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跌跌撞撞地跑在大街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根素银簪子,手心被压出深深的红痕。

    中元节的夜晚,京城御街上,没有森然可怖的百鬼夜行,倒有花灯璀璨,百戏喧哗,鞭炮震耳,烟花漫天。

    举目四顾,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这曾是紫烟无比向往的红尘繁华,烟火人间。

    她和小姐从小便被拘束在曲府里,坐井观天,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红尘世俗的欢乐,每每听人叙述,心里难免羡慕。

    可此刻真的置身于这些繁华与烟火中,紫烟却觉得四肢阵阵发冷,心里仿佛破了个大洞,又冷又空,一点儿也欢喜不起来。

    中元节,虽是鬼节,在大昭王朝,也是百姓欢聚享乐的节日。

    迎面走来一对衣着不凡的母女,身后跟着诸多丫鬟仆婢与护院家丁。

    那少女虽已豆蔻年华,却仍然抱着贵妇人的手臂撒娇,赖在一处吃食摊前不肯走,一派娇憨模样。

    “娘啊娘,凡是堂哥吃过的,我都要尝尝…”

    “胡闹!这街边吃食如何能入得口?”

    “堂哥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啦?我就要吃嘛!就要!”

    贵妇人捏了捏额,“你怎知你堂哥吃过这家馄饨?”

    少女眼珠滴溜一转,“我们现在去问问堂哥,不就知道了吗?”

    “胡闹!你堂哥朝务繁忙,为这点小事怎好去烦他?再说,你堂哥现下也不在廉亲王府…”

    “堂哥的喜好怎么是小事呢?我不管!老板娘,这些,这些,这些,都给我包起来!娘啊,带我去找堂哥,我们给他送宵夜去!”

    “你呀你!真是把你宠坏了!将来,可怎么办好哟!”

    那贵妇嘴上虽斥责,眼中却掩盖不住宠溺之色。

    紫烟看着,眼眶发酸,心想,假如苏夫人还在世,恐怕也会这样宠爱小姐的罢?

    紫烟走到无人的街角,悄悄从袖中拿出一个绣花缀流苏的钱袋。

    袋中,装着五两九钱银子,那是她和小姐的所有积蓄,小姐五两,她九钱。

    还有一张卖身契,是她的。

    三天前,小姐特意向老爷求了恩典,之后便将卖身契放到她手上。

    小姐说,紫烟,烧了这张卖身契,今后,你就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要是想我了,就来王府找我,我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姐一直都记得,她做梦都想离开曲府,去寻亲生父母,所以一有机会,就帮她实现愿望。

    方才花轿一出曲府,小姐就催她:紫烟,跑!

    好好活着,别再回来。

    别和我去蹈那死地。

    紫烟眼睛通红,怎么也迈不开腿。

    小姐叹气,对夏妈妈说,我们走,别理她,小心误了吉时。

    花轿远去,紫烟就这样被丢下。

    她眼睁睁看着花轿渐行渐远,手足无措。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天空炸响,紫烟吓得浑身一抖,拔腿朝烟花方向追去。

    却没能追到那朵转瞬即逝的璀璨烟花。

    紫烟靠墙瘫坐在地,手中的契书握到滚烫湿润。

    现在只要撕了它,她便获得了自由身,不再为奴为婢,如牛马般供人驱使。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

    可是一想到小姐,紫烟的心就被揪得生疼。

    她想,若是小姐就这么死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快活了。

    不在小姐身边,她的余生,怎么会快活?

    她一定要救小姐!

    她,她要去闯廉亲王府!

    就算是刀山火海,虎穴龙潭,她也要去闯一闯!

    就算死,她也要再看小姐一眼!

    刚刚,她似乎听见谁说了声“廉亲王府”。

    廉亲王府,是廉亲王的府邸。

    紫烟恍惚又想起来,小姐曾对她说,廉亲王是个仁善君子,救困扶危,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世人皆赞。

    这种逼人殉葬的恶事,他肯定没有参与。

    小姐的苦难,他必定能解救!

    紫烟抬眸,循着刚刚那对贵妇与少女远去的方向,攥紧手中的契书,大步追了过去。

    廉亲王府,刘氏祠堂。

    堂上烛火煌煌,照如白昼,檀烟袅袅,绕梁而上,白皤飘拂,招魂引魄。

    数十名得道高僧分列大堂两旁,皆着袈裟佛衣,盘腿端坐莲花蒲团上,或诵佛经,或敲木鱼,闭目凝神,令人敬畏。

    堂后设立灵牌,如山形罗列,有百余数,供奉着刘氏王族廉亲王一脉百位先祖。

    堂中摆放着一具水晶棺材,周身寒气袅袅不绝,令满室平添三分寒意。

    水晶冰棺用极北苦寒之地底百丈坚冰制成,可保尸身千年不腐,历来只有一朝帝后才有资格享用。

    冰棺里,封着一具少年男尸,不过十六七岁,眉目英朗,面容安详,正是大昭国战死沙场的衡亲王。

    一名凤袍翠冠的贵妇人站在冰棺旁,痴痴望着棺中静卧的少年,脸上泪痕犹新,身旁仆婢簇拥,尽皆缟素。

    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来到堂下。

    “太后娘娘,新妇到了。”

    两名健壮仆妇,一左一右,押着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少女上前。

    一袭红裳喜庆夺目,在肃穆哀戚的灵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贵妇人拢了拢身上白狐裘,盯着少女头上的龙凤喜盖,示意道士,“看看脸。”

    道士依言轻轻掀起盖头一角,让少女的俏颜露出半面,供堂上人审视,自己则恭谨地看着地面,丝毫不敢乱瞟。

    堂上有人接连发出轻微的抽气声。

    半晌,只听太后幽幽赞道:“好个女子,堪为衡儿新妇,怪不得他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

    蘅洲心中疑窦丛生,怎么一个两个,都说衡亲王对她念念不忘呢?她明明见都没见过这种天潢贵胄呀…

    “恭喜娘娘喜得佳妇!”道士放下盖头,掐指一算,面露喜色:“吉时已到!娘娘,是时候接引亡者了!”

    “好极,准备拜堂行礼。”

    太后又看向蘅洲,柔声道:“曲氏,白绫或鸩酒,本宫容许你选一个。黄泉之下,切记好生服侍衡亲王,本宫自会善待你的家人。”

    蘅洲捏紧袖中拳头,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娘娘容禀!民女,民女恐怕不是衡亲王要找的人!为免耽误接引大事,请娘娘明查!”

    “大胆!”太后气得胸膛起伏,指着蘅洲,“你莫不是贪生怕死?可怜本宫的衡儿,怎么竟看上你这种女子!”

    “娘娘恕罪!民女自幼幽居深闺,从未踏出府门一步,衡亲王也从未造访曲府,民女怎么可能有机会得衡亲王青眼,被他念念不忘?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请娘娘明查呀!”

    “还敢狡辩!”太后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振振有词:“自衡亲王北征,每封家书必提及曲府女儿。衡儿素喜美人,非绝色不要,不是你还能是谁?能到地下伺候亲王,是你三生有幸,再敢拒死,本宫赐你们曲府满门陪葬!”

    “王道长,不必理会此女诡言,速速安排行礼,莫误吉时!”

    王道士颔首,吩咐左右,“准备拜堂!”

    “娘娘三思啊!”蘅洲伏在地上哀求:“民女确实不是衡亲王青睐之人,就算到黄泉之下,也是对面不相识,若因此引得王爷神魂不安,岂不是有伤母子深情?”

    “你敢咒本宫?!”太后大怒,“来人,立刻拿白绫将这不识抬举的小贱人绞死,再传本宫口谕:所有曲府未嫁女儿,今夜即刻赐死,追封侧妃!”

    周遭诵经念佛敲木鱼的声音一静,继而恢复正常。出家人四大皆空,不轻易介入因果。

    那王道士大惊道:“娘娘,万万不可如此啊!”

    “有何不可!”太后冷笑,“那曲府若当真暗中李代桃僵,便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若并无欺瞒,赐她们姐妹共侍我儿,也是她们的造化!”

    王道士苦笑摇头。

    突然,他直直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身子抽搐起来,口中胡言乱语,活像鬼上身一般。

    太后惊得往后退几步,一旁夏嬷嬷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道长,你没事罢?”

    那王道士眼睛发直,捂着心口,身子左摇右摆的,一脸痛楚:“本王心口好痛!好痛!好厉害的毒箭,从身后射来,把本王的心脏,扎了个大洞…好痛!浑身都痛啊!”

    太后先是一愣,继而扑到王道士身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哭喊:“衡儿,是你回来了么?”

    “母后想你,想得好苦!”

    “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告诉母后,替你报仇!”

    …

    王道士却不理会太后的连番发问,浑身抖如筛糠,额头青筋直冒,捂着心口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正在经受莫大的痛苦,口中直叫唤“好痛!”

    衡亲王虽倒在沙场,死因却颇多疑点,皇室一直对外保密,鲜少人知,王道士不可能曝出这些内情,除非他真的被衡亲王附身了。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太后一叠声让人去请太医。

    王道士满头华发披散,被阴风吹得乱舞。

    他突然瞥见缩在角落的新娘子,几步走过去,俯身将她罩在阴影里,直勾勾地盯着她,露出森森白牙,笑得十足诡异:

    “曲小娘子,与吾同归罢!”

    子夜的阴风吹进堂中,烛火明灭闪烁,满墙灵位似乎在佛音中呜咽,更添诡谲之气。

    王道士伸出枯瘦的手,欲揭新娘子的红纱盖头。

    蘅洲隔着红纱看去,只见道士眼中邪意四溢。

    莫非这疯道士真的被亡魂附身?

    “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蘅洲惊恐后退,矮身钻出桎梏,提裙逃命。

    红纱猎猎,她毫无防备地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是一个少年公子,衣上沾了淡淡的脂粉香。

    他一只手揽住蘅洲的纤腰,另一只手轻佻地掀开她的盖头,随手丢在地上。

    蘅洲不由抬眸看去,冷不丁撞进一双俊逸多情的桃花眼。

    少年微微一愣,浅笑道:“美人莫怕,本王在此,一定护你周全!”

    太后见到少年后,惊得手中的白玉佛珠砰然坠地,龙眼大小的白玉珠子四散滚落。

    她的声音因太过激动而颤抖起来:

    “衡儿,你,你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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