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军大概猜出事情始末。
定是那张先生以天雄牙兵之祸为题，要学生们各抒己见。
从前扁担花常往濯缨院跑，估摸着偶然听到他提起天雄，记下了他所说的“绝其户”之法，今天便在课堂上大喇喇讲了出来。
想到此，林建军不由抿唇失笑，十一岁小女娃张口就是数万人性命，确实够惊世骇俗。
林耀夏不满地握拳捶打他，毫不客气地将祸水东引，嘟囔道：“这法子源自三叔，张先生说我歹毒，等于拐着弯骂三叔。”
林建军好笑地抬手，想像从前一样轻捏她脸颊，待看到小女郎脱去些许孩童稚气，初具少年英气的脸庞，忽然意识到她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他收了手，抬脚朝前厅走。
“我和三叔天下第一好，谁骂三叔我就跟谁急！”林耀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势必要拉来同盟，“张先生居然骂三叔，我再也不要去上他的课了！”
林建军垂眸瞥了眼义愤填膺的小女郎，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狠狠掐住她脸颊。
他没好气地嘶了声：“有你这样拿三叔当枪使的吗？”
林耀夏三指指天，口齿不清道：“天可怜见儿，我待三叔一片孝心，天地日月可鉴。”
林建军气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怕不是当堂与张先生顶起来，放狠话说再也不去私塾，现下冷静了想回去念书，又拉不下脸面，等我代你去赔不是。”
林耀夏不说话了，鼓着脸巴巴地望他。
林建军慢慢敛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目光明明平静如水，却压得林耀夏几乎快要喘不上气，鼓着的脸缩回去，头也耷拉下来，目不转睛盯着小朝靴，心跳乱似猫挠。
“扁担花，你需明白一个道理，撒娇卖乖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林建军厉声道，“去暖阁跪着，没我发话不许起来！”
知他动了大气，林耀夏不敢多言，一步一挪地往中院暖阁行去，一面给坐柿子树下扮石像的几人投去求救的眼神。
余光瞥见搂着长夜安的赵应安无声地摇了摇头，周素清“唉”了一声，一把薅起正要开口求情的余顶天，端起择好的菜走进灶房。
嵇浪和秋十一等人齐齐仰头望天，默默为小女郎掬了把同情泪。这时候敢开口求情的唯有一人，可惜那人午睡未醒。
日落西山，蒜薹炒腊肉的香味飘出灶房，睡了一下午的裴静文揉着太阳穴，目光呆滞地打量昏暗寝室。
缓了片刻，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同哈欠连天的余芙蓉打了个照面，两人勾肩搭背往前院走。
家里人多，且至今时今日，再来讲所谓等级尊卑反而生分，吃饭时通常摆两桌，女郎和小孩一桌，男人们一桌。
幕府私塾课业繁重，每月只在初一、十五各休一天，未免四个大孩子辛苦，他们寻常吃住都在幕府，因此女郎和小孩那桌一般只有五人。
桌上饭菜明显多于五人食量，裴静文便知大孩子们回家了，此时没瞧见他们上桌，想到今天不是休假的日子，遂纳罕地问了一句。
回忆起黄昏时那场面，周素清乐得直摇头。
四个大孩子从小一处长大，感情要好，林耀夏和张先生发生争执，负气离开，剩下三个本着江湖义气，放学后紧赶慢赶回了家。
得知林耀夏被罚跪，林光华和瑛歌、枫歌先是求情，求情不成便说要陪她一起罚跪，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倒逼林建军松口。
结果显而易见，四人整整齐齐罚跪暖阁。
裴静文忍俊不禁，吃过饭后与林建军绕着庭院散步消食，劝说道：“罚也罚了，就让他们起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不得。”
林建军不接话，她又道：“要我说张先生也有不对。主观题哪有客观答案？他不赞成扁担花的观点，那就该有理有据辩回去，仗着老师身份指责扁担花心肠歹毒，让她以后如何与同窗相处？”
“你倒是护短。”瞧见女郎沉下的脸色，林建军敛去嬉笑打趣之意，正色道，“我罚扁担花，不单为她顶撞张先生。”
裴静文好奇追问：“还为了什么？”
林建军解释道：“皇朝极是尊师重道，扁担花当堂顶撞张先生便是不敬。我此时若宽纵她，待她养成目无尊长的脾气秉性，届时悔之晚矣。”
裴静文严肃道：“扁担花维护自己，目无尊长这个词用在她身上过重了。”
“阿兄为她撑起的童话世界已经倒塌，她现在必须要面对真实的世界。”林建军抬了抬下巴，“在没有特立独行的本事之前，她应当学会和光同尘。”
裴静文不赞成道：“她还是个孩子，别对她太苛刻了。”
林建军转头看着她，叹息道：“我气她顶撞师长，更气她遇事只知撒娇卖痴。你该知道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教导她，等她定性就来不及了。”
裴静文倏地抬起眼眸，认真地注视他。
林建军语重心长道：“是，她有我，有她阿兄。只要我在，只要她阿兄在，她可以无忧无虑做闺阁娇娇女。世事无常，假如哪天我与她阿兄都不在了，习惯依附他人的女萝该如何谋生？”
“呸！”裴静文啐他，“你这是什么话？”
好似看透生死，林建军淡然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老天爷要收人谁也挡不住。”
裴静文胸口闷闷的，好半晌才将这股酸涩之意压下去，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你罚其他三个孩子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自己要跪，与我何干？”林建军甚是诧异，“自虐只能威胁到心疼他们的人。”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裴静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教育孩子这块，她确实没经验，也懒得积累学习。
子时更声响起前，林建军踱步去了暖阁，只当没看到推开门瞬间，里面人立即挺直脊背的动作。
他大马金刀往圈椅上一坐，绷着脸叫人看不出情绪，跪得颇有骨气的四人接受冷厉目光轮番扫视后，纷纷败下阵来。
按照错误严重程度，林建军先是痛批非要蹚浑水的三人，待听到三人怯生生认错后，大手一挥放他们离开。
望着瑛歌和枫歌的背影，林建军突然开口叫住他们。
当年阿嫂难产，身体虚弱，遂从外面请了两个刚生育过的新寡妇做兄妹俩的奶娘。
一个姓孙，一个姓李，也就是瑛歌和枫歌各自的母亲。
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原也有乳名，跟随母亲一同入府后，孙娘子和李娘子为表忠心和获得认可，请阿兄为孩子赐名。
阿兄哪里好意思给别人家孩子取名，为两个孩子重新取乳名的事便落到他身上。
女孩叫瑛歌，男孩叫枫歌。
如今他们年岁渐长，再没个正经名字便不合适，“瑛”和“枫”字寓意都不错，只需冠上姓氏即可。
才被训斥过的两人心下一慌，脑海中不停回忆他们最近一段时间是否还做了错事。
林建军询问道：“你们愿意随母亲姓氏，还是姓林，亦或是姓秋？”
两个孩子懵懂而又迷茫地睁大眼睛，林光华抢着替他们回答：“姓林，必须姓林！”
“我和瑛歌是好姐妹，好姐妹就是……”跪在地上的林耀夏兴奋地开口，捱不住上面那人随意一瞥，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林建军摆了摆手，说道：“此事你们自己做主，给你们三日时间考虑。”
等人都走后，林建军缓缓垂下眼眸，也不说话，静静地盯着小女郎。
头顶仿佛悬了把出鞘的利刃，林耀夏登时头皮一紧，恨不得把脑袋缩回肩膀里去。
良久，林建军轻叹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闺阁娇娥，依仗父亲疼爱、夫君宠爱而活，外间的风霜雨雪自是吹不到她们，付出的代价却是一辈子仰人鼻息，困在四方天地乞求郎君垂怜。你若想过这种生活，我可以成全你。”
林耀夏猛地抬头，跌跌撞撞扑跪林建军脚边，一把抱住他小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三叔我不要，太委屈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我永远不要过那种日子！”
林建军低头看着她道：“受不住委屈，不想过那种日子，那就要出去和男人争，和男人抢，和男人拼命，虎口夺食，饿虎可不会因为你撒个娇，就把肥肉平白让给你。”
林耀夏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三叔用心良苦，该我承担的责任我再不敢推卸，明天我就去向张先生赔罪。”
林建军欣慰地点了点头，淡声道：“你能想明白最好，夜深了，早些睡。”
林耀夏抬手抹泪，抽抽搭搭地往外走。
“等等……”叫住腰间革带勒得紧紧的小女郎，林建军痛苦地扶额，“听说私塾里小女郎间近来刮起一阵好细腰的风，你莫要糊涂跟风，多吃肉，多吃饭，长得强壮高大，才有去争去抢的本钱。”
幕府私塾里有三位先生，张先生便是其中一位，名珏，字梦之。
元嘉早年间他便中了进士，也曾春风得意笑看长安花，后参与立储一事遭贬谪，再不得重用，心灰意冷，索性辞了官职回到家乡。
陆乾看重他学识渊博，特请为先生，教授家中子侄。
进士及第者绝非等闲人，假使当年张珏投诚天启帝，凭他本事出将入相亦未可知。
携林耀夏登门赔罪，林建军特意放低姿态。
张珏卷着本书斜倚凭几，不咸不淡地听完林耀夏的赔罪，挥了挥衣袖示意她退下。
林耀夏轻咬下唇，遥冲老翁长揖到地，离去时的步子里藏不住不满之意。
张珏年近古稀，浑浊目光落在对面那青年人身上，慢条斯理抚了抚须，缓声道：“不想是你亲自前来。”
林氏兄妹的身份不是秘密，青年人沾上林氏兄妹，身份自然也就不是秘密了。
林建军笑道：“侄儿犯了错，在下这个做叔父的理应亲自登门致歉。”
张珏点了点头，慢声道：“节帅既替你藏了踪迹，老夫只当今日未见过你，且去罢。”
赶客意明显，林建军便拱手道：“耀夏和光华麻烦先生了。”
“你若真为她好，就领了她回去。”张珏唤住林建军，“杀气太重，桀骜难驯，要强独断，意气用事，逞凶斗狠，不知尊卑，放在男儿身上皆是长处。只可惜她错生为女。带回去着妇人好生教养几年，省得她将来郁郁一生，反倒怨怪于你。”
林建军回首，莞尔道：“杀气太重之人，此生绝难郁郁。”
定是那张先生以天雄牙兵之祸为题，要学生们各抒己见。
从前扁担花常往濯缨院跑，估摸着偶然听到他提起天雄，记下了他所说的“绝其户”之法，今天便在课堂上大喇喇讲了出来。
想到此，林建军不由抿唇失笑，十一岁小女娃张口就是数万人性命，确实够惊世骇俗。
林耀夏不满地握拳捶打他，毫不客气地将祸水东引，嘟囔道：“这法子源自三叔，张先生说我歹毒，等于拐着弯骂三叔。”
林建军好笑地抬手，想像从前一样轻捏她脸颊，待看到小女郎脱去些许孩童稚气，初具少年英气的脸庞，忽然意识到她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他收了手，抬脚朝前厅走。
“我和三叔天下第一好，谁骂三叔我就跟谁急！”林耀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势必要拉来同盟，“张先生居然骂三叔，我再也不要去上他的课了！”
林建军垂眸瞥了眼义愤填膺的小女郎，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狠狠掐住她脸颊。
他没好气地嘶了声：“有你这样拿三叔当枪使的吗？”
林耀夏三指指天，口齿不清道：“天可怜见儿，我待三叔一片孝心，天地日月可鉴。”
林建军气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怕不是当堂与张先生顶起来，放狠话说再也不去私塾，现下冷静了想回去念书，又拉不下脸面，等我代你去赔不是。”
林耀夏不说话了，鼓着脸巴巴地望他。
林建军慢慢敛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目光明明平静如水，却压得林耀夏几乎快要喘不上气，鼓着的脸缩回去，头也耷拉下来，目不转睛盯着小朝靴，心跳乱似猫挠。
“扁担花，你需明白一个道理，撒娇卖乖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林建军厉声道，“去暖阁跪着，没我发话不许起来！”
知他动了大气，林耀夏不敢多言，一步一挪地往中院暖阁行去，一面给坐柿子树下扮石像的几人投去求救的眼神。
余光瞥见搂着长夜安的赵应安无声地摇了摇头，周素清“唉”了一声，一把薅起正要开口求情的余顶天，端起择好的菜走进灶房。
嵇浪和秋十一等人齐齐仰头望天，默默为小女郎掬了把同情泪。这时候敢开口求情的唯有一人，可惜那人午睡未醒。
日落西山，蒜薹炒腊肉的香味飘出灶房，睡了一下午的裴静文揉着太阳穴，目光呆滞地打量昏暗寝室。
缓了片刻，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同哈欠连天的余芙蓉打了个照面，两人勾肩搭背往前院走。
家里人多，且至今时今日，再来讲所谓等级尊卑反而生分，吃饭时通常摆两桌，女郎和小孩一桌，男人们一桌。
幕府私塾课业繁重，每月只在初一、十五各休一天，未免四个大孩子辛苦，他们寻常吃住都在幕府，因此女郎和小孩那桌一般只有五人。
桌上饭菜明显多于五人食量，裴静文便知大孩子们回家了，此时没瞧见他们上桌，想到今天不是休假的日子，遂纳罕地问了一句。
回忆起黄昏时那场面，周素清乐得直摇头。
四个大孩子从小一处长大，感情要好，林耀夏和张先生发生争执，负气离开，剩下三个本着江湖义气，放学后紧赶慢赶回了家。
得知林耀夏被罚跪，林光华和瑛歌、枫歌先是求情，求情不成便说要陪她一起罚跪，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倒逼林建军松口。
结果显而易见，四人整整齐齐罚跪暖阁。
裴静文忍俊不禁，吃过饭后与林建军绕着庭院散步消食，劝说道：“罚也罚了，就让他们起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不得。”
林建军不接话，她又道：“要我说张先生也有不对。主观题哪有客观答案？他不赞成扁担花的观点，那就该有理有据辩回去，仗着老师身份指责扁担花心肠歹毒，让她以后如何与同窗相处？”
“你倒是护短。”瞧见女郎沉下的脸色，林建军敛去嬉笑打趣之意，正色道，“我罚扁担花，不单为她顶撞张先生。”
裴静文好奇追问：“还为了什么？”
林建军解释道：“皇朝极是尊师重道，扁担花当堂顶撞张先生便是不敬。我此时若宽纵她，待她养成目无尊长的脾气秉性，届时悔之晚矣。”
裴静文严肃道：“扁担花维护自己，目无尊长这个词用在她身上过重了。”
“阿兄为她撑起的童话世界已经倒塌，她现在必须要面对真实的世界。”林建军抬了抬下巴，“在没有特立独行的本事之前，她应当学会和光同尘。”
裴静文不赞成道：“她还是个孩子，别对她太苛刻了。”
林建军转头看着她，叹息道：“我气她顶撞师长，更气她遇事只知撒娇卖痴。你该知道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教导她，等她定性就来不及了。”
裴静文倏地抬起眼眸，认真地注视他。
林建军语重心长道：“是，她有我，有她阿兄。只要我在，只要她阿兄在，她可以无忧无虑做闺阁娇娇女。世事无常，假如哪天我与她阿兄都不在了，习惯依附他人的女萝该如何谋生？”
“呸！”裴静文啐他，“你这是什么话？”
好似看透生死，林建军淡然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老天爷要收人谁也挡不住。”
裴静文胸口闷闷的，好半晌才将这股酸涩之意压下去，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你罚其他三个孩子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自己要跪，与我何干？”林建军甚是诧异，“自虐只能威胁到心疼他们的人。”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裴静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教育孩子这块，她确实没经验，也懒得积累学习。
子时更声响起前，林建军踱步去了暖阁，只当没看到推开门瞬间，里面人立即挺直脊背的动作。
他大马金刀往圈椅上一坐，绷着脸叫人看不出情绪，跪得颇有骨气的四人接受冷厉目光轮番扫视后，纷纷败下阵来。
按照错误严重程度，林建军先是痛批非要蹚浑水的三人，待听到三人怯生生认错后，大手一挥放他们离开。
望着瑛歌和枫歌的背影，林建军突然开口叫住他们。
当年阿嫂难产，身体虚弱，遂从外面请了两个刚生育过的新寡妇做兄妹俩的奶娘。
一个姓孙，一个姓李，也就是瑛歌和枫歌各自的母亲。
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原也有乳名，跟随母亲一同入府后，孙娘子和李娘子为表忠心和获得认可，请阿兄为孩子赐名。
阿兄哪里好意思给别人家孩子取名，为两个孩子重新取乳名的事便落到他身上。
女孩叫瑛歌，男孩叫枫歌。
如今他们年岁渐长，再没个正经名字便不合适，“瑛”和“枫”字寓意都不错，只需冠上姓氏即可。
才被训斥过的两人心下一慌，脑海中不停回忆他们最近一段时间是否还做了错事。
林建军询问道：“你们愿意随母亲姓氏，还是姓林，亦或是姓秋？”
两个孩子懵懂而又迷茫地睁大眼睛，林光华抢着替他们回答：“姓林，必须姓林！”
“我和瑛歌是好姐妹，好姐妹就是……”跪在地上的林耀夏兴奋地开口，捱不住上面那人随意一瞥，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林建军摆了摆手，说道：“此事你们自己做主，给你们三日时间考虑。”
等人都走后，林建军缓缓垂下眼眸，也不说话，静静地盯着小女郎。
头顶仿佛悬了把出鞘的利刃，林耀夏登时头皮一紧，恨不得把脑袋缩回肩膀里去。
良久，林建军轻叹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闺阁娇娥，依仗父亲疼爱、夫君宠爱而活，外间的风霜雨雪自是吹不到她们，付出的代价却是一辈子仰人鼻息，困在四方天地乞求郎君垂怜。你若想过这种生活，我可以成全你。”
林耀夏猛地抬头，跌跌撞撞扑跪林建军脚边，一把抱住他小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三叔我不要，太委屈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我永远不要过那种日子！”
林建军低头看着她道：“受不住委屈，不想过那种日子，那就要出去和男人争，和男人抢，和男人拼命，虎口夺食，饿虎可不会因为你撒个娇，就把肥肉平白让给你。”
林耀夏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三叔用心良苦，该我承担的责任我再不敢推卸，明天我就去向张先生赔罪。”
林建军欣慰地点了点头，淡声道：“你能想明白最好，夜深了，早些睡。”
林耀夏抬手抹泪，抽抽搭搭地往外走。
“等等……”叫住腰间革带勒得紧紧的小女郎，林建军痛苦地扶额，“听说私塾里小女郎间近来刮起一阵好细腰的风，你莫要糊涂跟风，多吃肉，多吃饭，长得强壮高大，才有去争去抢的本钱。”
幕府私塾里有三位先生，张先生便是其中一位，名珏，字梦之。
元嘉早年间他便中了进士，也曾春风得意笑看长安花，后参与立储一事遭贬谪，再不得重用，心灰意冷，索性辞了官职回到家乡。
陆乾看重他学识渊博，特请为先生，教授家中子侄。
进士及第者绝非等闲人，假使当年张珏投诚天启帝，凭他本事出将入相亦未可知。
携林耀夏登门赔罪，林建军特意放低姿态。
张珏卷着本书斜倚凭几，不咸不淡地听完林耀夏的赔罪，挥了挥衣袖示意她退下。
林耀夏轻咬下唇，遥冲老翁长揖到地，离去时的步子里藏不住不满之意。
张珏年近古稀，浑浊目光落在对面那青年人身上，慢条斯理抚了抚须，缓声道：“不想是你亲自前来。”
林氏兄妹的身份不是秘密，青年人沾上林氏兄妹，身份自然也就不是秘密了。
林建军笑道：“侄儿犯了错，在下这个做叔父的理应亲自登门致歉。”
张珏点了点头，慢声道：“节帅既替你藏了踪迹，老夫只当今日未见过你，且去罢。”
赶客意明显，林建军便拱手道：“耀夏和光华麻烦先生了。”
“你若真为她好，就领了她回去。”张珏唤住林建军，“杀气太重，桀骜难驯，要强独断，意气用事，逞凶斗狠，不知尊卑，放在男儿身上皆是长处。只可惜她错生为女。带回去着妇人好生教养几年，省得她将来郁郁一生，反倒怨怪于你。”
林建军回首，莞尔道：“杀气太重之人，此生绝难郁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