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秋闺懒起。
大昭国，太史令曲霈恩府中，林芜院寝屋里，四小姐曲蘅洲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又摇摇晃晃地倒了回去。
“四小姐！”
丫鬟紫烟见她惫懒模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将蘅洲从被窝里挖出来，一边麻利地给她套衣裳，一边絮叨：“老爷太太叫你去主屋呢，快醒醒吧！”
蘅洲心中一咯噔，脑袋顿时清醒许多，随口问道：“父母亲大半年也不见传我一回，今儿是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就当是想你了呗，好像也传了二姑娘和三姑娘。咱们还是快些吧！万一迟了，保不准要吃挂落罚月钱呢！”
蘅洲急了，“那可不成！我自己穿鞋，你快去拧个湿帕子给我擦擦脸！快！”
蘅洲一骨碌地爬起来，随便抹了把脸，简单挽了个髻，就扶着紫烟的手，匆匆地往正院去了。
二人刚刚踏进正院，就听见主屋中传来一阵阵娇声笑语：
“母亲您是不知道，昨日那祁侯世子就像个呆子一般，直愣愣地盯着二姐姐瞧，倒像是这辈子没见过绝色一般，没得惹旁人发笑！”
这是三小姐曲兰沚的声音，娇柔婉转，如黄莺出谷，她美貌活泼，在家中最是受宠。
“阿沚这话也是浑说得的吗？母亲您快管管这个小不知羞的…”
二小姐曲蘩汀的声音娇羞中藏有一丝得意，她素来自负美貌，也善于利用美貌获取他人的喜爱与青睐。
“依我看，阿沚这话也不错，汀儿容色，也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否则那衡亲王又怎么会对汀儿念念不忘，连死了都…”
中年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是蘅洲的嫡母郑清，自从蘅洲的生母苏玉如病逝后，她就被扶了正，获得曲父专宠至今不衰，育有一子二女。便是蘅洲的大哥、二姐与三姐。在外界看来，她与曲父恩爱甚笃，是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曲父喝斥了郑清的话：“瞎说什么呢，还不快住口！满京城那么多官家小姐，贵女闺秀，争妍斗艳，谁又敢称第一？没得说出去招人笑话，惹来祸尤！再说了，皇亲国戚岂是我等可以随意议论的？你等以后切记不可在外妄言，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母女二人及众仆婢连忙称是。
蘅洲掀帘进屋，只见二小姐蘩汀和三小姐兰沚正立侍父母左右，一穿红，一着粉，珠翠琳琅，恰如夭桃秾李，在春风中含蕊吐芳，不愧是名闻京都的大小曲姐妹花。
一屋子丫鬟婆子在旁悉心伺候，其乐融融。
郑清见她进来，扫她一眼，手中闲闲地摇着一把团扇，抿嘴笑道：“哟，四姑娘终于来了！”
生父曲霈恩板着脸问：“怎么又这般迟？回回都教长辈们等你，像什么样？传出去成何体统？”
蘅洲心中惴惴，不敢分辨，麻利地伏身跪下，低眉顺眼地：“女儿有罪。”
紫烟也连忙跟着跪下。
二人经常迟到，却不是拿乔，只因林芜院远离正院，最为偏远，颇费脚程。
郑清的团扇掩住嘴角，话里有话，“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又没要罚你，跪下做什么，还说什么罪不罪的，这不是给你父亲折福吗？快起来罢！大清早地叫你来，不得已扰了你清梦，原是有要紧事同你商量。”
蘅洲暗暗松了口气，并不理会嫡母的夹枪带棒，只低声回：“母亲只管吩咐便是。”
看着曾经的闺中劲敌之女如今这般做小伏低的怯懦模样，郑清不由得对自己多年来的着意调教自得不已。她嘴角微勾，看了曲父一眼，示意他说话。
曲父咳了一声，酝酿良久，这才缓缓道：“蘅洲，你年纪也不小了，合该谈婚论嫁，现下有一门极好的亲事，就定在本月十五，你准备一下，就嫁过去吧…”
蘅洲听得心中犯疑，她不是原本就有一门亲事吗？听曲父的意思，要临时另择一门亲事给她？
而且，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二了，也就是说，三天后，她就要嫁人了？
三天后，可是中元节呀，又称鬼节。
谁家好人在中元节嫁人啊？嫁给鬼吗？
蘅洲心中着实惊了一大惊，怯怯道：“侯府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三姐姐兰沚吃吃笑了起来，“四妹妹还当是你和祁侯府的亲事吗？不瞒你说，祁世子早已看上了二姐姐，死活要和你退亲，你那婚事，不成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蘅洲掩住心中惊喜，瞪着双眼，一副被吓傻的模样，口中喃喃：“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我既被退亲，哪里还有脸另嫁他人，说不得只好绞了头发到庙里作姑子，又或者一头碰死，以全我们曲府清名…”
蘅洲说着就要往柱子上撞，紫烟死死拉住她，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四小姐，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呀！祁世子可是苏夫人生前亲自为您择选的夫婿，先帝爷还颁了圣旨的，虽说如今祁侯府重振门庭，圣眷优渥，但想来他们还是没那个胆子抗旨悔婚的呀！”
郑清的陪房王妈妈冷笑一声，“哪里来的贱婢，主子们说话，你也敢插嘴？来人，拖下去，掌嘴二十！”
一旁仆妇应声上前要动手，蘅洲连忙扑到紫烟身前护着她，声泪俱下：“王妈妈，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求您饶了她这一回罢，我，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就要屈膝，王妈妈哪里敢受，连忙扯住蘅洲道：“四小姐，这怎么使得…”
好歹也是一个官家小姐，竟要给下人磕头，曲父越看越气，猛一拍桌，“够了！王妈妈，你先退下！”
郑清朝王妈妈使了个眼色，王妈妈微一点头，带着所有仆婢退出了主屋，顺带关上门窗。
“你也是！”曲父指着蘅洲，恨铁不成钢，“哪里有半点官家小姐的体统？我看，就算人家祁世子看得上你，为父又怎么放心让你嫁过去？没得给咱们府里丢人现眼！”
蘅洲哭得身子打颤，“父亲，是女儿不成器，给您丢脸了！只是女儿这般粗鄙，恐怕嫁到哪里都要给府里丢人，还不如遁入空门，吃斋念佛，一来方便侍奉祖宗香火，二来还能为府里祈福积德，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倒也罢了。求父亲母亲成全！”
曲父拈须沉思，“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郑清瞪了曲父一眼，他立即反应过来，叹气道：“不成不成，那廉亲王府找高人算过，说甚么我曲府女儿利他，故执意结亲，还请了太后懿旨，得罪不得，为父也是没有办法了！蘅儿，你若有孝心，就体谅为父之艰难，应了这门亲事罢。那廉亲王府，多少高门闺秀眼巴巴地想进去还不得呢，这不是天降的姻缘又是什么？”
廉亲王府那可是皇亲国戚住处，钟鸣鼎食之家。
那廉亲王乃当今天子皇叔，尊贵无匹，摄政秉国，权倾朝野，对于他们这样破落的小官之家来说，二者的门第之差犹如天与地，若这门亲事当真成了，无异于麻雀攀了天庭的高枝。
可这天大的馅饼，怎么会落到她曲蘅洲头上呢？
除非有诈。
蘅洲看了眼曲蘩汀与曲兰沚姐妹花，为难道，“两位姐姐已经及笄，这般锦绣良缘应该先紧着她们才是，长幼有序，蘅儿不敢乱了礼法。”
“唉”，郑清长长地叹了口气，“听这话便知你是个深明孝悌之义的好孩子。实不相瞒，自你二位孪生姐姐今年五月及笄以来，我是夙夜忧心，就怕你的姐姐们选不到好郎婿，会连累你这做妹妹的。谁承想你虽年纪最小，竟最有福气！你们姐妹三人的生辰八字，偏偏你的最是与贵人相合，且卜得三日后就是千载难逢的良辰吉日，天意圣意如此，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终究是你二位姐姐福薄…只愿你念在一场养育之恩，多多念着咱们曲府的好就罢了。”
蘩汀与兰沚也在一旁嘻嘻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四妹妹，你就安心地嫁吧！有你的好处在前头！”
蘅洲苦笑，用丝巾抹了抹眼角的泪：“父亲母亲既主意已定，女儿说不得只好违背先帝圣旨与先母遗愿，另嫁他人了…”
曲父呵呵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你二姐姐，名义上，也可算作是你生母之女，由她与祁世子完婚并不算抗旨不遵。且祁世子与她两情相悦，堪堪一对璧人，他二人的亲事，我们两府自会主张。”
蘅洲一怔，心想：原来她这老爹，还有如此头脑活络之时，甚至不惜冒着欺君抗旨之大不韪，真是胆大包天啊。
果然，男人的爱在哪里，心思就在哪里。
看来母亲当年，究竟是错付枉死了。
一转眼，已是中元节。
三天来，蘅洲一直被关在林芜院里待嫁，风吹草动都有人盯着。
主院那边，除了在第一天送来一套赶制的喜服和几箱稀薄的嫁妆，便不理她了。
出嫁在即，父亲他们一家四口，竟无一人来看她一眼。
祖父母早已仙去，外祖那边也早就断了联系，如今算来，她竟无一个送嫁之人。
看来，就算得嫁高门，曲府也是不愿意给她什么脸面的。
难道天底下所有不被父母喜爱的孩子，皆是这样的命运吗？
林芜院外，多了几个守卫，好像生怕她逃了似的。
蘅洲只觉得好笑，她是不会去做逃婚这种傻事的。
听说如今外面世道正乱，她一介闺阁弱质可不会没苦硬吃地乱跑。
故这三日来，她只老老实实待在林芜院里，装模作样地绣几针嫁妆。
第三天黄昏时分，廉亲王府那边总算来人了。
一个妇人，自称是廉亲王府管事，叫夏妈妈，带着四个小丫鬟和八个小厮，抬着十几箱彩礼进了曲府。
曲父与郑清忙将人迎到正堂，殷勤招待。
安置好彩礼，夏妈妈便带着丫鬟们往林芜院来。
夏妈妈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林芜院，只见小小一间寝屋，直如雪洞枯室一般，只有些基本家具物什。
与正屋的精致风雅形成强烈对比。
这倒罢了，更可气的是，好歹是一个新嫁娘的寝屋，竟连一张囍字都未贴，虽然婚事仓促，但也不该怠慢至此！
这是对王府的大不敬！
夏妈妈眉头可以夹死蚊子，深吸一口气，目光一转，打量起蘅洲来。
蘅洲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礼。
夏妈妈压住嘴角，险些忍不住气笑。
这小官家的女儿，行个礼都粗疏僵硬的，也不知道小王爷究竟看上她哪点。
而且，这新嫁娘身边，竟然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身上穿的衣服半新不旧，浑身上下，只头顶螺髻上插了根素银簪子，连耳洞都没有穿，实在太过素净。
夏妈妈在王府几十年了，就没见过像她这样寒酸的官家小姐。
按理说太史令虽无实权，官位却不算低，曲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可她怎么能这么不修边幅？甚至连一些平民家的女子都比她阔绰些，会妆点些。
好在一张小脸倒是颜色极好，乌发雪肤，身量纤袅，正是豆蔻娉婷的鲜嫩年华，就算布衣素钗也楚楚动人，天上下来的仙女儿也不过如此。怪不得小王爷对她念念不忘，送了她这般泼天福气。
她这还是未及笄，待模样长开了，还不知要何等勾人呢，可惜了……
夏妈妈挪开目光，扫一眼新房，又来了气。
这太史令府连新房都不妆点半分，半点喜气也无，实在也太不像话！
能与廉亲王府攀亲，是他们祖上修来的福气，难不成他们还敢有意忌讳？！
夏妈妈肃着脸，一言不发，一边着人给蘅洲梳妆，一边与她分说一些礼仪要点。
蘅洲捏着绣了一半的鸳鸯盖头，迟疑着问：“我这盖头…真的不用绣了？”
“是的，不合规矩，况且一应物什王府已然备下，”夏妈妈微笑道，“曲娘子，您身上这身吉服也得换成我们王府准备的，这是规矩。”
“啊，不合规矩么…”
蘅洲喃喃自语，看着手中的帕子，难以理解，究竟是鸳鸯双喜不合规矩，还是大红盖头不合规矩？
她终究还是放下盖头，微微一笑，“那有劳齐妈妈把王府准备的喜服与盖头拿出来吧，毕竟，天色也晚了。”
夏妈妈一挑眉，“曲娘子不必如此心急，吉时一到，自会安排您进府，否则既不吉利也不合规矩，难免会惹人笑话。”
蘅洲心想，这是想用规矩拿捏她呢。
好在她就是个最愿意守规矩的。但往后要想日子过得舒心些，还是得尽快熟悉王府所有规矩才好。
“妈妈安排便是…”
夏妈妈听了，总算露出点儿满意的神色。
突然，一人急冲冲地掀帘子进来。
“小姐，奴婢回来了！”
“紫烟！”
蘅洲惊喜地转过头来，紫烟看到她的脸，却吓了一跳：
“小姐，你，你的脸…”
蘅洲看向菱花镜里的自己，好好的一张脸被涂得死白，眉毛、腮红和口脂却浓墨重彩，简直就像纸扎人一样瘆人。
“紫烟，不许大惊小怪”，蘅洲垂眸，缓缓道：“这也是王府的规矩，是吧，夏妈妈？”
紫烟闭上嘴。
夏妈妈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蘅洲让夏妈妈和丫鬟们去次间吃茶，背人处拉住紫烟，压低声音问：“可有打听到什么？”
紫烟点头，“府中口风虽紧，还是漏了一丝儿，不枉我在茅厕蹲守了两天。小姐你知道吗，老爷他，他要拿你和廉亲王府，结阴亲啊！”
蘅洲心中一哆嗦，“你确定吗？”
“我亲耳听见夫人和王妈妈说的”，紫烟眸光沉沉，“他们要拿你嫁给衡亲王，今夜与灵牌拜堂后就合棺活埋。卖了你一个，好让三小姐日后可以给廉亲王作妾！”
蘅洲瞪大双眼，“衡亲王？他不是刚刚殁了吗？！他怎么会在廉亲王府？”
举国皆知，近年来，北寇屡屡犯边，衡王少年英雄，毅然捐躯赴国难。奈何天不假年，日前不幸战死沙场，被今上追封衡亲王。今日，恰好是他头七。
紫烟灌了一大口水，说道：“小姐有所不知，衡亲王一直住在廉亲王府！”
原来，衡亲王与廉亲王一母同胞，关系亲密，由于年纪小，尚未单独开府，所以一直住在廉亲王府上。
假如蘅洲真的被安排与廉亲王府结阴亲，那她的“夫君”，十有八九就是死去的衡亲王。
所以中元节出阁，她真的是去嫁鬼的。
怪不得郑清母女三人不争不抢，原来曲府早就打算好踩着她的尸骨往上爬！
一家四口合起来演戏，哄着她嫁死人赴黄泉，留着他们享富贵攀高枝！
不过是欺负她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女罢了！
蘅洲胃里翻腾，忍不住佝着腰干呕了几声。
“小姐，你没事吧！”
紫烟扶着蘅洲坐下，“小姐，趁现在未上花轿，你，你快逃吧！难道，你真的甘心给一个死人殉葬吗？”
蘅洲定定神，站起身，从抽屉拿出一个钱袋，跑到院门前，隔着细细的门缝，对守在院门外的婆子们道：“我有急事要见父亲，劳烦妈妈们通报一声！”
贿赂的碎银颤抖地从门缝递出，却无人敢接。
“我真的有急事，人命关天，十万火急！劳动妈妈们跑个腿，我再加一两，不，五两！”
五两银子，是她的全副身家了，省吃俭用攒了这些年，如今孤注一掷，她只想亲口问一句。
见妈妈们仍旧无动于衷，各种推辞，两行泪无声地滚落蘅洲的脸庞。
这些人，心里一定都在祈祷她乖顺地赴死，不要节外生枝。
突然，蘅洲一把拔下发上的素银簪子抵在脖颈，恨声道：
“开门！开门啊！我要见父亲！难道真的要我，死在你们面前吗？！”
门外陡然安静下来。
一个老妇提着灯笼隔着门缝觑了蘅洲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劝四小姐还是省些力气罢，何必要死要活的。夫人说了，无论死活，小姐您今天必要被抬到那廉亲王府的，若您逃了，奴婢们只管去抓，就算不小心打死您了，王府也不会怪罪。”
蘅洲闻言，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又突突地涌上来。
她往后踉跄几步，撞到一人，却是闻声而来的夏妈妈。
蘅洲无声地望着她。
夏妈妈避开她的视线，轻叹道：“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曲小娘子，你，你多看开些，咱们都便利……”
蘅洲偏过头，眼泪不争气地如急雨直坠。
她哽咽半天，吸了吸鼻子，仰头哑声说了一句：“好…”
一旁的紫烟“哇”地一声放声大哭，极尽委屈与伤心，闻者无不鼻酸。
蘅洲慢慢擦干眼泪，轻轻拍了拍紫烟的背，把簪子和钱袋放到紫烟掌心。
“替我收着罢。”
“小姐！”
紫烟的眼泪夺眶而出。
蘅洲向她轻轻摇头，对夏妈妈说：“替我重新梳洗罢，脂粉就不用上了。”
夏妈妈默然。
蘅洲又问：“何时出阁？”
“子时三刻。”
“出阁前，我需拜别父亲。”
“可。”
子时二刻，花轿绕行主院，暂停。
曲父龟缩院内，拒见蘅洲。
蘅洲下轿，正对着紧闭的正院大门，缓缓跪下，高声呼道：“父亲，孩儿今日归廉亲王府，从此与曲府，再无干系！”
“女儿，去了！”
“父亲，保重！”
红盖头下，流尽最后一滴泪，蘅洲起身上轿。
子时三刻，花轿出府，鞭炮齐鸣。
震天价响。
曲父鼻尖微酸，抬头望天，漫天月华与星晖，尽数模糊在眼中。
郑清在一旁贴心地递上棉帕，柔声开解道：“女儿大了，总要出阁，老爷别太伤心了，能受皇家香火供奉，也是她的一番造化。”
曲父拿帕子擤了擤鼻涕，突然问：“苏家，真的死绝了吗？”
“好端端怎么突然问这个？”
郑清不解地看向丈夫。
待接触到他的眼神，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吞了下口水，方才道：“妾身即刻着人，再去查…”
大昭国，太史令曲霈恩府中，林芜院寝屋里，四小姐曲蘅洲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又摇摇晃晃地倒了回去。
“四小姐！”
丫鬟紫烟见她惫懒模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将蘅洲从被窝里挖出来，一边麻利地给她套衣裳，一边絮叨：“老爷太太叫你去主屋呢，快醒醒吧！”
蘅洲心中一咯噔，脑袋顿时清醒许多，随口问道：“父母亲大半年也不见传我一回，今儿是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就当是想你了呗，好像也传了二姑娘和三姑娘。咱们还是快些吧！万一迟了，保不准要吃挂落罚月钱呢！”
蘅洲急了，“那可不成！我自己穿鞋，你快去拧个湿帕子给我擦擦脸！快！”
蘅洲一骨碌地爬起来，随便抹了把脸，简单挽了个髻，就扶着紫烟的手，匆匆地往正院去了。
二人刚刚踏进正院，就听见主屋中传来一阵阵娇声笑语：
“母亲您是不知道，昨日那祁侯世子就像个呆子一般，直愣愣地盯着二姐姐瞧，倒像是这辈子没见过绝色一般，没得惹旁人发笑！”
这是三小姐曲兰沚的声音，娇柔婉转，如黄莺出谷，她美貌活泼，在家中最是受宠。
“阿沚这话也是浑说得的吗？母亲您快管管这个小不知羞的…”
二小姐曲蘩汀的声音娇羞中藏有一丝得意，她素来自负美貌，也善于利用美貌获取他人的喜爱与青睐。
“依我看，阿沚这话也不错，汀儿容色，也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否则那衡亲王又怎么会对汀儿念念不忘，连死了都…”
中年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是蘅洲的嫡母郑清，自从蘅洲的生母苏玉如病逝后，她就被扶了正，获得曲父专宠至今不衰，育有一子二女。便是蘅洲的大哥、二姐与三姐。在外界看来，她与曲父恩爱甚笃，是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曲父喝斥了郑清的话：“瞎说什么呢，还不快住口！满京城那么多官家小姐，贵女闺秀，争妍斗艳，谁又敢称第一？没得说出去招人笑话，惹来祸尤！再说了，皇亲国戚岂是我等可以随意议论的？你等以后切记不可在外妄言，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母女二人及众仆婢连忙称是。
蘅洲掀帘进屋，只见二小姐蘩汀和三小姐兰沚正立侍父母左右，一穿红，一着粉，珠翠琳琅，恰如夭桃秾李，在春风中含蕊吐芳，不愧是名闻京都的大小曲姐妹花。
一屋子丫鬟婆子在旁悉心伺候，其乐融融。
郑清见她进来，扫她一眼，手中闲闲地摇着一把团扇，抿嘴笑道：“哟，四姑娘终于来了！”
生父曲霈恩板着脸问：“怎么又这般迟？回回都教长辈们等你，像什么样？传出去成何体统？”
蘅洲心中惴惴，不敢分辨，麻利地伏身跪下，低眉顺眼地：“女儿有罪。”
紫烟也连忙跟着跪下。
二人经常迟到，却不是拿乔，只因林芜院远离正院，最为偏远，颇费脚程。
郑清的团扇掩住嘴角，话里有话，“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又没要罚你，跪下做什么，还说什么罪不罪的，这不是给你父亲折福吗？快起来罢！大清早地叫你来，不得已扰了你清梦，原是有要紧事同你商量。”
蘅洲暗暗松了口气，并不理会嫡母的夹枪带棒，只低声回：“母亲只管吩咐便是。”
看着曾经的闺中劲敌之女如今这般做小伏低的怯懦模样，郑清不由得对自己多年来的着意调教自得不已。她嘴角微勾，看了曲父一眼，示意他说话。
曲父咳了一声，酝酿良久，这才缓缓道：“蘅洲，你年纪也不小了，合该谈婚论嫁，现下有一门极好的亲事，就定在本月十五，你准备一下，就嫁过去吧…”
蘅洲听得心中犯疑，她不是原本就有一门亲事吗？听曲父的意思，要临时另择一门亲事给她？
而且，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二了，也就是说，三天后，她就要嫁人了？
三天后，可是中元节呀，又称鬼节。
谁家好人在中元节嫁人啊？嫁给鬼吗？
蘅洲心中着实惊了一大惊，怯怯道：“侯府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三姐姐兰沚吃吃笑了起来，“四妹妹还当是你和祁侯府的亲事吗？不瞒你说，祁世子早已看上了二姐姐，死活要和你退亲，你那婚事，不成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蘅洲掩住心中惊喜，瞪着双眼，一副被吓傻的模样，口中喃喃：“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我既被退亲，哪里还有脸另嫁他人，说不得只好绞了头发到庙里作姑子，又或者一头碰死，以全我们曲府清名…”
蘅洲说着就要往柱子上撞，紫烟死死拉住她，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四小姐，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呀！祁世子可是苏夫人生前亲自为您择选的夫婿，先帝爷还颁了圣旨的，虽说如今祁侯府重振门庭，圣眷优渥，但想来他们还是没那个胆子抗旨悔婚的呀！”
郑清的陪房王妈妈冷笑一声，“哪里来的贱婢，主子们说话，你也敢插嘴？来人，拖下去，掌嘴二十！”
一旁仆妇应声上前要动手，蘅洲连忙扑到紫烟身前护着她，声泪俱下：“王妈妈，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求您饶了她这一回罢，我，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就要屈膝，王妈妈哪里敢受，连忙扯住蘅洲道：“四小姐，这怎么使得…”
好歹也是一个官家小姐，竟要给下人磕头，曲父越看越气，猛一拍桌，“够了！王妈妈，你先退下！”
郑清朝王妈妈使了个眼色，王妈妈微一点头，带着所有仆婢退出了主屋，顺带关上门窗。
“你也是！”曲父指着蘅洲，恨铁不成钢，“哪里有半点官家小姐的体统？我看，就算人家祁世子看得上你，为父又怎么放心让你嫁过去？没得给咱们府里丢人现眼！”
蘅洲哭得身子打颤，“父亲，是女儿不成器，给您丢脸了！只是女儿这般粗鄙，恐怕嫁到哪里都要给府里丢人，还不如遁入空门，吃斋念佛，一来方便侍奉祖宗香火，二来还能为府里祈福积德，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倒也罢了。求父亲母亲成全！”
曲父拈须沉思，“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郑清瞪了曲父一眼，他立即反应过来，叹气道：“不成不成，那廉亲王府找高人算过，说甚么我曲府女儿利他，故执意结亲，还请了太后懿旨，得罪不得，为父也是没有办法了！蘅儿，你若有孝心，就体谅为父之艰难，应了这门亲事罢。那廉亲王府，多少高门闺秀眼巴巴地想进去还不得呢，这不是天降的姻缘又是什么？”
廉亲王府那可是皇亲国戚住处，钟鸣鼎食之家。
那廉亲王乃当今天子皇叔，尊贵无匹，摄政秉国，权倾朝野，对于他们这样破落的小官之家来说，二者的门第之差犹如天与地，若这门亲事当真成了，无异于麻雀攀了天庭的高枝。
可这天大的馅饼，怎么会落到她曲蘅洲头上呢？
除非有诈。
蘅洲看了眼曲蘩汀与曲兰沚姐妹花，为难道，“两位姐姐已经及笄，这般锦绣良缘应该先紧着她们才是，长幼有序，蘅儿不敢乱了礼法。”
“唉”，郑清长长地叹了口气，“听这话便知你是个深明孝悌之义的好孩子。实不相瞒，自你二位孪生姐姐今年五月及笄以来，我是夙夜忧心，就怕你的姐姐们选不到好郎婿，会连累你这做妹妹的。谁承想你虽年纪最小，竟最有福气！你们姐妹三人的生辰八字，偏偏你的最是与贵人相合，且卜得三日后就是千载难逢的良辰吉日，天意圣意如此，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终究是你二位姐姐福薄…只愿你念在一场养育之恩，多多念着咱们曲府的好就罢了。”
蘩汀与兰沚也在一旁嘻嘻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四妹妹，你就安心地嫁吧！有你的好处在前头！”
蘅洲苦笑，用丝巾抹了抹眼角的泪：“父亲母亲既主意已定，女儿说不得只好违背先帝圣旨与先母遗愿，另嫁他人了…”
曲父呵呵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你二姐姐，名义上，也可算作是你生母之女，由她与祁世子完婚并不算抗旨不遵。且祁世子与她两情相悦，堪堪一对璧人，他二人的亲事，我们两府自会主张。”
蘅洲一怔，心想：原来她这老爹，还有如此头脑活络之时，甚至不惜冒着欺君抗旨之大不韪，真是胆大包天啊。
果然，男人的爱在哪里，心思就在哪里。
看来母亲当年，究竟是错付枉死了。
一转眼，已是中元节。
三天来，蘅洲一直被关在林芜院里待嫁，风吹草动都有人盯着。
主院那边，除了在第一天送来一套赶制的喜服和几箱稀薄的嫁妆，便不理她了。
出嫁在即，父亲他们一家四口，竟无一人来看她一眼。
祖父母早已仙去，外祖那边也早就断了联系，如今算来，她竟无一个送嫁之人。
看来，就算得嫁高门，曲府也是不愿意给她什么脸面的。
难道天底下所有不被父母喜爱的孩子，皆是这样的命运吗？
林芜院外，多了几个守卫，好像生怕她逃了似的。
蘅洲只觉得好笑，她是不会去做逃婚这种傻事的。
听说如今外面世道正乱，她一介闺阁弱质可不会没苦硬吃地乱跑。
故这三日来，她只老老实实待在林芜院里，装模作样地绣几针嫁妆。
第三天黄昏时分，廉亲王府那边总算来人了。
一个妇人，自称是廉亲王府管事，叫夏妈妈，带着四个小丫鬟和八个小厮，抬着十几箱彩礼进了曲府。
曲父与郑清忙将人迎到正堂，殷勤招待。
安置好彩礼，夏妈妈便带着丫鬟们往林芜院来。
夏妈妈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林芜院，只见小小一间寝屋，直如雪洞枯室一般，只有些基本家具物什。
与正屋的精致风雅形成强烈对比。
这倒罢了，更可气的是，好歹是一个新嫁娘的寝屋，竟连一张囍字都未贴，虽然婚事仓促，但也不该怠慢至此！
这是对王府的大不敬！
夏妈妈眉头可以夹死蚊子，深吸一口气，目光一转，打量起蘅洲来。
蘅洲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礼。
夏妈妈压住嘴角，险些忍不住气笑。
这小官家的女儿，行个礼都粗疏僵硬的，也不知道小王爷究竟看上她哪点。
而且，这新嫁娘身边，竟然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身上穿的衣服半新不旧，浑身上下，只头顶螺髻上插了根素银簪子，连耳洞都没有穿，实在太过素净。
夏妈妈在王府几十年了，就没见过像她这样寒酸的官家小姐。
按理说太史令虽无实权，官位却不算低，曲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可她怎么能这么不修边幅？甚至连一些平民家的女子都比她阔绰些，会妆点些。
好在一张小脸倒是颜色极好，乌发雪肤，身量纤袅，正是豆蔻娉婷的鲜嫩年华，就算布衣素钗也楚楚动人，天上下来的仙女儿也不过如此。怪不得小王爷对她念念不忘，送了她这般泼天福气。
她这还是未及笄，待模样长开了，还不知要何等勾人呢，可惜了……
夏妈妈挪开目光，扫一眼新房，又来了气。
这太史令府连新房都不妆点半分，半点喜气也无，实在也太不像话！
能与廉亲王府攀亲，是他们祖上修来的福气，难不成他们还敢有意忌讳？！
夏妈妈肃着脸，一言不发，一边着人给蘅洲梳妆，一边与她分说一些礼仪要点。
蘅洲捏着绣了一半的鸳鸯盖头，迟疑着问：“我这盖头…真的不用绣了？”
“是的，不合规矩，况且一应物什王府已然备下，”夏妈妈微笑道，“曲娘子，您身上这身吉服也得换成我们王府准备的，这是规矩。”
“啊，不合规矩么…”
蘅洲喃喃自语，看着手中的帕子，难以理解，究竟是鸳鸯双喜不合规矩，还是大红盖头不合规矩？
她终究还是放下盖头，微微一笑，“那有劳齐妈妈把王府准备的喜服与盖头拿出来吧，毕竟，天色也晚了。”
夏妈妈一挑眉，“曲娘子不必如此心急，吉时一到，自会安排您进府，否则既不吉利也不合规矩，难免会惹人笑话。”
蘅洲心想，这是想用规矩拿捏她呢。
好在她就是个最愿意守规矩的。但往后要想日子过得舒心些，还是得尽快熟悉王府所有规矩才好。
“妈妈安排便是…”
夏妈妈听了，总算露出点儿满意的神色。
突然，一人急冲冲地掀帘子进来。
“小姐，奴婢回来了！”
“紫烟！”
蘅洲惊喜地转过头来，紫烟看到她的脸，却吓了一跳：
“小姐，你，你的脸…”
蘅洲看向菱花镜里的自己，好好的一张脸被涂得死白，眉毛、腮红和口脂却浓墨重彩，简直就像纸扎人一样瘆人。
“紫烟，不许大惊小怪”，蘅洲垂眸，缓缓道：“这也是王府的规矩，是吧，夏妈妈？”
紫烟闭上嘴。
夏妈妈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蘅洲让夏妈妈和丫鬟们去次间吃茶，背人处拉住紫烟，压低声音问：“可有打听到什么？”
紫烟点头，“府中口风虽紧，还是漏了一丝儿，不枉我在茅厕蹲守了两天。小姐你知道吗，老爷他，他要拿你和廉亲王府，结阴亲啊！”
蘅洲心中一哆嗦，“你确定吗？”
“我亲耳听见夫人和王妈妈说的”，紫烟眸光沉沉，“他们要拿你嫁给衡亲王，今夜与灵牌拜堂后就合棺活埋。卖了你一个，好让三小姐日后可以给廉亲王作妾！”
蘅洲瞪大双眼，“衡亲王？他不是刚刚殁了吗？！他怎么会在廉亲王府？”
举国皆知，近年来，北寇屡屡犯边，衡王少年英雄，毅然捐躯赴国难。奈何天不假年，日前不幸战死沙场，被今上追封衡亲王。今日，恰好是他头七。
紫烟灌了一大口水，说道：“小姐有所不知，衡亲王一直住在廉亲王府！”
原来，衡亲王与廉亲王一母同胞，关系亲密，由于年纪小，尚未单独开府，所以一直住在廉亲王府上。
假如蘅洲真的被安排与廉亲王府结阴亲，那她的“夫君”，十有八九就是死去的衡亲王。
所以中元节出阁，她真的是去嫁鬼的。
怪不得郑清母女三人不争不抢，原来曲府早就打算好踩着她的尸骨往上爬！
一家四口合起来演戏，哄着她嫁死人赴黄泉，留着他们享富贵攀高枝！
不过是欺负她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女罢了！
蘅洲胃里翻腾，忍不住佝着腰干呕了几声。
“小姐，你没事吧！”
紫烟扶着蘅洲坐下，“小姐，趁现在未上花轿，你，你快逃吧！难道，你真的甘心给一个死人殉葬吗？”
蘅洲定定神，站起身，从抽屉拿出一个钱袋，跑到院门前，隔着细细的门缝，对守在院门外的婆子们道：“我有急事要见父亲，劳烦妈妈们通报一声！”
贿赂的碎银颤抖地从门缝递出，却无人敢接。
“我真的有急事，人命关天，十万火急！劳动妈妈们跑个腿，我再加一两，不，五两！”
五两银子，是她的全副身家了，省吃俭用攒了这些年，如今孤注一掷，她只想亲口问一句。
见妈妈们仍旧无动于衷，各种推辞，两行泪无声地滚落蘅洲的脸庞。
这些人，心里一定都在祈祷她乖顺地赴死，不要节外生枝。
突然，蘅洲一把拔下发上的素银簪子抵在脖颈，恨声道：
“开门！开门啊！我要见父亲！难道真的要我，死在你们面前吗？！”
门外陡然安静下来。
一个老妇提着灯笼隔着门缝觑了蘅洲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劝四小姐还是省些力气罢，何必要死要活的。夫人说了，无论死活，小姐您今天必要被抬到那廉亲王府的，若您逃了，奴婢们只管去抓，就算不小心打死您了，王府也不会怪罪。”
蘅洲闻言，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又突突地涌上来。
她往后踉跄几步，撞到一人，却是闻声而来的夏妈妈。
蘅洲无声地望着她。
夏妈妈避开她的视线，轻叹道：“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曲小娘子，你，你多看开些，咱们都便利……”
蘅洲偏过头，眼泪不争气地如急雨直坠。
她哽咽半天，吸了吸鼻子，仰头哑声说了一句：“好…”
一旁的紫烟“哇”地一声放声大哭，极尽委屈与伤心，闻者无不鼻酸。
蘅洲慢慢擦干眼泪，轻轻拍了拍紫烟的背，把簪子和钱袋放到紫烟掌心。
“替我收着罢。”
“小姐！”
紫烟的眼泪夺眶而出。
蘅洲向她轻轻摇头，对夏妈妈说：“替我重新梳洗罢，脂粉就不用上了。”
夏妈妈默然。
蘅洲又问：“何时出阁？”
“子时三刻。”
“出阁前，我需拜别父亲。”
“可。”
子时二刻，花轿绕行主院，暂停。
曲父龟缩院内，拒见蘅洲。
蘅洲下轿，正对着紧闭的正院大门，缓缓跪下，高声呼道：“父亲，孩儿今日归廉亲王府，从此与曲府，再无干系！”
“女儿，去了！”
“父亲，保重！”
红盖头下，流尽最后一滴泪，蘅洲起身上轿。
子时三刻，花轿出府，鞭炮齐鸣。
震天价响。
曲父鼻尖微酸，抬头望天，漫天月华与星晖，尽数模糊在眼中。
郑清在一旁贴心地递上棉帕，柔声开解道：“女儿大了，总要出阁，老爷别太伤心了，能受皇家香火供奉，也是她的一番造化。”
曲父拿帕子擤了擤鼻涕，突然问：“苏家，真的死绝了吗？”
“好端端怎么突然问这个？”
郑清不解地看向丈夫。
待接触到他的眼神，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吞了下口水，方才道：“妾身即刻着人，再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