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夏史,广德二年,琴师苏氏幸于长公主,独居偏殿,众议纷纭。

    夜色沉沉,压着皇宫暗涌的风云,偏殿里掌了一豆灯火,苏暮遮立在闭着的窗前,他阖眼似是小憩,此时敛去白日里的温和近人,竟一时让人琢磨不透,没有人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他忽而睁眼,缓缓走到案旁,弯腰吹灭了烛火,才坐上榻,却没有即刻入寝,闭眸凝神,好像在等什么人。

    “这么快就进了长公主偏殿,”有人无声无息进了室内,一身玄装,与夜色融为了一体,走到了案侧,“该说你有本事,还是那长公主色令智昏?”

    苏暮遮不为所动,掀开了眼皮,像是能瞧见人似的,目光落在来人的方向,淡淡说:“也许两者都有。”

    那人轻笑一声,是个年轻少年的嗓音,带了天生的风流,抬手按在桌几上,放了什么东西,才幽幽说道:“这么能耐,怎么不直接当面首?”

    苏暮遮接了他的玩笑话:“长公主相不中,苏某也无能。”

    那人“呵”了两声,转身就走了。

    翌日。

    四月初至,和风煦煦,弱柳点水。

    偏殿内,素衣抚琴,罗渰岚伏案提笔,照着古人字迹落墨,一袭红衣如火,青丝如瀑披散相衬,挥毫间不紧不慢,神色格外认真,可姿态却又颇有闲适,两者矛盾着,一时不知她是否用了心。

    一曲尽,她方写完一阙词。

    她搁着笔,将那纸捻起举在眼前,左瞧了瞧,右看了看,神色渐露不满,索性放下,叫住了欲抚下一曲的苏暮遮。

    苏暮遮一顿,抬眼看去,很是好气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罗渰岚指按书案,眼里含笑:“你来写一阙词给本宫瞧瞧。”

    苏暮遮无奈笑了笑,起身走了过去。

    罗渰岚挪至一侧为他腾出空来,支颐观望素衣琴师端正坐于案前,提笔点砚台,一举一动,温文尔雅。

    在无人察觉处,罗渰岚笑意渐染黛眉,如春风拂柳,絮絮扰人心。

    苏暮遮落下一阙《苏幕遮》,那字里行间一如既往的端正有方。

    罗渰岚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字如其人。

    她思及此,不免幽幽叹息,又忍不住弯唇:“苏琴师写得雅致,我的倒显得糙了。”

    苏暮遮侧目一望,她面前宣纸上的词虽以小楷为书,笔锋尾处却又藏不住几分洒脱,如深宫也困不住的肆意之气。

    他淡笑,搁笔且道:“殿下谬赞了,各有所长。”稍抬视线便触及了满含笑意的眼睛。

    两人同时收回目光,偏开了头。

    罗渰岚轻咳一声,抬起茶盏小抿一口,才反应过来如此这般倒显得欲盖弥彰,她又讪讪放下茶。

    相比罗渰岚的窘迫,苏暮遮一脸淡定,从容起身又到了琴案。

    “长公主还想听什么?”

    夜里。

    “这吴府许久不得扩充了,吴大人不着急吗?”黑衣人指尖缓缓划过桌沿,墨色的眸没有波澜。

    吴致诚揩了揩额间的冷汗,声音颤抖几许:“你是什么人?”

    既能躲过所有夜巡的人,也能悄无声息潜入他房,若不是这人吭声了,他甚至都不会发现有人闯进了房中。

    黑衣人从容说着:“不必紧张,我若是想动手,怎么会出声让你发现我?”

    吴致诚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恐惧,总觉得这个人来历不明,身上散发的是沉重的威压。

    黑衣人低眸无波无澜地瞧着吴致诚,再次开口:“吴大人不考虑考虑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吴致诚又擦了一下汗,磕磕绊绊问:“考虑,考虑什么?”

    黑衣人抹下遮住半张脸的黑布,露出苍白的面容,平平无奇,只有那双眼似乎能看透人心,摄人心魄。

    他将一个令牌轻轻放到桌几,吐出的话语是惑人的山野精怪的耳语。

    “我是北尚锦衣卫,奉命潜入南夏鼓作内乱,吴大人,考虑一下加入我,如何?日后许你平步青云,享尽荣华富贵。”

    翌日。

    罗渰岚从外面回来,一手提着装了物什的粗布,另一手抬起来挡住了吟霞递来的氅衣,嘴里念叨:“够热了,还披这劳什子的氅衣。”

    吟霞忧心道:“吟霞是怕有人瞧见您风尘仆仆的模样,猜到您又偷出宫了。”

    罗渰岚朝主殿走着,“啧”了一声,目光无意瞥了一眼安分得就像从未住人的偏殿,随口问了一句:“苏琴师呢?”

    吟霞迷惑:“苏琴师?苏琴师应是在偏殿里,从您离去到现在,吟霞也没见着人出门。”

    罗渰岚进了殿,闻言笑了,调侃道:“他这是未过门的闺阁女儿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居着。”

    吟霞小声嘟囔:“可不是吗?未过门的面首,总要小心为事。”

    罗渰岚听得一清二楚,却是反问:“你说什么?”

    吟霞忙接过罗渰岚递来的外衫,摇头着:“没什么没什么,”说着就出了殿,“吟霞去为殿下备热水和新衣。”

    罗渰岚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笑了,感慨了一句:“看来是我真的太随和近人了,一个个都喜欢冲我说直话。”

    罗渰岚沐浴过后换了一身新衣,浑身清爽,坐在案前抖落清点她的小玩意。

    吟霞将要退出殿,结果被罗渰岚叫住了,她转身低着头问:“殿下还有什么……”眼前闯入一只白皙的手,两指握着一支黑木簪,尾端雕成玉兰状,很是雅致。

    吟霞愣了愣,不解道:“殿下这是……”

    罗渰岚抬了抬手,毫不在意:“给你的,不贵重,收着。”

    吟霞怔怔的,踌躇不决。

    罗渰岚摆出不耐的神色,声音沉沉:“拿着。”

    吟霞忙接过,拢入袖中,欠身道:“谢殿下。”

    待吟霞退了,罗渰岚视线又回到桌几上的一堆小玩意,把眉一挑,想到了某个竟日默默居殿大类女郎也的琴师。

    苏暮遮百无聊赖地翻着在偏殿落灰了的古籍,听到了推门声,他即刻搁下书起身。

    在这里,能不敲门就推门进的人只有长公主罗渰岚了。

    苏暮遮拱手作揖,没瞧见来人手里拿着的东西,“长公主。”

    罗渰岚将九连环搁在桌案,发出清脆的叮叮响,很是悦耳。

    苏暮遮这才抬眼扫过去,眉轻挑。

    “苏琴师,会解九连环吗?”

    罗渰岚指着那玩意,问。

    “苏某只会抚琴,这九连环还未试过。”

    苏暮遮诚恳道。

    罗渰岚笑,小指勾了一环将物拾起,语调风流,眼也风流:“要不要长公主教你?”

    苏暮遮观望着那冷光泛泛的圆环被素白的五指握着,天光映衬得都泛了莹光,一时有些晃眼。

    “九连环,就是要把这九个环从横板上解下来,别看它似乎很简单,还是有点门道在身上的……”

    苏暮遮听得认真。

    罗渰岚一面解着,一面坐下,斜眼瞥见案几的古籍,即兴发挥说:“在偏殿过于无趣了,长公主给你带点乐子,别看那劳什子书了。”

    苏暮遮颔首应声:“好。”

    罗渰岚见他站着,动作一顿,抬头说:“坐啊,站着做什么?长公主罚你站着了吗?”

    苏暮遮无声一笑,坐到她对面,施施然回答:“可是长公主也没下通关碟,苏某不敢擅自做主。”

    罗渰岚很是洒脱:“待在霨云殿就是我罗渰岚的道义之交,私底下不必拘谨于繁文缛节,吟霞是,你也是。”

    罗渰岚继续解着,过了一会又停下,掏出一个小玩物丢给苏暮遮。

    抛出的弧度不高,苏暮遮很稳地两手接住了,双手打开一瞧,是个小木鹰,仅能占他半个手掌。

    罗渰岚说:“不贵重,拿着,长公主赏你的。”

    苏暮遮笑了笑,将木雕收入袖中,道:“谢长公主恩赐。”

    罗渰岚又继续解着九连环。

    苏暮遮忽然问:“长公主出宫了?”

    罗渰岚眼也没抬,回答:“你瞧这些玩意,像是宫里有的吗?”

    苏暮遮轻笑了一声,目光一错不错地落

    在罗渰岚解环的手上。

    他看得有些百无聊赖了——他好歹也是享过荣华富贵的人,九连环定是玩过的,只是碍于他现在是一个家贫庶民,所得财物用来学琴了。

    他凝望着人认真解着九连环,一手探进袖里摩挲木雕,神情有些出神。

    夜里。

    黑衣人敲了两下桌面,“吴大人不是想胜过张侍讲吗?怎的缩头了?”

    吴致诚面色不安,“我是想胜过张奚桥,可是你叫我诬陷他通敌,万一不成,不就查到我头上了?”

    黑衣人面露不耐,转瞬又归于平静,悠悠说道:“吴大人不必忧心,且听我说完,您先说他私结党派,叫人查他,便查出个通敌罪,然后,你就可以顶替他了。”

    吴致诚张着嘴疑惑了。

    黑衣人忽而扯了一丝极冷的笑,在苍白面容上显得几分诡异,“吴大人靠近些,我与您细说。”

    过了几日,霨云殿风平浪静。

    至少苏暮遮如隔三堵墙,大类女郎也,两耳不闻窗外事,便觉得风平浪静,只是罗渰岚入偏殿的时辰多了也久了。

    罗渰岚正苦恼于素来清正廉明的张奚桥突然被督察出私结党派,监察寺一查,竟查出了通敌信!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可罗渰岚就是不信张奚桥会这般行为,但她也找不出其他来证明,只有的是自己的一一面之词。

    她一苦恼,便喜欢听琴。

    她记得以前年少时,遇到烦心事的她喜欢趴在池边数着过眼的锦鲤,母后出现在一侧挥袖挡住了视线,问怎么独自发愣。

    她如实告知,母后竟轻轻笑了,随后拉起她,又握住她的手,将人牵至殿里,摆了一张琴,抚出了静心凝神的曲子。

    曲尽,母后便将手放在她头上,温言道,日后有什么烦心事,便找母后听曲吧,不要再趴在池边了,这么小的个头,掉进去可是看不见的。

    后来渐长,她碍于面子,也觉得母后这般慈中有严的性子应是不惯她了,便久而不去了,只是学会了自己抚琴静心。

    如今倒是有了个苏暮遮,大可借着长公主的威严肆无忌惮了。

章节目录

长公主是要弹琴,还是谈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箐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箐梦并收藏长公主是要弹琴,还是谈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