陆丰铭昏昏沉沉醒来,像是大梦一场。

    他恍惚间似是醒来过,他像是又重新能够看见,他看见一个女子坐在他床边,梳着极简的发髻,青衫白裙,眉眼如黛,腰间还佩着他的金铃,温声同他说着话。

    他下意识觉得,那就是他的阿铃,便觉安适,也就顺着意识沉沉睡去。

    陆丰铭轻笑出声,睁开眼便是陌生的光亮袭来。

    “阿铃?”他有些怔愣。

    房间内空荡,并无人回话。

    随后入眼的,是床木的陈褐,被褥的灰,盆栽的绿,遥望天边的白......

    他,能看见了?

    陆丰铭伸出手,手搭在床柱上,那不平的凹痕是绝对真实的触感。

    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狂喜,阿铃,阿铃呢,他能看见了,他可以同她一起出行,他也能真真实实地看见她了。

    陆丰铭正打算开门,门却先一步由被敲响:“老板,起了吗?”

    是阿文。

    “进来吧。”

    阿文一进门,陆丰铭就问:“可看见阿铃了?”

    盯着自家老板盛辉的明眸,阿文愣在原地,嘴上却是下意识答道:“和亲队伍今日一大早便出发了,他们走得急,女子们又戴了帷帽,我瞧不清,又没来得及叫您,如今已是快正午了......老板,您能看见了?”

    走了?

    欢喜猛然间褪去,霎时宛若冰水浇注。陆丰铭蓦的想起那宛若梦境的那一幕,原来不是梦......可他怎会睡这样久?他的眼睛能看见,也是阿铃做了什么吗?

    阿文又看了他许久,发觉自家老板确实是有了光彩,不似先前的无神,一时间只剩下兴喜,转身下楼欢呼着:“老板的眼睛能看见了!”

    陆丰铭站在房内,僵直着身体,楼下的纷杂声被屏退,他兀地看见桌上被人留下的一封信和一个小挂坠。

    信纸似是特制,略有些泛黄,夹杂着淡淡的沙枣花香。

    一边的挂坠是墨玉所刻,形似一只展翅的小小蜂鸟,腹下还连着一条镶金墨黑的穗子。

    他没来由地有些恐慌,思绪叫嚣着阻止他打开信封,可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伸过手去。

    封面是阿铃留下的字。

    元明亲启。

    他敛下眼,颤抖着手将信打开。

    *

    见信如晤:

    元明,你的眼睛理应是能看见了。那人同我说你的眼睛沾染了些因果,所以要完全养好,还须静养些时节。不过还不曾见过你如今的模样,还怪叫人惋惜的。

    此刻我应是已离开客栈了,很抱歉我向你隐瞒了事实真相,也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向你告别。

    我想,其实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我并不是受招安的剑客,我就是此番前去和亲的静安公主。

    但我未曾骗你,师父曾为我取名沉安,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身为大庆的公主,作为一名江湖剑客,我似乎两者都做不太好。但起码,我得对得起那些流离的边陲百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必须为我的所作所为付出生命代价。

    师父曾教导我,手中剑不仅仅是指向对手,更应是保护身后所有人。

    我如今也有些领悟,事实上这条路是特地为我准备的,无论怎样我都是避不得的,只是遗憾将你牵扯进来,是我的贪心才造就这样一副局面,或许能重来一次我也许能做到更好。但在这条路上,有幸能遇见你这件事我从未后悔。

    在客栈的这段时间,是我最为欢快的日子。

    幸好那天我们在客栈住下。这儿的米花酥、酒酿、煲饭,甜粥小菜还有芒果.....都极其味美,尚有一处地方能容我练剑,再有你相伴些时日,又怎一个乐字了得。

    不知此番相别,今后是否还有想见的机会......这句话,就当我胡说罢......

    随着这封信的扇坠你瞧见了吗?那是我抽空打的一条,虽然时间有些赶,但好在还是完工了。

    坠子用的是墨玉,我雕的是一只蜂鸟。原本还在纠结雕些什么形状好,后来还是觉得蜂鸟适合你。你以金铃赠我,我以蜂鸟相报,望它能将好运带给你。

    说起来,其实前些年我回皇宫的时候正逢我出师下山的日子。我原本的打算是先下江南,那边的流寇听闻有些繁多,顺道去瞧瞧文章中的小桥流水,温婉之乡还有波澜大海;然后自是向西,看看旷野与大漠的风沙;最后再一路向北,传言北山巅上是神明的居所,我去瞧瞧是不是真的。那些地方想必是极美的,我常常在沉静画本子上看到过些许,她如今随着师父到处游历,想来也是圆了她的愿望。

    只可惜,反观我江南没去成,直接来了西边只领会的大漠的壮阔。大漠自是与京城不同,我虽在京城体会不多,但那确实是个繁华的地方。你若是到了京城,聚德楼的餐食一定要去尝尝,我偶尔出宫最是喜欢那儿的糖皮鸭,还有西街的桂皮酥......滋味确实极佳。

    不过我怕是今后不再有机会了,或许,若你有机会,我希望你能代我去看江南的流水,北山的雪顶还有西郊的旷野。你若有心,还可以写几篇游记,那种文章书籍在京城极其畅销的。

    而我今生想必是无缘,但元明,你仍应有色彩斑斓的余生。

    世界不单只有黑洞,还有艳丽的风景。

    不必担忧我,我的剑术你是知晓的,能伤到我的自是极少。

    再见,元明。

    至此,乞蒙宽宥,恕罪不辞而别,愿君岁岁安康,年年如意。

    沉安留。

    *

    泪水悄然滑落眼眶,滴落在粗黄的信纸上,洇出淡淡的灰。

    可是啊,阿铃。

    “我如今能看到,你又付出了什么呢?”纵使复明,此时陆丰铭的双眼仍是空洞,“你又要经历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有给她,也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他想说,阿铃,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能她为他做了所有,而他却只剩无能为力。

    那些缠绵在梦中的情景终是成真。

    太阳穴跳突地生疼,却是连昏迷也无法做到,只是一遍遍重复着真实。

    陆丰铭跌坐在圆凳上,手指颤动着,信纸微微扯出些褶皱,他不敢再用力。将信纸原样叠好,又重新赛会信封,指尖划过那“元明亲启”四字,一遍又一遍。

    墨玉扇坠被紧握在手心,几近嵌进皮肉。

    那是他的光送给了他最后一份礼物,是余生所有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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