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皇上忽然宣召苏暮遮前去紫宸殿。

    日过晌午,苏暮遮心中掐算,与罗渰岚不约而同相赴僻道的时辰还有些时候,便无所顾虑,随传话婢女径直走往紫宸殿。

    自那日以后,苏暮遮总在僻静宫道处与罗渰岚相遇,一遇着,她就说,我来听曲。

    苏暮遮很识相地回去抱琴,不问她为何日日出现,随她入霨云殿。

    罗渰岚似乎也不打算多做解释。

    雕甍碧瓦萦绕泠泠琴音,似乎日子便也一天天过去,风云外的平静表象盖着整座肃穆的皇宫。

    第一日。

    “长公主想听什么曲?”苏暮遮已摆好桐琴,素指已抚上银一般的弦,问。

    “什么曲都会吗?”罗渰岚随口一问。

    “长公主且说来听听。”苏暮遮没有接下她的话,道。

    罗渰岚沉吟顷刻,道:“昨日的《平沙落雁》甚妙。”

    苏暮遮拨出几个音,笑说:“妙曲日日听,也会倦乏吧?”

    罗渰岚手撑半边脸,说道:“夸一句罢了,我也没说要听它。”

    她看起来兴致缺缺,可明明是她自己出现在他所在处,说要听曲,将他领进殿来的。

    苏暮遮似是了然,低首开始拨弄出琴调。

    罗渰岚也不再言语,默默听着。

    第二日。

    第三日。

    ……

    罗渰岚一日终于开口问:“别国的曲子会吗?”

    弦止,苏暮遮心却不知为何微紧,面上不显,淡声回道:“略知一二。”

    罗渰岚颔首,没有再说什么,于是苏暮遮信手拨出了一曲。

    曲终。

    “北尚曲乐?”

    “正是,长公主识得?”

    “听过,我还听过一首西佑的曲子,”罗渰岚语气懒懒,似是不经意道着,“甚是欢喜。”

    苏暮遮心中怔然,面上温和:“什么曲子?兴许苏某也会。”

    罗渰岚微扬下巴,沉吟着,末了神色有些苦恼,“未闻曲名。”

    苏暮遮并不多问,遂低头抚上琴弦。

    琴声似铮铮铁骨,铿然敲打雕窗朱门,不谈沙场秋点兵,不论京华纸醉金迷,越过了漫漫长夜,将边塞的浓烈思绪倾之于琴。

    一曲了,苏暮遮按弦,罗渰岚静默,殿内迟迟未有人出声。

    “你是……西佑人?”良久,罗渰岚开口一问,语气艰涩。

    苏暮遮没了往日的温和,沉重孤寂笼了他满身,半晌了,他才缓缓颔首。

    罗渰岚这般发问,他是讶然的。

    他原先以为罗渰岚听琴,不过是排遣忧愁,于琴曲应是不通的,可如今,她却听出了他不自觉倾入其中的羁旅思乡,忽而明白了伯牙遇钟子期的知己之欢。

    苏暮遮低眸未视人,说:“家母居西佑,归宁日正逢两国交战,尸骨无存。”

    本是痛心的往事,被他听似轻描淡写地道出来,却添几分悲凉无奈。

    又是一片静默,几乎淹没了霨云殿。

    罗渰岚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无奈,悲恸。

    她自然知晓,战事起,最苦不过百姓,烽火狼烟吹得他们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可如今,与北尚的一战无可避免,即使无外侵,也少不了内战,她瞧罗淡榷已是昏帝,无可救药。

    苏暮遮所述身世自然是假的,不过是他曾寄宿的一户人家,恰逢其母祭日,偶然交谈得来。

    身世为假,思乡却真。

    他是真的,有些怀念西佑。

    苏暮遮神游着,不知不觉到了紫宸殿。

    甫一入室,他便瞥见了罗淡榷右侧座上的罗渰岚,仍是明艳的红衣铺展在地,如一团烈火腾烧,而伸出的腕又是皓白如月,握着酒樽悠悠晃,姿态好不恣意。

    罗渰岚抬眼便瞧见了被引入殿的苏暮遮,轻挑细眉,眼里刹时盛了光,压下唇角不自觉弯起的弧度,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看向罗淡榷,不咸不淡地问:“什么意思?”

    罗淡榷将这一切细微看了进去,心中暗喜——罗渰岚日日寻苏暮遮弹琴果真无误,见着人面色也缓和了不少。

    罗淡榷有意和好,端起宫女倒的酒朝罗渰岚歉意笑道:“阿姐已有月余不搭理朕了,朕请来苏琴师为阿姐抚琴一曲,以消你我之隙,还望阿姐莫要再置气了。”

    罗渰岚心中扯出一抹嘲讽——请苏暮遮鼓琴只是想让她消气,可他丝毫不提知错,此番家宴不摆也罢。

    可她面上没有表现,好歹是天子,总要留个情面,何况她心中已知罗淡榷扶不上墙了,否则凭这两年来,许以深和青长云的尽心辅佐以及母后的谆谆教导,他如今不应是这样的。

    罗渰岚微颔首,似乎是兴致缺缺,目光重新落回清酒上,抬起饮了半樽,“请。”

    罗淡榷思索着趁此推波助澜,等会将人送予罗渰岚,若她日日沉溺琴曲,便无暇顾及他昏庸奢淫了。

    虽说苏暮遮琴技高超,他略有难舍。

    罗渰岚不知他意欲何为,只是想趁此机会将人要了去,免得她还要日日走往每一处僻静去寻人,再将人带入殿。

    毕竟苏暮遮琴技高超,也能懂她思绪。

    苏暮遮不知这对姐弟心中所想,只是想着这赔礼道歉,可能将他赔了过去。

    曲到中途,有公公入室,在皇上边耳语了一句,苏暮遮耳边充盈着幽怨琴音,听不清所说,便见御史大夫许以深闯入,端着清风明月,语气恭敬却不乏气势:“皇上,臣有要是相告。”

    罗淡榷是怕了这年轻有为的御史大夫,顿时面露慌色,像是想藏什么又被发现了的无措,都不及看一眼罗渰岚便起身步向许以深,端出讨好笑颜,打着商量:“以深,我们去御书房谈,如何?”

    许以深仍是肃然面容,闻言终于偏头,似是才注意到座上闲把酒杯的罗渰岚,退步作揖道:“长公主,扰您雅兴了。”

    罗渰岚虽瞧不上宫中诸多人事以及她这个亲弟弟,但是对许以深和青氏忠臣青睐有加,随抬手嫣然一笑,语气甚至是随和:“免了,既有要事相商便去吧,这琴乐也非皇上所奏,离了席亦能听赏。”

    许以深颔首,转身就走,罗淡榷连忙跟在其后。

    此间唯余二人,一人抚琴,一人把盏。

    殿内清净。

    罗渰岚听着幽怨的《汉宫秋月》,眉尖难免一蹙,不待开口,苏暮遮素手一拨,《汉宫秋月》音断,《高山流水》徐徐吹来,吹平了罗渰岚心中的焦躁。

    她侧眼欲窥其姿,不料触及那双清明的眼,似漾开点点笑意,化为唇角微勾,春风和煦抚慰人心。

    罗渰岚展眉一笑,眉目阴霾消散。

    少顷,苏暮遮收回目光,复又低首弄着琴,神色认真。

    罗渰岚凝望着弄琴人,神色认真。

    一刻钟过后,罗渰岚出声阻断了袅袅琴音,道:“雅曲虽养性,也耐不住听半个时辰。”

    苏暮遮浅笑不语,抬手按弦。

    罗渰岚不动声色饮了一口闷酒。

    她是个喜酒的性子,酒量也极好,好过了罗淡榷。

    十几年少时,曾背着父皇与母后贿赂婢女公公买来酒,或是偷来几坛,在角落里拼酒,每每都是罗淡榷先倒下,留她一个人面对父皇母后。

    只是后来大了些,明事理了,罗淡榷整日不得闲,罗渰岚也被说教着,那些年少时的妄为渐渐远离,她如今竟觉出与罗淡榷生了几分疏离。

    后来她也少饮,无论在宫里碍于身份,还是军中以大事为先,都警戒自己切勿贪杯。

    现在罗淡榷有意和好,便也随她所好摆了酒,她忍不住多贪了几杯。

    酒是好酒,醇香混着沉香,熏得人暖意绵绵,目光逐渐迷离。

    罗渰岚肆无忌惮盯着白衣琴师一手按弦无声拨弄,不禁想,这样的人她是喜欢的。

    不过也仅仅是喜欢,她若真要嫁人,相中的应是恣意少年郎,可与她共度江湖的人。

    如是想着,殿内一片清静无声。

    两人都无话可说,却又耐不住殿内过于静默,罗渰岚缓过酒劲,竟有些不自在了。

    似是过了许久,罗渰岚正挖空心思想着开口说点什么时,罗淡榷与许以深终于同归。

    罗淡榷满面春风,甫一进殿,听曲已止,便问:“怎么停了琴?”

    罗渰岚懒懒抬着酒樽,正眼不瞧他,赶在苏暮遮再次鼓琴前,说:“将士久操兵戈亦觉得倦乏,何况鼓琴?”

    罗淡榷笑着点头:“是,阿姐说的是。”

    苏暮遮便识相地起身退至一旁。

    罗渰岚没看罗淡榷,余光倒是瞥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略显无奈的许以深,就知道这个方二十有几的耳提面命的御史大夫仍然没有劝住她弟弟的玩心。

    罗渰岚见他坐下,才幽幽道:“你们商量完了,到我了,”她迎上罗淡榷不解的目光,似笑非笑,“我也有事与你相商。”

    罗淡榷面色不虞了一瞬,遂又小心翼翼地问:“阿姐想与我谈什么?”

    罗渰岚觉得莫名好笑,摆摆手说道:“我不跟你吵。”

    罗淡榷盯着她,她浅笑回视,僵了半晌,罗淡榷将要开口问什么事的时候,罗渰岚微扬下巴,眼扫殿里站着的人,再望回他,意味明显了。

    罗淡榷恍然大悟,连忙挥手遣退所有人,又叫住许以深,说:“许爱卿若有要事,可以先行。”

    许以深拱手行礼:“臣告退。”

    罗渰岚与罗淡榷并未久谈,待罗渰岚步出紫宸殿时,许以深已不在,剩了苏暮遮同几个宫人在外候着。

    苏暮遮没有看她,罗渰岚倒是走近他,侧身顿在他面前,目不斜视,话却是对他说的:“你不适合谈那些幽怨宫曲。”

    不及苏暮遮回味,她已擦身而过,辰砂如丹阳的袖摆拂过他眼帘,随了一句:“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我,去霨云殿。”

    苏暮遮哑然失笑,跟在了罗渰岚身后,也不问为什么。

    罗渰岚欣赏苏暮遮什么事都不问为什么的性子,不问她为什么日日寻他弹琴,不问她为什么将他要去。

    罗渰岚也不问他为什么不问。

    她略为出神的回忆着与罗淡榷的谈话,神情有几分怀念。

    她与罗淡榷不谈国事,只谈私事。

    她一开口便说,弟弟,你变了很多。

    罗淡榷一怔,才说,你倒是没有变。

    罗渰岚微颔首,似乎是同意他这样的说法。

    罗淡榷又问,我哪里变了?

    罗渰岚不答,只是自顾自地说,我也变了,我记得我们以前会一起偷酒喝,现在,我们不会偷酒喝了。

    一语双关。

    罗淡榷缄默不言。

    罗渰岚饮尽一杯酒,烧到了她喉咙,吐出的气息也是沉重的。

    罗渰岚没有把话说尽。

    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会当一个好皇帝,你会待心上人至死不渝,可是如今,你身侧美人如云,你挥手奢淫无度。

    她只是默默把空盏,直至罗淡榷忍无可忍,问:“阿姐将人遣散,就是为了与朕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吗?”

    罗渰岚搁下酒盏,起身掸了掸衣,说:“还有就是,我向你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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