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兄嫂和心上人的面,林建军哪里敢碰五石散,启了唇就要往外吐粉沫子。

    裴静文也不去抵他下巴了,翻身骑坐猛烈起伏的胸膛,两指夹着上下两瓣薄唇,不给他吐出五石散的机会。

    她恨恨地看着他道:“吸食五石散而已,有什么好藏的?我亲自伺候你吸,赶紧吞下去好快活!”

    林建军伸手推开她手臂,偏头将五石散悉数吐了出来,羞愧地呢喃轻语:“别这样,静文,你别这样,我知错了。”

    裴静文陡然失了力气,全身重量压在男人身上,哑声问道:“今天是第几次?”

    林建军如实回答:“第二次。”

    裴静文拍拍胸脯,庆幸说道:“还好发现得早,”又追问,“这东西谁给你的?”

    林建军摇了摇头道:“此事是我糊涂,与旁人无关。”

    知他这是不想说,况且这件事的症结在他身上,给他东西那人不过是听吩咐做事,裴静文便没再追问。

    她慢慢仰起头,视线沿着丁香色牡丹纹床幔一路往上,盯着帐顶怅然叹了声:“我知道你迷茫、彷徨,可这不是你堕落的借口。你瞧瞧你现在像什么样?嗜酒、烂赌,连五石散都敢碰。”

    她忽又垂下眼眸,抚上胡茬扎手的脸庞,困惑不解道:“你连五石散都敢碰,怎么就不敢真刀真枪反了魏朝,给阿兄阿嫂报仇?有我在你怕什么?你要造高晔的反,难道我会藏私?”

    不知哪个字、哪句话刺痛了林建军,干涸的眼眶冒出汩汩泪水,剑眉蹙起,尽是痛苦之意。

    他脸色苍白,几乎泣不成声。

    “这是太宗文皇帝昔年提三尺青锋,荡平寰宇群盗,一手建立的大魏,这是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魏,这是锦绣诗词三万篇的……”

    “我是魏人,我是魏人啊……元嘉二十九年仲夏生于浙西润州,长于歙州绩溪、帝京长安。”

    “大明宫少阳院我住过,含象殿里也有我单独的寝室。他教我兵法、骑射、琵琶……荣宠最盛时可与皇子王孙比肩,他甚至要赐我高姓,封我做淮南王。”

    “旁人抗旨难逃一死,我抗君令不过两句笑骂,赐旨为贺礼,接与不接任我意。”

    “君父恩深,何以为报?人非草木,又孰能无情?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怎么就到了要和他不死不休的境地?”

    “静文,我痛,我好痛……骨头连着筋一起痛。”林建军佝偻着背脊失声哽咽,“他早想好要杀阿兄,当初又何必叮嘱未负叫赢儿关照我?为君昔日恩,误妾百年身。我情愿从未受他恩泽,好逃过此番诛心断肠劫。”

    裴静文无法看到曾经的魏朝有多辉煌,但从林建军和苏勉每次提起盛魏时,难以抑制的骄傲和怀念,以及她嘲讽魏朝时的维护,也能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林建军对魏朝的感情,裴静文勉强能做到感同身受,但他把天启皇帝高晔高高在上的施舍视为君父恩深,她就想不明白了。

    君臣,父子,明明是两种不相干的关系,偏要混杂起来弄出个“君父臣子”这种奇怪的称谓,搞得老板不像老板,员工不像员工。

    听了裴静文的困惑和迷茫,赵应安笑得前俯后仰,捂着肚子道:“老板和员工之间人格上是平等的,皇帝和臣子可不是平等的。”

    裴静文说道:“我当然知道皇帝和臣子不平等,但是以父子关系来类比真的好奇怪。”

    “这有什么?”赵应安莞尔一笑,“还有以男女之情来类比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封建士大夫老传统。”

    裴静文起了鸡皮疙瘩,一阵恶寒。

    赵应安拍拍她肩膀,正色道:“本质上就是权力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规训和奴役,从而维持上位者的绝对权威。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信这一套,只是一环接一环扣下来,尽管有怀疑也被推搡着迷了眼。”

    裴静文撇嘴道:“那他被迷得还挺深。”

    赵应安哈哈大笑:“他要是真信就不会痛苦了,”接着又轻叹一声,“根深蒂固的观念哪有那么容易转变?”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赵应安决定和林建军谈谈。

    封建君臣那种畸形而又拧巴的关系,其实她也弄不太明白,但是关于国家和高魏之间的关系,她或许能给他一点帮助。

    赵应安开门见山:“国家是什么?”

    林建军不假思索道:“大魏即是国家。”

    赵应安又问:“假如魏朝亡了,你的国家就不存在了是吗?”

    林建军思忖片刻,反问道:“大魏倾覆,何来家国?”

    赵应安神色认真道:“你口中的大魏倾覆是什么意思?所有魏人被赶尽杀绝,还是姓高的失去统治权力?”

    林建军端起清茶浅抿一口,好笑道:“没有哪次改朝换代能将天下人杀尽。”

    赵应安点了点头道:“也就是说,你认为高家人是魏朝的具象化身,他们失去统治天下的权力,就代表魏朝灭亡了。”

    林建军说道:“太宗建大魏,神器传袭后世子孙,此乃高氏天命。”

    赵应安问道:“天命从古至今都属于高氏?”

    林建军沉默片刻,说道:“前朝陈氏暴虐无道,以致民生凋敝,海内鼎沸,中原之地十室九空,哀嚎遍野。太宗承天命举义兵,荡平寰宇群盗,民心所向,终有天下。”

    赵应安说道:“所以天命可以转移,魏朝只能短暂拥有天命。当高氏统治失去民心,天下人会像前朝人选择高氏一样,选择另一个天命所归的家族。”

    说了许多话口舌有点干,她端起案上清茶一饮而尽,缓了几息后继续道:“归根结底是天下人选择魏朝作为国家的表现形式。只要魏人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文化得以继续延续,哪怕国号更改,也不过是亡了高氏的统治而已。国家还是那个国家。”

    她抬眸定定地看着青年,问道:“那么问题来了,你究竟是忠于国家,还是高氏?”

    最后一句话,以强硬的姿态撕开历代帝王用尽手段想要混淆的概念。

    他们把自己的意志伪装成国家的意志,洗脑臣民忠于君就是忠于国,将自己捧上国家化身的神坛。

    “轰——”

    一道惊雷炸开平静水面,林建军心中掀起惊天骇浪,他忍不住用手按压扑通乱跳的左胸膛,妄图平复惴惴不安的内心。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国家就是魏朝,国家就是高氏,他忠于高氏,就是忠于魏朝,就是忠于国家。

    现在赵老师告诉他,忠于国和忠于高氏是两件不同的事情。

    那么他究竟是忠于国,还是忠于高氏?

    他的目光明明落在赵应安脸上,却好像透过她看见了数不清的前贤——那个遥远国度的前贤。

    良久,青年如梦初醒。

    林建军长揖到地,郑重其事道:“先生循循善诱,指点迷津,建军此番受益匪浅,请受建军一拜。”

    那日过后,林建军改了酗酒的毛病,他需要清醒的脑袋去思考赵应安的问题。

    为了弄明白,他甚至几度前往幕府,翻遍藏书库里的前贤著作,想要从里面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见他不再似前几月那般自暴自弃,陆乾颇为欣慰,处理完政务后特意差人将他唤来,询问他这些时日的读书心得。

    林建军走进书房时,手里还卷着天汉朝先贤著作,向上位的陆乾拱手一礼,他捧着书坐了下首的位置。

    陆乾问道:“近来看了些什么书?”

    林建军哂笑道:“都是前贤编撰的经学著作和注解,虽仍有些许困惑,却也从中获益良多。”

    陆乾笑问:“都看出些什么名堂?”

    那个问题在魏朝来说,其实是大逆不道的,林建军不敢讲,只翻开手上书页,捧至老翁面前。

    陆乾垂眸大致扫了眼,是《白虎通·三纲六纪》,其中有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讲的是君臣、父子、夫妻之间的关系。

    陆乾抚须道:“为人臣者多读这些书是好的,却也别尽信其言,省得把人读傻了。”

    林建军拱手道:“还请陆翁赐教。”

    陆乾食指弯曲点了点“君为臣纲”四字,缓声道:“所谓君为臣纲,总有些谄媚逢迎的糊涂蛋曲解为对君王的绝对服从,殊不知先贤的意思是君王要先正己,以自身贤明仁义指引臣民。”

    林建军便问道:“倘若君王有错,臣子又当如何?”

    君王也是人,只要是人都会犯错,臣子要做的是不惧君威面圣直谏,襄助君王改正错失,何来后头那句“臣子又当如何”?

    听出他的大不敬,陆乾掀起眼皮打量青年,警告之意显而易见。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林建军转而询问起西川近况,陆乾不欲瞒他,将自己知晓的悉数告知。

    陆乾说道:“南诏多闻作乱西川,于你是个不可多得机会。王鸦奴那小子在邛州募兵,你去他帐下谋份差事,赚来军功为你阿兄翻案才是正经。”

    听到“翻案”二字,林建军面露苦涩笑容。

    始作俑者是金銮殿上那人,所谓的翻案不过是叫世人眼中的奸宦替他背起来,至多再下个罪己诏,于那人来说也就失了点颜面而已。

    这不是他要的翻案。

    于是又绕回了那个问题,他究竟是忠于国,还是忠于高氏?

    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高氏他是不想再忠了,可要他行窃国之事……陆翁愿意为他隐瞒身份,可不是想养出个乱臣贼子。

    至少目前来看,这天命还在高氏。

    罢了,且走一步,看一步。

    林建军思绪混乱地回了家,却见本该在幕府私塾念书的林耀夏,拿着把斧头恶狠狠地砍柴。

    她一边砍一边骂,嚷嚷着再也不要上张先生的课。

    余光瞥见林建军的身影,林耀夏丢开斧头跑过来。

    她仰起头问道:“三叔你说,要平天雄牙兵之祸,是不是只有绝其户一法?张先生却厉声指责我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将我赶出课堂!”

章节目录

魏末梁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白夜遇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白夜遇鬼并收藏魏末梁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