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夏林攥着那匕首,一路冲上楼去,腿都软了。

    结果到了楼上,却见宋如玥只是好端端坐着。见了两人进来,她神色一轻,问钟灵道:“听明月说,你生了病,如今如何了?”

    钟灵顾不及说自己病情,一把按住宋如玥肩膀,上下打量她:“将军,这匕首上都是血,你又伤哪了?脸色怎么差到这样?”

    宋如玥笑笑:“不是我的血,是辰子信的。”

    钟灵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紧张:“将军和陛下聊了什么?”

    “放轻松。”宋如玥拍了拍她的手,“许久不见了,一起坐下吃点。——夏林,你也坐,这酒楼菜色不错,我许久没吃这么畅快的饭了。”

    两人横生疑窦,终于都坐下,宋如玥心满意足。

    “我和子信,也算三年没见,彼此心中,激愤稍平。这些年我的性格,也算缓和,所以,总算是好好谈了谈。”

    “谈了什么?”钟灵问。

    “谈了谈以后。”宋如玥微笑道,“谈了谈以后,我们要何去何从。”

    夏林直觉不对:“殿下?”

    宋如玥却抢先发问:“为我的事,你们请动了辰静双,而后呢?”

    夏林一怔,无辜道:“我们自然是回鲤关待命了啊。”

    宋如玥摇摇头,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们这一身征尘,我闻都闻得出来。边境上集结待命的那些燕穆大军,你当我看不到么?”

    夏林:“殿下……”

    “将军这就是胡搅蛮缠了。”钟灵道,“陛下出手相助,我们自然也要替陛下安顿后方啊。”

    宋如玥一哂,放过了这个问题。

    可是私心里她已听明白了,这意思,天铁营虽配合着辰静双守住了边境,也无非是一次交易,依旧是两厢猜忌。

    这正是她与辰子信情正浓时不曾多想的事情:她与天铁营,代表着旧皇室;辰静双,代表着新皇室。纵使不像燕穆那样你死我活,又怎能长久地相敬如宾?

    至于旁的——

    “边境上那些燕穆大军,是怎么回事?”

    夏林道:“殿下失踪后不久,燕穆大军就已经开至鲤关。不过,迟迟没有动作。”

    宋如玥愈发心下了然:看来,鲤关玉玺,的确是燕穆联手为之,不光是针对自己,更是针对辰国。

    她心下自嘲一叹,举杯道:“我不告而别,为你们添了大麻烦。此杯,敬你们,向你们赔罪。”

    夏林顿时红了脸,不知所措道:“殿下怎可说这样的话——”

    钟灵则更惊惶:“将军怎么说这样的话!”

    宋如玥斜斜看了她一眼,杯子还在嘴边,指着她笑道:“难道我就不知好坏,这样的话,怎么不能说?”

    于是,逼着夏林钟灵各陪了一杯。

    第二杯,她似有醉意,不顾阻拦,僵着手臂,亲自为二人斟了酒,微红着脸,笑道:“自永溪变故,天铁营诸位对我忠心耿耿;还有钟灵,数次救我于生死一线。我听了辰子信劝说,从今往后,决意再不涉身险境,绝不会再置你们于往日般危急、为难境地。这杯酒,我敬你们。”

    话尽杯干,还大大方方地亮出了杯底,反抗的机会也不给钟灵夏林二人留。

    第三杯则更有名目:“第三杯,敬出京以来……天铁营枉死的各位兄弟。”

    这话一出,夏林眼圈便是一红。不再为难,当即随着宋如玥将杯中酒浇于地上,自己也按下酒壶,灌了一杯。钟灵见他是一杯酣醉,眼中含泪,忙按住他,以眼神悄悄示意宋如玥。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夏林的酒杯,再次空了。

    钟灵也无法,只得祭酒,再陪一杯。

    这酒是辰静双从京城带来的,对宋如玥的口味,入口顺易,却性烈如火。天铁营本就不饮酒,三杯极快地下去,夏林察觉不对时,已经倒了,钟灵亦有了七八分醉意,只强撑着清明。眼见宋如玥又要举杯,忙道:“将军稍待。”

    宋如玥却温柔笑着,将酒杯轻轻碰到她唇边。

    “一路来,你随我出生入死,屡次妙手回春。这一杯,我敬你,祝你一生光风霁月,所愿得偿。”

    她把那杯酒,直接给钟灵灌了下去。钟灵挂心她全身上下的伤,不敢太挣扎,竟被灌了大半杯,又被她按住半晌,终于醉软,渐渐不动了。

    室内,便静寂下来。

    宋如玥发出无声的笑。

    她想,这才是万全。

    方才,辰静双从她手里夺下了刀。在她面前,头一回,用了“朕”这个自称。

    他道:“你随朕回宫。齐王太妃病重,若她薨逝,朕需要你的身份,压制齐国旧臣。”

    宋如玥自来骗人无数,怎会被他骗过,只笑:“你伸手给我看看。”

    辰静双的手,方才握住了刀,正鲜血横流。宋如玥看了伤口,叫他抓握手指,才暗自松了口气,道:“还未伤到根本,你去好好包扎,不然,往后多有不便,可别后悔。”

    辰静双只盯着她:“你随朕回宫。”

    宋如玥问:“我若不回呢?”

    “朕的大军,足有二十万之数。天铁营虽精锐,又能抵挡几时?”

    “你以天铁营要挟,只会令本宫更恨。”

    “你随朕回宫,朕放天铁营一条生路。”

    “何为生路?”

    “你来为他们安排去处。”

    这一回,宋如玥不说话了。

    这些年,天铁营是始终不离不弃跟在她身边,才折损殆尽。她在宋玠手中的那一年,天铁营自求发展,分明是一人未失,甚至,还多了些新面孔。

    “天铁营忠心,只有两个敢抗命的。”她缓缓道,“你去,叫钟灵和夏林来见我。”

    -

    ——此时,这两人都被她放倒。她颤颤起身,打算照着他们后脑各来一下。这样,他们再醒来,便是千重山外,无可拘束了。

    然而,被夏林一把捏住了手腕。

    夏林醉得满脸通红,力道却拿捏得很好,既不会伤了她,又不会让她挣脱。他无奈道:“殿下,您到底打算做什么?”

    宋如玥一怔。

    见她不说,夏林沉吟半晌,叹了口气。

    “殿下或许舍得杀我,但绝舍不得杀钟灵。所以殿下,您要背着我们,做什么?”

    宋如玥抿唇不答。

    “殿下,我笨嘴拙舌,实在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夏林松开宋如玥手腕,“我退避,请殿下听听钟灵的吧。”

    宋如玥猝然转眼,却见钟灵也正揉着眼起身,一边皱眉瞪了她一眼,一边挟了几块肉吃下,压下胃中翻腾的酒气。

    夏林行礼告退。

    钟灵的一双眼,便看了过来。带着七分醉意,似笑非笑,像个太傅一般。

    她用下巴点了点自己旁边的座位,示意宋如玥:“将军,请坐。”

    不开口还好,开了口,此人原来醉得舌头都直了。

    -

    宋如玥不坐。

    她道:“钟灵,我决意,要隐退宫廷,好好度日了。”

    钟灵醉醺醺地冷笑。

    宋如玥不说话,端起酒杯。钟灵去夺,她却道:“你喝了,我便不喝,如何?”

    钟灵道:“将军想把我灌醉,然后呢?”

    宋如玥无奈笑道:“然后,我隐退宫廷,好好度日。”

    话音刚落,手上忽然一空。钟灵端了那酒杯,骄横道:“我喝了,你说实话。”

    说罢,一饮而尽,栽在桌上,半晌才爬起来。

    和醉猫自然是讲不了道理的。宋如玥也哭笑不得地去夺那酒杯,钟灵同样不松手:“将军,你说,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宋如玥放柔声音:“我能做什么?只是,这一趟伤得太重,我恐怕再也拿不动刀。再抛头露面,反为皇室丢脸。不若回望凤台,安居后位罢了。”

    钟灵似乎是醉狠了,被她这一番理由说得绕不过来,半晌,忽然借着醉意起身,抬手去摸宋如玥的脸。脉脉摸了半天,忽然哽咽道:“这不是将军……你不是将军。”

    宋如玥尚且清醒,两眼亮若藏星,稳稳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何出此言?”

    “我们将军……心事极重,要伤、要死、要永别,都是一个人决定的,从不与我们托心。”

    这话,说得宋如玥心虚。她轻声哄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

    钟灵跟了宋如玥七八年,守在她身边也有五六年,竟从未听过她这样温柔地说话,几乎带上了一丝母性。她怔了怔,却似乎愈发激怒,拍案道:“我不信!我不信!将军最疼我们天铁营,我们生生死死劝了她数年她也不肯安生,怎可能辰皇帝上来与她说了一番,她竟全转了性子?不可能!必不可能!”

    宋如玥只觉愈发羞愧心酸,眼中几乎淌下热泪,口中却还道:“这便是水滴石穿的功夫。什么辰皇帝,他不过是捡了个现成的。我啊,还是最在意你们。”

    钟灵听了,泪水缓缓滚落脸颊,梨花带雨:“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

    “那么,将军打算如何安置我们呢?”

    这一回,宋如玥早有准备好的腹稿。

    她笑道:“我嘛,我是要久居辰皇宫了,但辰皇宫毕竟是宫廷,你们若是久居,只怕会战力渐损,万一来日,我再要起用你们,怕多有不便。因此,我正要与你商议,你们去往永溪,杨萍处。一来,守住皇陵,为我尽一番孝心;二来,倘有什么变故,你们自永溪起兵,借永溪名号,人尽皆知,于我有利。你看如何?”

    钟灵大恸:“如此,岂不再难见将军一面了么?将军若遭了谁人毒手,我等远在永溪,或将懵然不知,岂不可笑?!”

    宋如玥这才真正笑出了声,拍了拍钟灵的肩:“你啊——我若出事,除了宋玠那回,哪回不是声势浩大?但凡有人针对于我,必是要拿大豫做些文章,既然如此,怎会默默无闻?”

    钟灵其实是没喝过酒,装醉成了真醉,酒意上头,一时分辩不出,只直觉不对,这才半真半演、下意识地纠缠不放。宋如玥左劝不成、右劝不成,听她翻来覆去,渐渐地,失了耐心,道:“本宫身心俱疲,一身沉疴顽疾,只盼能留几分安生。活着,为保永溪,我只能暂住辰宫。到了死后,我总要归葬故里!可永溪,前朝帝乡,多少人惦记?不派你们回去镇守,若永溪竟毁在本宫身故之前,又让本宫如何自处!”

    钟灵本是一见面就觉得不对,因此联合了夏林,想套宋如玥的真心话、真心打算。谁知,听了这些。宋如玥的身体她自然知道,她也算是所言非虚。一时,钟灵也无心力继续表演,只直勾勾看着宋如玥。

    宋如玥意识到自己过了,心下懊悔,伸手要去抱她:“你别担心……你看,这一趟,便是辰静双亲自救我回来。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既然肯为我做到如此地步,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是要我在他身边活着,怎会轻易对我不利?”

    这是真的。

    钟灵道:“既然如此,便让我陪伴将军左右。”

    宋如玥摇头失笑:“不过是数年前,顺手饶了你一命。你何至于就终身绑在我身边了?那不是施了恩,反是结了仇。你小叔,分明那才是真正为你赎了自由身、救你一命的恩人。再说,你从前,不是总想着要游遍名山大川么?借此机会,正好去啊。”

    钟灵摇头道:“救命之恩,我早还清了。如今念着的,是与将军八年情谊。夏林也屡次与我说过,他是最初四统领中,最后仅剩的一位。哪怕天铁营驻守永溪,为将军守着最后一方安宁地,我与夏林,也要追随将军身侧……就像三年前,将军哪怕遣天铁营入燕,我和夏林,也要陪在将军身边,保护将军周全。”

    宋如玥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无言。钟灵这番话本是怀着气,看着别处说的,听她半天没个声响,也是心中逐渐忐忑,终于,忍不住偷偷去打量宋如玥的神情。

    却见她,已经泪流满面。

    宋如玥流着泪问:“哪怕,终身不再离开辰宫,再也不能得享自由?”

    钟灵起身,没有如寻常表忠心一般跪地叩首,而是走到她身边,像闺中密友一般,抱住她的头,慢慢抚顺她的长发。

    “宋如玥,我发誓,除非生死,不再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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