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石韫入学的日子。那辆红色小轿车准时开到了宿舍楼底下,等待万喜和石韫。司机和昨天一样,姓李,是个热心负责的年轻人,一路上给万喜石韫介绍了当地不少吃喝玩乐的地方。万喜只笑笑说感谢,态度稍显冷淡。

    石韫知道,万喜不是不满意小李,而是对新生活的一切都不满意。

    石韫即将就读的是岭江二中,这是当地唯二的重点中学之一。万喜问小李,这里每年的重本率有多高,小李摸摸后脑勺说他也不清楚,他当年是隔壁职高毕业的,不过大家都一致认可岭江二中是当地最好的高中,每年夏天学校门口都会挂上巨大的红色横幅,庆祝学生拿下区文科理科状元。

    “一年能有两三个人上北大清华呢。”小李补充道。

    万喜忍不住冷笑,“我们韫儿之前读的高中,每届能有三十来人上清北。”

    小李“嘶”了一声,似乎是震惊还有比岭江二中更好的学校。

    万喜不再说话,沉默地抱着双臂,冷眼看着窗外移动的景色。

    岭江二中位于岭江市中心,占地不过一百余亩。可能因为昨天奔波太累,母女二人简单地四处参观了一会儿,便坐在树荫下休息。从这里能够望见远处的绿茵场,和砖红色的塑胶跑道。

    绿茵球场上有两队男生在踢球,时而操着陌生的方言大喊大叫。即使石韫听不懂,也大概能明白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都说岭江这边民风彪悍,母女两人未曾想一开始就有机会领教。

    办理完各项入学手续后,高二三班的班主任刘畅带石韫去了教室。

    “我们班虽然不是尖子班,但是总体成绩还是很不错的。我听说你在原来的学校里是名列前茅,老师相信你能很快适应这边的教学氛围。”在去教室路上时,刘畅对石韫说。

    他的普通话说得还算熟练,但能听出明显的方言口音,没有翘舌和后鼻音,像是句子被关进一个矮小的房间。

    刘畅是一个矮胖的男人,三十多岁,戴着无框眼镜,穿着条纹Polo衫,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到了教室门口,石韫望了一眼教室,说:“谢谢刘老师,我会努力适应这边的。听说教材区别很大,麻烦老师们抽空辅导我一下。”

    “没问题。”刘畅拍拍胸脯,像是给承诺盖了章。

    教室里很吵,这节课好像是自习课。刘畅进教室后,吵闹声少了大半,还剩几个没注意到老师的人在嬉闹。刘畅手拿着一根教棍,狠狠地拍打讲台上的长桌。石韫想,这根教棍若是打在人身上,必使人皮开肉绽。

    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吵什么吵,隔壁班都被你们影响了!在办公室里四班的王老师就跟我说你们班实在是太吵了!”

    一阵发怒之后,刘畅忽地换上柔和的语气,示意让石韫也站上讲台:“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个转校生,石韫,大家欢迎一下。来,石韫,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石韫点点头,望向大家:“大家好,我叫石韫,来自海东。”

    她举起手里的纸袋,“我带了一些家乡的特产,待会儿分给大家。”

    万喜常说,初次见人,必须带礼。

    她被刘畅安排坐在讲台边的单人桌椅处。刚坐下,后排的女生便戳了戳她的背,用普通话小声说:“你好呀,我叫王云云。”

    石韫笑着回应:“你好云云。”然后从纸袋里拿出一块独立包装的小点心递给她,“第一个给你。”

    王云云留着刚好遮住耳朵的波波头,头发稍微有些自然卷,眉目清秀,五官小巧玲珑,看着就是一个乖乖女。她接过石韫递来的点心,回了一个大大的露齿笑,牙齿上的钢丝很干净。

    她急忙闭上嘴,好像是突然想起自己正在整牙。

    “我之前也整牙了。”石韫冲她咧嘴,“不过已经取下来了。整牙很麻烦吧?”

    王云云冲她点头,摆出痛苦的表情。

    两个女孩随即相视一笑,建立起友谊的第一步。

    下课后,石韫拎着袋子起身,从教室入口第一排开始分发特产。

    她是这个班上的第一个外地人。好多同学都对她感到好奇,热情地拉着她聊天。

    分发到第二列的倒数第三排时,座位上的男生带着玩弄性质的眼神上下扫了扫石韫,用岭江话对她油嘴滑舌道:“谢谢你啊,小美女。”

    石韫愣了一秒,对这个留着寸头的男生笑笑,什么也没说。

    男生的同桌略带鄙视地乜了寸头一眼,接过石韫递来的点心,对她说:“别介意。”

    “你什么意思?”寸头问。

    “你这样说,有点像性骚扰。”那男生回答。他穿着一件熨贴平整的干净校服,语气平静。

    “哈?”寸头站起来。他眼珠有些突出,一看就是一个急脾气。

    “不是吧,洛春勇,你说我性骚扰?”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那个叫洛春勇的男生的脸,“嗯?”

    洛春勇沉默着,眼睛盯着别处,任对方挑衅却不置一词。

    石韫见势不妙,不想第一天来就引起事端,连忙拉住寸头男,对两人说:“不要紧,不要紧的。”

    寸头自觉没趣,“切”了一声,松开洛春勇,再也没说什么。

    石韫却像是自己做错事一样,不好意思地冲洛春勇笑笑,接着往下派发特产。

    两个男生的后排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冷清。其中一张书桌的主人不在,但一件皮革外套被留在了课桌上,上面有一股淡淡的,烟熏松木的味道,沉稳清冷。而另一张书桌却空空荡荡,什么东西都没有。

    石韫没多想,给空桌也留下一份特产。

    上课铃响了。

    一下午很快过去,一不留神便到放学时间,大家都开始收拾书包。石韫有些疑惑,转头问王云云:“难道不用上晚自习吗?”

    “我们才高二,不强制上晚自习的,只有尖子班的人会上课到九点半。”

    听王云云说,岭江二中的教学制度像金字塔,从下往上,有普通班,重点班,名校班,以及最高等的尖子班。最下面的普通班人数最多,共有九个班。最上面的尖子班人数最少,只有两个班。

    石韫点点头,继续做题。

    “石韫,你不回家吗?”另外几个女生走过来,“还是你要上晚自习啊?”

    “我之前学校用的教科书和这边不太一样,我想再学习一会儿,争取早点赶上你们的进度。你们先走吧。”

    “那我们先走咯,有什么不懂的明天可以问我们哦。”

    石韫笑着说好,挥手送别王云云等女生后,又再一次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下。

    她撒了一个谎。

    不是想赶上他们的进度,而是必须超越他们的进度。

    下午课间和王云云闲聊时她已经得知,她们所在的高二三班,便是最下等的普通班,平时月考能有一个人考进年级前五十都不错了。

    石韫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在默默斟酌,如果一直留在这个班里,她很难保持转学之前在海东顶尖重点高中的尖子班时状态和成绩。

    不过王云云也说,岭江二中几年前有过从普通班转到尖子班的先例,因为那个人脑子突然开窍,成绩太过出色,两个尖子班对他展开了抢人大战。

    石韫明白,她需要在接下来的月考中发挥出色,让老师们看到她的实力。

    窗外是落日余晖,半边天空像燃烧的金箔。灿烂的夕光垂泄到教学楼的朝西的一整面墙上。

    教室和走廊上人越来越少,整栋楼像被抽掉了声音一样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钟声提醒着时间。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些许不安让她不自觉地加快了笔尖的速度。

    大约过去一个小时,整个校园完全安静下来。窗外也黑了,只剩下天际还藏有一丝玻璃般清亮的紫色霞光。

    从刚才开始她兜里的手机就一直在震动,不用说就知道是万喜发来消息,催她回家。

    回家有什么用,不还是关在房间里温书,抑或听万喜和石军在客厅吵架?石韫无端感到烦躁,无视了那些简讯。

    走廊上突然传来男生们的声音,声源越来越近。那群人最后进了高二三班的教室。

    是后排的那几个男生。

    “洛春勇,有空吗?”其中一个男生声音油滑尖亮。石韫不用回头就能听出来,是下午那个寸头。

    “帮我们买几瓶饮料回来呗,踢球踢累了。”他带着笑,语气里却没有留下让人拒绝的余地。

    石韫被他们的对话吸引,竖起耳朵,却没有听到那个叫洛春勇的男生的回复。

    “摆谱呢,怎么不说话?”另一个男生逗他。

    “我......我没钱了。”洛春勇支支吾吾地答道。

    “我们都要渴死了,至于这么小气吗?”“今天下午英雄救美的时候不是很拽吗?”

    男生们在后排叽叽喳喳地围攻洛春勇,突然听到前排传来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他们一齐望过去,看见石韫正起身收拾书包。

    石韫察觉到他们的视线,抬起头,慌乱地打了声招呼,“不......不好意思,我先回家了。”说罢,便小跑着离开了教室。

    她越跑越快,把身后那间明亮的教室和走廊上的白炽灯灯光远远甩在身后。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像是永远不会灭。

    时间像一条冰河,慢慢凝结直到似乎永远不会再流动。洛春勇疲倦地闭上眼,等待一些结果。

    洛春勇在这间密不透风的审讯室等了两个钟,审讯人员才不慌不忙地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古铜色肌肤,脸上纹路很少,大概是不怎么用表情说话的人。

    “你先说吧。”男人将一叠文件丢到桌上,慢悠悠地坐到了洛春勇对面。

    洛春勇轻轻睁开眼,眼睫像飞蛾迎着光颤动。“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应该熟悉流程才对啊。”男人轻蔑地笑笑,“来吧,昨晚十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你在哪儿,做什么?”

    洛春勇做了一个深呼吸,像是想把自己从疲惫待机的状态拉扯出来,“昨天我一直在岭江,今天白天才回来。”

    “有能证明你在岭江的人吗?”

    “没有同行人,坐大巴往返的。”

    “你去岭江做什么?”男人眯着眼,没有相信他的话。

    “......昨天是我爸忌日,回去扫墓。”

    “每年都回去扫墓吗?”

    “......不是,只是今年碰巧有空,而且,也想跟他汇报一些近况。”洛春勇实话实说。

    “什么近况?”

    “很多。”

    男人笑笑,用笔在本子上草草写了写什么,“没有人能证明吗?你回去只是扫墓吗?”

    “还去了高中学校。”

    男人停笔,抬眼:“去学校做什么?”

    “不做什么。没事做,就去怀念一下。”

    “见老师了?”

    “没有。”洛春勇低下头,“就是去教学楼天台坐了一下。”他停顿了几秒,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学校门卫应该可以作证,昨天下午我进了学校。”

    “下午?这个不能构成不在场证明。”

    洛春勇仔细回忆,“还有昨晚,大概九点左右吧,我在老家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我不清楚店员是否记得我,但是我手机上有支付记录,这能算吗?”

    “我们会检查手机。”男人翻了翻一旁的文件,“你办公室的门禁卡怎么会在现场?”

    洛春勇迟疑。落在现场的,不是他的门禁卡,应该是谢飞的。但很明显警察现在还没有怀疑到谢飞身上,如果现在他立刻撇清嫌疑,那警察很快就会开始调查谢飞。

    “在想什么?马上回答。”

    “......那不是我的门禁卡,”洛春勇抬头望着男人,“我的门禁卡还在家里,我可以给你们看。不过我们公司之前的确丢过一张门禁卡,可能是纵火人偷走的。”

    “那人为什么要偷你们办公室的门禁卡,又在牛帆的工厂纵火?难道是想故意栽赃到你头上?”男人冷笑一声,靠近他,“洛春勇,能麻烦你告诉我,谁那么恨你和牛帆吗?”

    有的印记一旦落下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洛春勇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烙在身体上的,人言是非里的,那些印记永远伴随着他,擦不掉,挣不开,是唯一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男人捕捉到洛春勇脸部轻微的颤抖,他自然不会放过。像用网捕捉到一只蝴蝶,他知道蝴蝶再如何振翅,也回不到花园里了。

    长久的沉默后,另一名警察匆匆走进房间,低头和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点头,回头看了看洛春勇。

    “我们查看了你的手机,发现了你昨晚在岭江的定位记录。还有你刚刚说的支付记录,也是在十点以后发生的。你可以回去了。”男人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材料,起身,望向他,“但是我并不相信你。”

    “希望不会再在这里遇到你。”男人话罢,离开了房间。

    洛春勇紧闭上双眼,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他太需要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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