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霞染红了半边天,盏盏灯笼被驿卒挂上檐边,姜枕下了车驾,向屋内走去。

    “问县主安,房间已备妥,您这边请。”驿丞赶忙迎上。

    “有劳了。”姜枕略略点头。

    “卑职不敢。”

    “想来刚过年关不久,驿站应还不到繁忙的时候吧?”阿笙问到。

    “姑娘说的是,这刚过休沐,官员都还少,这些寝房也都空着,县主且随下官后去,皇华厅在后边。”

    穿过驻节堂,行经中院,再就到了接待高品阶官员的地方——皇华厅。

    棉帘将寒气尽数隔绝,屋内,暖和的像春天。

    “县主您到了!”

    元初半身倚在立柱上,正一遍遍擦着手中的令牌,看到姜枕,百无聊赖的眼里冒出星星,蹦跶着跳到她面前。

    “你们腿脚倒是真快啊~”阿笙扬了扬眉。

    驿丞是个有眼色的,拱手作揖出了厅门。

    “殿下正在处理公务,但特地交代让我在下边等着县主您。殿下说,等他加急处理完,即刻便来见您。”

    “见我作甚?明日还要赶一天的路,公务处理完就休息。”

    “但驿站准备的晚膳是合份,殿……”

    “阿笙,你一会去厨房把自己那份领了就行,我累了,沐浴完便休息。你不用随侍。”姜枕扭头看向阿笙。

    “是,小姐。”

    “元初,辛苦你一直在楼下等着,你转告殿下,好意心领了,他累了一天,饭菜都让给他,好好补补。”

    “……”

    步入房间,先是一个小厅,连着窗边的书桌,绕过屏风,空间比前边大些,素黑的架床,对面一扇小门,推开,是一间素简的浴房。

    阿笙去用饭了,房内,姜枕将门闩好,解了外衣,将裤腿挽高,进了浴房。把干净的衣物放在一旁,给浴桶添满热水,然后褪尽衣衫,踏入浴桶。

    水雾氤氲,姜枕靠在桶壁上,脸上水汽迷蒙。温热顺着肌理不断渗透。她缓缓合眼,顺着桶壁,一点点滑下去。

    热水漫过锁骨,漫过唇鼻,再到眉眼,直至发顶。

    须臾,姜枕坐起,水珠不断滴落。

    喜怒不显于色,心事勿让人知。

    面上,泪和清水早已分不清,早在很久前,她就只有在一个人时,才敢神伤。

    姜枕没有长时间沐浴的习惯,从浴室走出,恰好阿笙也回来了。

    “小姐快坐,这味道真的不错。”阿笙打开食盒,将小菜一盘盘取出。

    姜枕走到桌前,揉擦着湿发缓缓入座。水蒸蛋正簇簇冒着热气,稀粥旁一小碟酱红的咸菜,白肉配蘸水,辣圈有青有红,芝麻被热油泼过,香气四溢。

    阿笙接过布巾,替她擦着头发。

    “今日是正月十八。”

    “是。”阿笙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个时辰,应该快结束了。”

    “三天,真快。”又一勺稀粥入胃,唇边扬起悲戚。

    “阿笙你说,以后一年一年会不会也过的很快,越来越快……”

    “……”阿笙手上不停,鼻尖却酸的厉害。

    这些年,姜枕参与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战役。阿笙不懂什么兵法,小姐教她读书习字,让她一同练武。她只知道小姐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陪着姜枕在营里看了一遍又一遍战场的残酷与惨烈。刚刚正式入营,姜枕还俨然如小兔一般欢脱。

    那是姜枕正式参与的第一场战役,阿笙记不清,大概是战前的哪个晚上,她伙同不久前认识的,几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兵,偷溜到大营北角为他们喝酒壮行,几个人你拍拍我的肩,我跟你碰碰碗,很是壮烈的涕泗横流。

    那天他们躲过了巡逻队,全身而退。

    不久。

    诚明十四年,鹰下一战。

    姜枕在忠烈簿上找到了他们。

    连尸首都没有。

    此后姜枕再不与营中任何兵将说话,连名字也不记。

    只是不停的练功,练功,练功;念书,念书,念书。

    “每年正月十六到十八,都是姜安点主火,今年又是谁替他呢。”桌上烛灯外笼着层罩子,隔着朦胧,姜枕用目光依稀描着烛焰的轮廓。

    这是专属北疆军的仪式,每年年后三天,入夜在营前高点篝火,为牺牲将士引路,营中兵将,无论官职,皆可向主火,或是自生小火,烧纸钱,敬拜,对饮,诉悲情……

    命丧沙场之人,哪有坟头,更遑提墓冢。

    谁都一样。

    大漠中燃起了一片星空,满目烈火,烈不过那老兵杯中的浑酒,烈不过哭的倒地的九尺大汉,烈不过万万英魂。

    浓烟之上,模糊了阴阳两岸,连接了天人永隔。

    “他倒永远得闲了,都给他烧纸烧钱,也不用再打仗……”

    朦胧的光在满目的泪里散射,“可他收的东西里,没有我那份……”

    姜枕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难以入眠,这是在姜安逝世前就有的毛病,不过这毛病在他逝世后,达到顶峰。

    几乎每晚躺在床上,无论闭眼睁眼,眼前各式场景掺杂,战前策略的再一次挑灯商讨,沙盘上插着小旗的连绵缓丘、绿地,炮火连天的战场。五感都被调动,在深夜里变得格外敏锐,耳边,战马的嘶鸣与各式哀嚎此起彼伏,鼻前,血腥和硝烟让她伏在床前干呕。

    她答应过母亲,不能上战场。但她眼前依旧是战后一抬抬进进出出的,血肉模糊的尚还活着的躯体。

    睡前一碗浓稠的安神药,成了她这些年最形影不离的东西。

    明日要赶路,姜枕早早歇下了。

    轻手将桌上收拾好,阿笙提着食盒出了门。

    “啊!”猝不及防,她刚要惊呼,嘴就被元初捂住。

    “歇下了?”

    祁鸣站在门外,低声问道。

    “小姐已经歇下了。”

    看到她手中的食盒,“你先去吧,明日一早,孤再来见她。”

    阿笙欠身施礼,垂眼走开,行至拐角,略略的余光中,太子似乎还未离去,背手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天,祁鸣起的比姜枕还早。

    “啊!”拉开门,一张俊脸像怨鬼一样迎上来,吓得她慌忙扶住门框,险些没站住。

    “没事吧。”

    “你干嘛?!”姜枕对这种行为难以理解。

    “送早饭。”笑容比还没升起的朝阳还灿烂。

    元初闻言,忽地从祁鸣后边冒出,腼腆地笑着,将食盒拎高。

    “呵……”姜枕看着两人,咬着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昨夜都没怎么睡。”祁鸣将盛好的碗放到她跟前,又将她面前的空碗取走。

    “不好入眠吗?”不经意的蹙了蹙眉,“不过太子作为储君,应该自称‘孤’,”姜枕垂眼看向那碗冒着热气的菜粥,“多谢。”

    “在你面前不用。”祁鸣落座。

    姜枕静静看他一眼,眼神落在那碗热气腾腾的粥上。

    “随你…”

    房内空气不通,姜枕一早便将窗打开了,股股冷风钻进屋内。窗下的积雪未消,朝阳从远方露出脑袋,直剌剌的光照在雪上,又被尽数返向天空。

    当真冰冷无情。

    屋内大亮,空中只有碗勺碰撞的声响。

    “枕枕可去过边镇?“冷不丁开口。

    “边镇?“姜枕疑惑的抬眼,”与鹰城有段距离,地方不大,人口也少,不过地处两国交界,一直是北疆军轮派驻守。怎么了?“

    “枕枕可见过边镇知州吗?“

    神色专注,姜枕将碗放下。

    “前年过年,他小儿子满月,下了拜帖,我和兄长去了,见过一面。“

    她思索片刻,“不过他的名声一直很好,实事做了不少,颇受百姓爱戴,是个好官。不然我父亲也不会对他青眼,派我和兄长去赴宴。”

    “怎么,跟你查的案子有关?“目光如炬,直射进他的内心。

    “冰雪聪明。“祁鸣薄唇微抿,笑意霎时溢开。

    “别贫。“

    “好好不贫,”祁鸣正了神情,“朝廷正在查一个人口走私案,这个案子,与边镇,脱不了干系。”

    姜枕的脸色霎时变了。

    “这案子牵扯的,不光有北疆,还有南境,就是怕……”

    “就是怕这案子背后,有苍蓟和九曜。”姜枕眉目肃然。

    “对。”

    “是挺棘手的。”

    两人又拿起了筷子。

    “用完没有,用完就起身,别耽搁了。”姜枕将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席。

    祁鸣嘴角轻扬,抬目望向她,“枕枕这是等不急要同我一道去南安?”

    “我只去取母亲让取的东西,取完我就回北疆。”姜枕转身,“太子殿下若是等不及去南安,驿站我看好几匹马都不错。

    姜枕提起包袱便出门了。

    不多时,驿站门外,马夫将车驾牵来,姜枕缓步上车,掀开门帘,却对上了祁鸣好整以暇的目光。

    “何时进来的?”姜枕面露不善,这人怎么几年不见变得像无赖一样。

    “给你一个惊喜。”

    ?

    “你堂堂太子,几年不见怎么变得像…像…”

    姜枕努力压着嘴边的话,将它咽回去。

    “像什么?”

    ……

    “…不像什么。”姜枕扭过头不再看他。

    又是一个阳光充足的日子,迷糊间,姜枕觉得可能是自己安神药的药效还没过,不然怎么会和别人在车上同处时想睡觉。

    “困倦了就休息会儿。”祁鸣语速放的轻缓。

    “我没睡。”明明都开始嘟囔。

    看着姜枕抱着双臂靠在一旁不断“点头”的样子,祁鸣不由一声轻笑,眼底满是温柔,可不多会儿,又浸出些低沉的情绪。

    “殿下,小姐,前边路有点颠,您注意些。”阿笙的声音透过门上的厚帘传入车内。

    但此时的姜枕显然已经入了梦境。

    祁鸣取了身后的软枕,想垫到她身后。

    猝不及防,刹那,车轮猛地滚过硬石,车厢猛地抬落,恰好是姜枕靠的那半边。

    “砰!”猛地撞击,剧烈的疼痛从肩头传来,姜枕顿时睁开眼。

    “砰!”心跳乱了阵脚,天旋地转,瞬间,咫尺的距离。鼻息交缠,双颊唰地滚烫起来,红霞爬上脸庞,红过世间所有胭脂。

    “你,你干什么?”

    瞳孔不受控的震颤,姜枕大脑一片空白,腰间的那只手紧紧锢着她,她正以一个极其不可言状的姿势,跨坐在祁鸣腿上。

    “肩上怎么样,出血了没?”与她截然不同,祁鸣满眼慌乱焦急,整张脸上无助又凌乱,他什么都顾不得。

    直到双目交汇。

    祁鸣的眼底又慌乱起来。

    他忽地不会动了。

    “我,我只是……”脸比姜枕的还红。

    “早已不出血了。”

    姜枕慢垂的眼波,绯红汇聚眼眶,此刻,真挚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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