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叩响,急促又用力。

    涂越从床榻坐起身,神情茫然,挠了把散乱的头发,披了件外裳,去掀门。

    “你赶紧收拾好!我跟你说,花神简直疯了,她指控毓秀为这起案件的凶手,正在审判台上!”

    之前是怀疑,这回竟直接指控。

    “哈?”

    涂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显然还在运转脑瓜,没清醒过来。

    “就差咱们啦!那俩已经过去了,咱们起晚啦!”

    符晓蝶推着她,按在凳倚,快速帮她梳头发,慌忙拿了根珠钗绾起。

    蹲下帮人系腰带,弄整衣襟,外裳也整理了番,又瞟了眼绣鞋,低下头扣好上面的扣。

    一套动作毛毛躁躁,赶紧拉着涂越御剑朝审判台进发。

    “你不是说都到齐了吗?”

    审判台一片空旷,台上无人,台下更是四座寂寥。

    倒有一个人。

    不知名的男人坐在观席,安静等待审判始端,样貌普通,神情冷漠,霜色笼罩,白衣素素。

    “不管了。”

    符晓蝶拉着她,到衡伊人传信说的座位处坐下。

    “看到他俩说审判台就过来了,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但是我们应该不算迟,一会儿大概就是审判开始。”

    涂越很是无奈,“那你去传信问一下呗。”

    “对哦。”

    符晓蝶捏出信蝶,唰唰写下字,抬手一燃,信蝶传送。

    而后,两个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们的位置就在男人旁边,男人神情肃穆,她俩也不好说笑。

    男人在涂越右手边,不动声色听着符晓蝶嘟囔:“气氛好怪,要不换个座位?或者搭一下话……”

    涂越抿唇,低声回道:“能换吗?那搭话说什么好?你去吧”

    其实她俩都很厚脸皮,可男人端坐着,面无表情透着疏离,两人莫名其妙地也被感染到,正襟危坐。

    男人蓦然吭声,语气寡淡:“抱歉,如若影响到二位,我可以离开。”

    符晓蝶一惊,掩嘴道:“我不是很小声了吗?”

    涂越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再说悄悄话,这人明显是修士,耳力上乘。

    “啊哈哈……还是算了吧,没有打扰哈,而且没必要这样,哈哈。”

    男人道:“嗯,二位若要闲聊,可以直接开始。”

    涂越别回头,气氛太尴尬,她拒绝道:“算了吧,我不是很会聊天。”

    眼神示意符晓蝶。

    符晓蝶一愣,挤眉弄眼地表示“你真是个混蛋”,换上假笑。

    她对着男人说:“你也来看审判啊……你对这场案件有什么见解吗?”

    男人道:“没有。”

    一下聊死了。

    符晓蝶心凉了半截。

    这人很正经的样子,不好开玩笑,但这样她都不会聊天了……

    涂越跟男人一样目视前方,颇有些幸灾乐祸,唇角压着笑意。

    又转视线打量男人,蓦地,涂越带笑的眉眼凝固,表情僵住。

    哀悼众。

    由许多“悲悯怜人”形成的教派,与死兆星势不两立,而他手中正在盘弄的玉玦,正是哀悼众的信物。

    这么多年过去,哀悼众还存在,看来这个男人是哀悼众的人。

    涂越问:“哀悼众也赴苍兰?”

    符晓蝶讶然,低声说:“不对吧,哀悼众的人途中被不明修士袭击,没能赴约,本是蓬莱跟哀悼众一起赴约的。”

    “……哈。”

    涂越转头看向男人,想听听他将如何辩白,八成就是他袭击的哀悼众。

    男人闻言面露疑惑,挑了挑眉,重复了一遍:“哀悼众?”

    装蒜呢。

    涂越笑了笑,眼底不见笑意,一闪而过嘲弄,很微妙,难以察觉。

    “本该赴往此地的,可惜,遭遇不测,这位公子,你做了什么?”

    男人对上毫不掩饰的诘问以及她的眼神;更加困惑,“……哀悼众,谁?”

    符晓蝶一头雾水,此时也明白过来,有些不敢看男人,掩饰着紧张。

    涂越倒是趋近于平静,手心燃起焰火,伺机而动。

    民众鱼贯涌入,全场霎时光亮,审判台上花神与毓秀登场。

    涂越“啧”声,火焰消去。

    令人惊疑不定的是:衡燕妄也在,与毓秀站在审判台另一侧,花神则是对面。

    符晓蝶心中大骇,去问适才入座的衡伊人:“怎么回事?”

    衡伊人神色恹恹,攒眉垂首。

    “毓秀拉哥哥垫背,我也不是了解,一直都不让我进去,我在门外候了好久,以为能放了哥哥,谁知要一起上审判台。”

    符晓蝶给她下定心丸,安慰道:“不碍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总不能没罪都判有罪吧?”

    “我知道……”衡伊人惶惶捂住心口,“可我总觉得心慌,但愿没事吧。”

    “肃静!”判官叱道。

    审判开始了。

    全场缄默,涂越也来不及追究男人的古怪,只得先闭嘴。

    花神率先道:“那些失踪之人根本不是正常死亡,所以才找不到遗体,他们都是被溶解了!”

    观望的人群心中皆沸腾。

    溶解?

    太荒谬了吧……

    且不论是真是假,光是这个观点就足以令人震惊。

    花神继续道:“禽生研,一个邪教,毓秀仙子与之勾结,共制熵玉防品,虽不及,却仍具备溶解。”

    熵玉本就是祟物,不仅会损及心性,且待一定阈值,它还会反噬主人,甚至是整片地域。

    将万物发展之自然趋势;由混沌而趋有序,众多纷杂之中提炼而出,归一或数种有限纯粹状态。

    其后期之反作用,则不断汲取外界能量,由无序而入有序,以提升与成长,最终降下灾厄。

    而今,改妍的仿制品,仅仅只是能溶解人体,汲取生命力转换灵力的东西。

    但同样使人胆寒,这种东西危害极大,更遑论不知悉有多少仿制品。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再也控制不住,发出哗然,议论不休。

    涂越脸色发青,手背血管微凸。

    符晓蝶与衡伊人神情俱凝,不约而同感到背脊生凉,事态之严峻犹在蔓延。

    唯有那男人无波无澜,涂越心生疑虑,疑其为同谋,否则何能泰然自若?

    毓秀不易察觉的慌张,定下心神,“口说无凭,空口白牙辱人清白,花神,你太跋扈了!”

    衡燕妄面带忧色,手执折扇紧握于胸,每一次呼吸都不稳。

    花神镇定自若,说出的话语振聋发聩:“谁说口说无凭!”

    判官问曰:“可有证据?”

    “自是。”

    花神拍拍手,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侍者将简牍呈去判官的案上。

    判官阅览其中内容。

    调查的文卷桩桩件件都有各地的玺印,做不得假。

    禽生研一编外人员已被十归司扣押,经尽瞻阵探查,其记忆尽览无遗。

    此人受专司传令,托毓秀寻物,皆为制熵玉所需。

    毓秀许诺,寻物举已记录,虽未明言其得熵玉并涉失踪案,然其极有可能制得熵玉,用以捕人,增其灵力。

    判官将这些证据简言意赅陈述。

    全场骤然喧闹。

    难以置信,毓秀仙子容华心慈,何至于行此十恶不赦之事?!

    判官道:“毓秀仙子,您还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我有!”毓秀神情冤屈,泪盈眼眶,颤着嗓音:“我、我其实被胁迫的……”

    她瘫坐在地,捂着脸,眼泪透过指间缝隙淌下,美人泪,断人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那是制熵玉之材,他们进行人体实验,我逃出生天……他们不断相胁,我身经改后难以自主,时或失神,我实是惭恨难当……抱歉,我真不知自己所为……””

    她的哭诉极大地煽动了舆论,因而期期艾艾,让人心中生怜。既不知何为,自当酌情处理,她也是可怜人。

    “那这样的话,毓秀仙子是何辜?她是被利用的啊。”

    不知谁说出口的话仿佛点醒四座,纷纷偏倒一边,全是悲悯。

    花神的势在必得瓦解,声色俱厉,喝令:“死到临头还嘴硬,将她给吾拿下!堕入幽囚狱,囚禁至死!”

    毓秀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双眸哀凄,柔弱地颤栗着,捂着胸膛,好似难以喘气,侍者上台,欲要擒她。

    台下无不惋惜,加之本就对花神的不满,现在愈演愈烈。

    符晓蝶私语:“毓秀仙子有点可怜啊,若是关入幽囚狱,身子少不得出事,魔神怕不是要疯啦?”

    衡伊人目光如炬,只专瞧哥哥。

    涂越并无任何话语,只是跟身旁的男人一般沉默望台。

    衡燕妄蓦地出声:“倘若这是苍兰的公正,那恐怕服不了众。”

    他展扇划伤那些侍者,不管不顾拉起毓秀,还没来及逃之,被花神一道法诀轰来,侧身替毓秀捱下这一击。

    胸腔鼓闷,呕出一大口血,毓秀退后一步,泪眼婆娑,两人相望。

    衡伊人急得站起来,狐耳垂下,万分压抑,想冲上台护哥哥却不能,因为一旦她再上去,便是宣战。

    花神用捆仙锁束住他,发觉不对,往他身上一搜,如坠冰窟。

    熵玉!

    全部人看得清清楚楚,这熵玉分明是从他身上掏出来的,也就是说……他才是失踪案的凶手!

    符晓蝶也坐不住,赶紧道:“五十多年前的案子,那时他还在蓬莱修道,有目共睹的,哪能大老远来苍兰搞什么失踪案?”

    衡伊人头重脚轻,不住发虚,定神,扬声道:“有人要陷害蓬莱,他是蓬莱的人,定然是有人要置蓬莱于不义而设局!”

    “肃静,不得违反秩序。”

    判官威严的声音响起,宣告道:“如有冤屈会查清。此刻他身负熵玉,须往幽囚狱审讯,至于毓秀仙子,未直接涉及失踪案,仅为熵玉制造,罪责另行考量,由所属派系裁决。此次旨在失踪案,故对毓秀仙子宣布无罪释放。”

    毓秀如释重负,擦了擦眼泪。

    衡伊人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符晓蝶扶住她,正欲多说,却被驳回,去找花神,又被侍者拦住。

    涂越起身朝花神道:“花神大人,您这是要与蓬莱为敌么?”

    判官斥道:“烦请诸位小姐思量再三,掂量清楚,要在民众面前冒犯神明么?”

    “那私下可以么?”符晓蝶道。

    她左右环顾四周,无一言语,但投射的眼神好像皆写“这个人有脑梗”。

    符晓蝶挠头,踟蹰地说:“不是说民众面前不行,那咱们私下来?”

    “……”

    花神转身拂袖,“诸等且散。”

    衡伊人盯着被带走的哥哥,指甲掐进肉里,衡燕妄明显恍惚,目无焦距,她怀疑哥哥遭人暗算。

    涂越深觉怪异,思及此,去看一言不发的男人,他已然离场,整场下来,只有他最古怪,不怪人多想。

    复又瞟了眼花神的背影。

    嘁,大不了去劫狱呗,又不是没去过幽囚狱。

    ……

    夜莺露出微笑,企图安抚她们。

    “卿本清白,因物获咎。花神大人命我传语于众,会尽力为衡公子昭雪冤屈,望诸位稍候。”

    “衡公子并无大碍,花神大人正细查,故而未动刑。”夜霖轻声道。

    衡伊人并无好脸色,摩挲着掉落的毛,冷声道:“若真的晓得,何苦捕他,假惺惺那一套且作罢。”

    符晓蝶也说不出什么话。

    虽对花神心存微词,然见眼前低头的腼腆少年和满目歉疚的少女,她难以启齿说难听话。

    夜霖跟夜莺怀有明晃晃的歉疚,不知如何诉说方化解三人愤懑。

    衡伊人横眉冷对,欲再讥讽几许,但涂越将茶杯朝地一摔,瓷碎抵牾⑴。

    她垂着眼睑,赶人道:“愣着做什么,讨人嫌么?回去复命吧,咱们情绪稳定,不打算鱼死网破。”

    夜霖颔首,轻扯夜莺衣袖示意离去,她应声,转身施礼道:“多谢小姐解围。”

    这才离开。

    涂越睫羽一颤,“谁替你解围了?你留下也是挨骂,我骂你都浪费口水。”

    夜莺夜霖已经走了,听不见。

    符晓蝶颇为郁闷。

    “眼下也不是置气的时候,话是这么讲。但谁知道他们所言真假,再说了,关在那地方……不好说。”

    幽囚狱除了关押身负命案的犯人,还用以囚禁那些十恶不赦的强大存在,危险十足。

    衡伊人心情极度不佳,“谁晓得,哥哥不知何时才能放出来……”

    两个人打不起精神,郁郁寡欢,最后各自回各自宿房休憩。

    夜半,不约而同出行。

    符晓蝶跟衡伊人碰面,双方骤惊,后又结为共识,同去劫狱。

    PS:

    ⑴“抵牾”

    通常形容两个事物或观点之间存在矛盾、冲突,不能协调一致。

    比如,两个人的观点相互抵牾,意味着他们的看法相反,无法达成共识。

    涂越阻止了衡伊人继续为难夜莺夜霖,所以两人行为是冲突的,故而抵牾这个词是使用正常的

    (解释一下,担心有人看不懂我这个词的用意,然后误解.叠甲.jpg)

    死兆星:

    各怀异志,他们自称“愚者”,时而癫狂,时而理智,一个充满乐子的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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