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王妈妈这种老陪房,服侍主子多年,早已有自己单独的小屋安歇。

    她将儿子拉进屋中,看到昏睡的少女,惊道:“天爷,这不是四小姐么!”

    王道士将人抱进房里,看到硬邦邦的床板,顿了顿,问王妈妈:“家中还有干净的被褥吗?”

    王妈妈一路冷眼看着,打开了话匣子:“有是有。自你离家,娘便扯了一匹细娟,裁成七尺被面,塞满新出好棉,细缝密缀,彩绣鸳鸯,年年拆洗曝晒,年年空盼你回。算来今年已是第七个年头了,总算没有白费这个功夫。自你归家,林妈妈家的六丫头小娟已经暗中托人来问了三回,娘见她伶俐勤快,腰细臀圆,欢喜得紧。你今日得空,不如与她见上一见?”

    “那就见见”,王道士面色淡淡,把少女往床上一放,转身出去。

    王妈妈追过去,“你做什么去?”

    “拿被褥。”

    王妈妈气急跺脚,“那是给你娶媳妇用的,不准拿,逆子…哎呦!”

    王道士抱来一床精制的被褥,立在床前。

    “你自己醒,还是我把你放地上?”

    蘅洲听出了威胁,忙睁开眼睛,掩嘴打了个哈欠,起身讪讪地站在一边,看王道士铺床,悄悄打量着他。

    这王道士浑身上下有股矛盾的气息。

    明明满头白发,身板却单薄如少年,身手也矫健得不像上了年纪的老头,皮肤光洁红润无一丝皱纹,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年纪,但看王妈妈和他是母子关系,他的年龄应该不老,行事却有股超脱年龄的老成。

    难道这就是得道高人?

    怪不得看她的眼神里没有那些令人恶心的东西。

    “想不到道长也会用这么喜庆的被褥。”

    王道士淡淡看她一眼,“这是给你用的。”

    刚进门的王妈妈听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她指着王道士,急得语无伦次:“你,你们…总之,我不同意!”

    蘅洲连忙摆手,“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妈妈翻了个白眼,左右看看,拉过王道士,压低声音道:“这四小姐是曲府与廉亲王府结了阴亲的,咱们谁也得罪不起!你快把人送回去,指不定现在在找呢!”

    “他们找不到人的,娘不用怕。”

    “还不明白吗!你终究藏不住她的!听娘的,赶紧把人交出去!”

    “我会带她走。”

    王妈妈知道儿子是个犟种,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哭道:“好不容易回来又要走,娘生养你一场,就这样报答我?好好好,我现在就告诉夫人,让府里把她领走!”

    “那儿子就再也不见小娟了。”

    王妈妈哭声一停,怒道:“随便你!不孝的逆子!当初就该把你溺死在马桶里,省得现在来气我!”

    她骂完,狠狠瞪了蘅洲一眼,摔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王妈妈又骂骂咧咧回来,把一套黑底白边的粗布衣裳摁蘅洲怀里。

    “自己找个地儿换上!身上这大红大紫的,不扎眼吗?”

    蘅洲觉得这套衣裳眼熟,换上后,才发现原来是曲府里发的低等下人服,好像还是身男装,不合身不说,还有一股积年的霉味。

    蘅洲虽然从小不受宠,在曲府倒也衣食无缺,哪里穿过这种恶衣,但她强忍下来,没说什么。

    蘅洲揣着换下的嫁衣,想找个地方烧了,看见屋中地上已点好一个火盆,里面窜起高高的火舌正在吞噬一顶银白的假发,凑近一看,竟然还有胶质的人皮面具。

    赫然就是王道士的五官与面目。

    蘅洲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被人扶了一把,转头看去,入目一张苍白俊美的青年脸庞。

    青年青衣黑发,一双丹凤眼狭长深邃,尖颌薄唇,细高的鼻梁上有一颗小痣,稍微冲淡了点儿五官的阴沉锋利之感,但也平添一丝妖异的俊美。

    “你是谁?”

    蘅洲退到一旁,抱紧怀里的衣服,戒备地看着他。

    青年皱眉看着她身上的下人服。

    “这是我十多岁时穿的衣服。”

    蘅洲有点惊讶,“你还在府里当过差?我怎么没有印象?”

    “我没有。难道我王家生生世世都要给曲府当下人吗?”青年眼神冷下来,“这是我娘用爹的旧衣改制的。我不曾当过曲府下人,你不记得我也正常。”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蘅洲心想,反应这么大,看来这人很在意出身。

    “你就是王道长吧?这是你真实的脸么?”

    “嗯。”

    “果然仙风道骨!”

    蘅洲拍手夸道。

    王道士没看她,把手里的一叠道服丢进火盆里,转过身去,“把嫁衣烧了,到我房里来,需给你画个男子妆容。”

    蘅洲点头,把嫁衣和头上的绢花悉数丢到火盆里,然后进到王道士屋里。

    桌上已摆好一应物什,胶水,面粉,碳粉,毛发等。

    “闭上眼睛。”

    王道士抬起蘅洲的下巴,用毛刷沾取一些碳粉在她腮上轻轻一扫,少女白皙的脸颊瞬间黯淡粗糙了一块。

    “你打算把我画成什么模样?”

    “远道而来投亲的其貌不扬的远房落魄表弟。”

    蘅洲乖顺地点头,“哦。”

    王道士又嘱咐道:“我们需在曲府盘桓几日,待风头过去再出城,你注意牢记自己的身份,别露馅了。”

    “嗯。”

    清晨时分,天光大亮,有官差来敲门。

    王妈妈早已进曲府当差去了,王道士出去开门,官差询问了一番,到屋里搜寻一番,见这屋里只有表兄弟二人,并未窝藏什么道士和新娘,就匆匆走了。

    蘅洲摸着自己嘴唇上方贴的一排绒绒的胡须,松了口气。

    “道长您的易容之术真是出神入化”,她笑得一脸狗腿,“不知道您收不收徒?”

    “不要叫我道长。”

    蘅洲反应过来,“好的,表哥,你就考虑考虑,收下我这个徒儿嘛!”

    “日后再说。”

    官差走了没多久,又有人来敲门,却是一个妙龄少女。

    她见开门的是衡洲,小脸一垮,没什么好话,“好个黑丑的小子!你就是王大娘说的远房外甥吧?你表哥呢?在不在?”

    “在的,在的。”

    蘅洲咧嘴一笑,连忙将人让进屋中,扭头喊人:“表哥,有个漂亮姑娘找你!快出来!”

    房门打开,王道士一袭青衣,不苟言笑,一副高冷模样。

    “何事?”

    少女悄悄红了脸,“我是林小娟呀,你没忘了我罢,狗蛋?”

    林小娟的娘也是郑清的陪房,两家时有来往,小娟和王道士小时候也曾一起玩泥巴,过家家,斗草捉虫。那段孩提时光对小娟来说是最无忧无虑的。

    蘅洲本来默默站在一旁,听到王道士小名叫狗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道士凉凉看她一眼,蘅洲马上老实了。

    惹不起惹不起,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王道士面无表情地说:“记得,你爹打骂过我爹娘,也骂过我,踹过我一脚,扇过我两巴掌,还吐了几口口水。”

    蘅洲心想这王道士估计是睚眦必报那类的,以后可千万小心不要得罪他让他记恨上。

    小娟讪讪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爹前两年,得病去了,他临去前还拉着我的手,直夸你是个有骨气可托付之人呢!这两年,我一直不想见人,只一心等着你回来,想着怎么也要再见你一面,和你说说话…”

    “有什么话就说罢。”

    小娟扭捏一番,才说:“小时候过家家,你和小虎子他们抢着扮渔夫,还说长大了,会娶我,我才答应扮渔婆的,不知道现在,你的话还作数么?”

    “小时候你还扮过王母娘娘呢。”

    小娟一顿,涨红了脸,“你、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可是你娘刚刚已经答应了!她,她让我们尽快…尽快成亲!”

    “那是她答应的,与我何干?”

    小娟愤愤道:“就算你辜负了我一片真心,你还敢忤逆不孝吗?”

    “比不上你,孝期未满便急着嫁人。”

    “你怎知…”小娟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口,为狗蛋的敏锐感到惊心。

    她确实为父守孝才两年。

    大昭律父母丧须守孝满三年,违者视情节严重依律惩处,重罪者曾被处以极刑,轻者也要服几日苦役。

    虽说法不容情,但平民百姓私底下其实也没有尽数严守律法,多的是因变故而有所变通,只要互相遮掩不去告发,倒也没什么。

    但现在王狗蛋要拿这事堵她,她确实也拿他没办法。

    他如今明显很嫌弃自己,丝毫不顾及青梅竹马之情,难不成在外面被哪个小狐狸精迷了眼?

    罢了,君既无心我便休!她林小娟又不是没人要,只是心头一口气实在堵得难受。

    “哼!”小娟叉起小腰,眼角红红,“错过我是你的损失!将来可别后悔!”

    “二十多了还没成家立业,又没个正经营生,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你牛气个甚么劲儿?”

    ……

    小娟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道士脸色有些不好看。

    蘅洲深深敬佩这个勇敢无畏的小姐姐,换成她是万万不敢这样骂这妖道的。

    她现在只想离王道士远一点,免得一不小心触了他霉头。

    “我去关门…”

    “他们不知…”

    二人同时出声,同时停住。

    蘅洲连忙让道:“道长,不,表哥,您先说,您先说!”

    王道士默了默,才说,“罢了,人不知而不愠,是我着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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