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城郊,一处简洁干净的民宅。

    房子不大,四周环绕着稀疏的树木。青砖灰瓦的屋顶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院内干净整洁,几块石板铺成的小路通向门口,门前挂着一盏简单的灯笼,微微晃动着。

    此时,谢毓正躺在炕上,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他的身体已经被冰冷侵蚀,发着高烧,手脚冰凉。

    石头在一旁焦急地不停往火炉里添柴,火焰舔着干柴,发出急促的劈啪声。

    “冷霜,两天了,世子爷这烧什么时候退啊?”石头担忧地问道。

    他当时带人发现谢毓的时候,谢毓的眉毛上已经挂满了厚厚的冰霜,根根冰晶如同冻结的白霜,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他的睫毛上也凝结了细小的冰珠,整张脸被冻得苍白如雪。

    他静静地躺在两座岩石的缝隙处,宛如一尊冰封的玉人,瘦削的身形被寒冷雕刻成了永恒的静止,只有呼吸的微弱起伏隐约透出一丝生命的气息。

    暗卫之一的冷霜神色凝重,他尤擅医术,正在为谢毓号脉:“世子爷寒气入体,骤然回温,高烧不退也是正常,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世子爷自己了。”

    谢毓的意识还停留在天崖峰的雪原上,他跋涉了数天,每一次,他以为自己终于接近了边缘,却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原点,面前依然是那片熟悉而冰冷的山景,寸草不生,毫无人烟。

    他来时骑的马早已受不住这恶劣的环境,活生生饿死在路上。所以无奈之下谢毓只能弃了马,继续前行。

    暗卫和他也走散了,联系用的三颗响箭燃尽了都没有回应。

    寒风呼啸着,将他的身躯吹得僵硬不已。他带的干粮和药所剩无几,伤口也开始发炎,身体的虚弱让他步履蹒跚。他终是放弃了继续向前,背靠着一处岩石,静待着生命的流逝。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恍然间,他又回到了王府,回到了荣安院,回到了那日和郑清婉的争吵。

    他想起郑清婉失望的脸庞,愤怒的眼神,想起将军府月光下她的泪,想起她的质问。

    清婉,如果当初我相信你,会不会我们就不会走到这般田地。

    他后悔了。

    他一介俗人,好不容易拥有了自己的月亮,怎么舍得不爱呢?

    怪就怪他发现得太晚,到了命悬一线时才开始懊悔他未说出口的情意。

    迟来的深情比狗贱,清婉果然没有说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静躺着,谢毓想起胸口前还揣着郑清婉之前给他的回信。他费劲地从口袋里掏出信笺,轻轻展开。细细品读着每一行字,他每读一字都能想象出郑清婉说此话的神情和动作,他嘴角禁不住地笑。仿佛这一刻,寒冷和病痛皆暂时远去了。

    看罢,他心满意足,把信折好,再度放进胸口前的口袋,指尖忽在怀里触碰到一物——一枚响箭。那是他原本准备送给郑清婉之物,却一直未曾找到合适的时机交给她。手握这枚响箭,他心中一阵酸楚与悔意交织,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他随手掷了出去,响箭顺势腾跃而起,在空中乍响又消散,烟雾圈圈弥漫开来,他仰面抬头盯着看了一会,叹息了一声。

    就当是为自己黄泉路上送行了吧,他怀抱着郑清婉的回信闭上了眼睛。

    然而,隐约间,他却听到耳畔响起了冷霜的声音。

    “夜隐那边传信,夫人已经进宫了。”

    “怎会这么快?颍川离京城不是要六百里吗?夫人病了怎么撑得住?”

    病了?奇怪,冷霜和夜隐他不是留下和石头一起陪着清婉了吗?好端端地怎么又生病了呢?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清婉为什么会进宫?

    不,不要去京城!

    谢毓意识模糊,冰冷与高烧交织的痛苦让他无法分清现实与幻觉。

    “不……不要进宫……”他在心中焦急地呼喊着,虽然声音微弱,但内心的情绪却异常激烈。他的身体在无意识中开始挣扎,嘶哑的声音微弱地从喉咙中挤出:“不要回京城……不要进宫……”

    石头始终守在谢毓的身边,见他突然有了反应,激动地喊道:“世子爷有反应了!”他脸上的凝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尽管谢毓依然在高烧和昏迷中挣扎,但这一丝意识的恢复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转机。

    冷霜见状立刻取出银针,稳稳地扎入谢毓的穴位。片刻后,谢毓缓缓睁开了眼。

    他见冷霜和石头在侧,才知刚刚听到的不是幻觉:“她…..为什么……病了?”

    石头赶忙将谢毓失踪这十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地讲述了一遍,丝毫不敢遗漏。

    谢毓的四个暗卫中,除了夜隐和冷霜,其他两人早已失去了所有讯息,估计是和谢毓一样迷失在了天崖峰。也正因如此,夜隐被留在夫人身边,以确保她的安全,而石头和冷霜则秘密回来寻找谢毓。为了避免暴露,除了夜隐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已经找到世子的消息。

    “崔家已经联合了平王殿下和衢阳卢氏,集结了三万精锐在衢阳城外驻扎。皇贵妃娘娘看来是真的要逼宫谋逆了。”石头的话如一记重锤敲碎了谢毓的最后一丝侥幸。

    谢毓在离京前收到蕊姬传来的密信时便有所防备,一直派人暗中监视。

    糊涂!平王一介藩王怎会甘心帮着皇贵妃之子上位?若非平王野心勃勃,怎会短短几月就能集齐三万人马。此次借崔家之力,不过是为了掌控局势,待皇贵妃母子登位,他便可顺势废黜,拥兵自立。崔家也不过是他夺权的棋子罢了。

    “回京,备马!”

    “可是爷,你的身子还骑不了马啊。”石头苦口婆心相劝。

    奈何谢毓归心似箭,说什么也不肯,只好选了折中的法子,驾马车回京。

    兵力威胁已至,皇上和太后皆不能理事,前朝百官休沐。如果他没有猜错,崔若瑾的行动就在这几日了,他必须要加快步伐,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郑清婉也敏锐地察觉到宫中气氛的异常。原本秘而不宣的太后病情,忽然被皇上一纸圣谕昭告天下,让众臣在家为太后祷告祈福,禁娱禁乐。为表虔诚,还特意召来了宝华寺的高僧,日夜在慈宁宫外诵经。明正宫已彻底封闭,所有传话均被拒绝,进出之人无一不被严格盘查。宫中氛围愈发凝重,危机似乎一触即发。

    “夫人,皇上有旨,请您速往明正宫。”于公公再次出现在郑清婉的面前。她心中一紧,知道这一刻,终究到来了。

    明正宫是皇帝谢珣的寝宫,高大的红木柱上镶嵌着金箔,浮雕龙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似乎带着神秘的生气。殿中央的宝座威严端坐,四周的玉器与铜鼎巧妙点缀,庄重中透着精致。

    按照礼制,殿内应有二十至三十名贴身侍卫和宫女宦官,负责近身侍候,随时应对突发情况。但郑清婉立于空旷的大殿之上,没有皇上,也没有任何随侍的身影。

    理应森严的明正宫,如今竟是畅通无阻,连空气中都带着诡秘与压抑。

    “大胆郑氏,竟敢私闯明正宫,惊扰圣体,来人,把她拿下!”

    崔若瑾的声音尖锐刺耳,从郑清婉的后方响起,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她话音刚落,几名宫人和侍卫迅速簇拥而至,将郑清婉包围。崔若瑾眼中闪过得意的光芒,仿佛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郑清婉稳稳地站在原地,丝毫未见慌乱。她转过身正对着崔若瑾拍手笑道:“许久未见娘娘,娘娘颠倒黑白的本事已是登峰造极,臣妇实在望尘莫及。”

    “少废话。谋害皇上你死罪一条,于公公,直接押送郑氏去地牢,本宫不想再见到此人。”崔若瑾的神情凶厉而冷酷,原本绝色的美貌在此刻被阴鸷的神色彻底掩盖。

    “谁敢动我?我有金吾卫统领的手信和印鉴。”郑清婉来时就已经和夜隐提前部署好了,丝毫不惧:“若我一个时辰之后不能完好地走出去,京郊大营全体金吾卫会立刻围困皇城,通知百官进宫。”

    宫人和侍卫们听到此话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向前一步。

    崔若瑾眼神微眯,瞧着面前之人身姿挺拔,气质卓绝,犹如一株傲骨寒梅,屹立在风华之中,透露着不容亵渎的威仪,她讨厌得恨不得当场抹杀。

    她不允许有人比她更耀眼,何况这人抢占了她曾经的地位,诚王世子夫人之位,那可是原本属于她的姻缘。就算是她得不到,她也不想看到别的女人在这个位子过得比她还比如意。

    更遑论,世子竟然把手信和印鉴都给了这个女人。成婚半年就能让世子情根深种,是她从前小瞧了郑清婉。

    "那又如何?"崔若瑾冷笑一声,"本宫的父亲手握衢阳城三万精兵,京城兵力虚弱,区区金吾卫挡得过大军吗?"

    她缓步上前,贴近郑清婉的耳畔,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阴冷而轻柔:“太后将死,皇上昏迷,世子失踪。本宫乃未来天子之母,本宫想你死,你就得死,束手就擒吧,本宫会厚葬你的。”

    无论如何,崔若瑾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她一定要让郑清婉背上弑君的罪名。明正宫里外都是她的心腹爪牙。即使郑清婉再如何清白,这所谓的“事实”都只能她这个未来的太后书写。

    “太后娘娘为巩固权势,害怕外戚势力过大,暗中害死了在边境驻守的胞弟夫妇二人。多年后,其独女郑清婉,意外得知了这一残忍的真相,不惜以身试险为父报仇。幸而先帝崩逝前,降旨传位于六皇子谢曜,其母皇贵妃崔氏,便顺理成章为皇太后。”

    “你说,这是不是精彩极了?”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微微后退一步,期待着郑清婉会因这些话语而脸色骤变,露出痛苦与绝望的神情。

    如果是原身,听到这些,或许真的会陷入抓狂与痛苦之中。毕竟,一直亲近的姑母,其实是害死自己父母的仇人。这般打击,谁能承受?但郑清婉早就知道这个隐情。

    甚至于她还知道平王乃是忠君爱国之典型代表。

    所以,她丝毫不受影响,粲然一笑道:“娘娘或许还不知晓,臣妇的夫君已经回京了吧。”

    她就是要膈应崔若瑾。郑清婉轻轻扬起下巴,笑容虽不张扬但足够挑衅。

    那神情分明在说你完了,梦该醒了。

    崔若瑾果真恼羞成怒,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刀直指郑清婉的脖颈:“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敢跟我在这大呼小叫!”

    刀锋离郑清婉的脖颈不过咫尺,寒芒逼人,郑清婉毫不犹豫地偏头迎向刃口,鲜血顿时如打开闸门般喷涌而出。

    崔若瑾吓傻了,她呆立一旁,完全没发觉此时谢毓已然赶到明正宫目睹了这一幕。

    “清婉!不要!”谢毓仪态尽失,飞也似的扑到郑清婉跟前,接住她脆弱倒地的身躯。

    寒风透过大开的殿门灌进来,斑驳冷清的光影在鲜血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沉重。

    “你来啦。”鲜血的流失让郑清婉脸色万分苍白,但她仍勉力抬起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谢毓急切地把她抱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声音颤抖着:“清婉,别怕,我带你去找御医,你一定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崔若瑾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连连解释道:“不是本宫!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本宫没有杀她,是她自己非要往刀上撞的!她是个疯子!”

    “娘娘慎言!”谢毓抬眼看她,带着深深的愤怒和厌恶,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撕裂,全然不见从前世子少年郎时期对她的呵护与温柔。

    太医来的很慢。崔若瑾怕出乱子,根本没有留人当值。

    鲜血已将崔若瑾的衣襟染透,她虚弱地靠在谢毓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然而她却不再感到疼痛。相反,随着意识逐渐脱离身体,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自由。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她成功了。

    先前身体不适,实际上是谢毓对她情感投射的结果。随着他对她的感情日渐浓烈,她对这具身体的掌控也渐渐消失,因此愈发虚弱。

    但是谢毓对她的感情浓度总是差了些许,还差最后一击,于是她才打算——

    拿自己的身体为赌注,在谢毓以为失而复得,对她最想念最愧疚的时候死在他面前。

    威胁也罢,挑衅也好,全是她故意所为,只为了拖到关键人物现身。说到底,这还得感谢昔日崔若瑾兰池推她下水给她的灵感启发。

    此招虽险,但效果甚佳。

    血止不住地流。

    谢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是失去了全世界的支撑。他抱紧她的手更加用力,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的离去。

    “景之……”她声音轻如细风,嘴角的笑容是那么安静淡然,世间的纷扰再也无法触及她。“谢谢……”

    她又一次念了谢毓的字,是一种体面的告别,往事种种,她已经不在乎了。弥留之际,她对谢毓只剩了感激。

    谢谢你愿意放我走。

    话说完,郑清婉的双眸就渐渐失去了焦距,她的呼吸也在瞬间彻底静止。她的脸庞上依旧带着那抹宁静的微笑,她终于解脱了一切苦难,安然入睡。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谢毓亲眼见证郑清婉在自己怀里逝去,爱和痛达到了极致。

    谢毓不可置信地轻轻晃动了手臂,没有任何反应。

    “清婉,不要离开我!我求你,求你再坚持一下,不要睡……”

    他声音嘶哑,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期待着这一声声呼唤能够唤回她的灵魂。

    花落无声,灯落无痕,人死不能复生。

    任凭谢毓如何努力也于事无补。他抱着她,泪水无声地滴落。

    他的月亮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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