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深浓。

    北凉索的阳光虽仍酒液似的大把大把浇洒在这片土壤之上,却再也压不住狂风发威,数次灌耳迷眼,将来往行人的衣襟下皮肉都冻透。

    它叫这天地都需知晓,谁才是这时令的主人——

    违逆天时、不知进退的蠢货,都会被冻成北凉索又硬又冷的石头。

    姜和望着自己的尸身。

    就比如她这种自诩聪明的傻子。

    这是在是片极其惨烈的战场。

    曾经无往不胜的名骏倒在大片血泊里,尸身埋成的人堆与荒破的城墙连成一线。

    才发生不多时。

    因为那些人大多还保留着生前的痛苦模样。

    如若有人有阴阳眼通灵术,或许能瞧见这地界里,半蹲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年轻姑娘。

    还是生得唇红齿白、不笑也带三分笑意的美人。

    即使瘦薄腰腹上满是乱箭。

    因为她的眼睛生得实在漂亮。

    琥珀琉璃似的凝结一团,若是动时,想来更是生动灵秀,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能漫不经心攥入囊中。

    但那对眼珠一动不动。

    就像这里是无人信鬼神的北疆。

    所以没人看得见这美人鬼魂。

    也没人知晓她冷笑一声,眯起了长且媚的眼睛。

    姜和生前倒也不觉得自己是傻子。

    平颐王府的小女儿,先帝亲封的怀黎郡君,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知交好友不计其数,念书成绩数一数二,就算是夺嫡,也能亲自扶持了新帝登基,实在是没什么可以觉得自己痴愚的时候。

    所以她死了。

    死在乱箭射杀之下。

    死在……她最信任的人手上。

    杀人的是她的未婚夫。

    下命令的是当今新帝,她的好表哥。

    就像她死前看到的话本子写的那样。

    表妹扶持出身微寒的表哥,好容易等到他获得帝位,却与同样权势滔天的表妹却反目成仇,先下手为强。

    临到了了,反而成了什么他绝口不提却思念至深的“朱砂痣”。

    难不成是因为她死得实在凄惨吗?

    鬼魂面无表情地垂了眼。

    浓密的睫毛和其上的血一并垂落。

    有点好笑。

    如果她不是那个表妹的话。

    掏心掏肺、鞠躬尽瘁。

    到头来……

    “平颐王府手握重兵,此战若胜,你会放权吗?你当年那种境遇都不曾放权,如今又怎么会退?”

    来杀她的未婚夫声音哀切,“阿和,陛下也是没办法!”

    然后他险些被姜和舌下刀片抹了脖子。

    还是没力气了,姜和遗憾。

    白听这人胡诌半日。

    ——到头来,他说他也没办法!

    那前面在做什么?

    他们为了大同盛世努力的那些日子算什么,她为了他出生入死,和宗室、与权贵博弈算什么,他们共同的理想算什么?

    但没有人回答姜和了。

    她的火气还没来得及发泄,便和最后一气一起咽下。

    于是死不瞑目,变成了鬼,守着自己的尸身。

    虽然她的尸身估计也快要被挖走了就是了。

    鬼魂冷眼旁观北凉索的兵士干活。

    这二人早就在挖她,现在终于找到了人,正在思考怎么将她带回去。

    北凉索话在风里断断续续。

    “不是说那人和这个女人最不对付吗,他怎么会从江州带兵过来?”

    “将军让咱们找这女人的尸骨回去也是因为这人?威胁他吗?”

    “算了,先干活……呃!”

    血花四溅。

    方才还在说话的两人一句话没说,已经倒地。

    “不知道干活不说话的道理吗?”

    来人甩了甩刀锋上的血。

    他垂眼看到什么,微微一怔,旋即高声。

    “大人,找到了——”

    他们找的是她的尸骨?

    姜和微微蹙眉。

    陛下旨意之后,即使是她那位“友人”也不敢将她的尸身带走,这是姜和什么时候的对头,竟然还要寻她?

    “嗯,听得见。”

    后面嗓音清淡。

    但姜和猝然抬眸。

    “……怎么是你?”

    没人回答她。

    那人垂眼瞥过地上的两具尸体。

    薄且白的眼皮撩起。

    如浮雪一片。

    “拖远点。”

    思索了一下,又强调了一遍。

    “别丢在这边。”

    下属立即应是。

    若是姜和在,定然要冷笑他又穷讲究。

    人死都死了,还要在意多两具尸体在旁边吗?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惺惺作态。

    但是她死了。

    死于万箭穿身。

    死于自己人。

    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追随在那人身后的浩荡队伍悄无声息离开,看着那两个妄议她的人被堵嘴拖走,看着那人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半蹲在她的尸身面前。

    “好像也没说错。”

    他若有所思,“你现在确实像个刺猬。”

    姜和:……

    姜和:“滚。”

    但他显然听不见。

    所以并没有顺从地滚。

    那人年岁看起来与姜和相仿。

    唇薄如纸,白氅与面容一个颜色,本瞧着是个冰魂雪魄的好看病秧子,偏生眉与眼珠都生得漆黑,乌浓眼睫在尾梢打落一小片阴影,遮了所有可能柔和的神色。

    阴郁且冷。

    像是方来人世的鬼。

    而他对面是一身血迹的姜和。

    姜和尚且因为年轻人那句刺猬恼怒,因而面容表情生动得很,而那年轻人又面无表情……一人一鬼相对而立,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阳间来的。

    有点好笑。

    所以姜和就笑了。

    死了一次的鬼魂心格外大。

    哪怕是生前因为权势斗了这么多年的死对头,现在也看起来也亲切得很。

    “卫帅这么仗义,又报仇又收尸?”

    “怎么,死对头当久了,不让旁人杀了不成?”

    鬼魂语调轻快。

    “不过卫帅也不该这般大张旗鼓,既然直属天子,就该明白这是陛下想让怀黎死……算了,多谢你,若还有下辈子——山扶鹤,你拿了什么?!”

    鬼魂声音猛然变了调。

    那是一个盒子。

    年轻人随手掀开。

    是她死前还执意要杀的人。

    她未婚夫的头颅。

    “我瞧他颈间血线是你的手笔。”

    他轻描淡写,“你既然想杀,我便将这人砍了头带来,想你不愿意见此等猪猡太久,一会儿便扔去了。”

    为什么说得像送礼拎了盒点心一样轻巧?!

    此人现在是陛下亲信,纵然山扶鹤是天子近臣,也不可以……

    但那人的话音未停。

    “去平颐王府,娘娘给了我一耳光叫我滚远些,没听,估计她又要气我十几年。”

    “不过你放心,她们都已经被送走,如今算算脚程,应当是快到青州。”

    青州是平颐王……也就是姜家的发家地。

    姜家家眷到此,如鸟归林、鱼入海,来去自由不谈,不论如何,安危都能得以保全。

    这是托孤同重的恩情。

    姜和神情几次变幻,只能干巴巴笑了下。

    “卫帅突然对我这么好……大恩大德实在难以回报。”

    若是她尚且活着,那还能笑着调侃两句什么下辈子当牛做马报恩,可她死了,魂魄都不知往何处去,又如何说这种话呢?

    唯有哑然。

    两人做死对头这么些年,小时候动手大了动口,体面的不体面的,斯文的不斯文的都烂熟于心,却没有一次这般,一个人还在说话,另一个却再也没了声息。

    秋色依旧。

    只是风渐冷了。

    “不是邀功。”

    他听不见她的话,语气没有一丝起伏,“瞧他不顺眼,送人是顺手做了,不必又骂我假惺惺。”

    姜和:……

    她在他心里就这样?

    但姜和还没来得及开口,方才还没什么表情的人已经俯身。

    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仔细端详尸身。

    视线片刻也未曾离开。

    姜和被他眼神盯得别扭,忍不住蹙眉。

    “不是有洁癖?我都被乱箭射杀了,你也不能指望我多整洁……拽我作甚?再掐死我一遍?”

    年轻人用力拽住了她的领口。

    他拽得很用力,玉一般的骨节棱角分明,一点一点收拢,连手背青筋都明晰。

    “姜枕河,你怎么真的死了?”

    轻如雪落。

    又似乎含恨切齿。

    姜和说到一半才意识到是谁在说话。

    她失笑。

    “这不是陛下……”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又是同时开口。

    却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秋风呼啸,将词句卷得破碎。

    但又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鬼魂垂眼。

    复而笑起来。

    “怎么,卫帅今日来这里,是来质问我为什么如此无能吗?”

    “那可能确实回答不了你了。”

    那人明明听不见,却动作一顿。

    任由洁白指尖一点一点陷进肉里——

    血在布料里慢慢洇透。

    死人没有这般新鲜的血液。

    是穿过姜和腰腹的箭柄划破了年轻人的衣襟。

    一滴。两滴。

    所以箭矢也是红色。

    姜和愣住。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便已然开口。

    “姜枕河,你个骗子。”

    他说。

    “嬉笑怒骂,看起来对谁都真心,实际上谁也不爱,谁也不在意,包括你自己。”

    “你就是骗子。嘴甜心狠、骗了所有人的骗子。”

    北凉索的天地广阔。

    天色澄净如洗,狂风呼啸而过,本该是让人舒解心结的好地方。

    但血迹大片漫漶过土壤。

    因而什么痕迹也洗不掉了。

    这辈子都是。

    太多年之后也是。

    “你说你能和我一道拿头名,但你根本没有参加当年射日大选。”

    年轻人语气平淡,“你说你的灯能长明,但第三日便灭了干净;你说你以后万事无忧,签文是你让我替你写来骗娘娘的;你说你自己劣迹斑斑,定能祸害遗千年。”

    风真大啊。

    大到人的大氅都在鼓荡翻扯,落了尘埃的旧事都被卷起来。

    复而盖棺论定。

    “一句也没实现。”

    其实生前不是这般。

    姜和话多嘴甜,就算是死对头,也是笑音里面藏着冷,若是少时便更不一样,女孩子坐在少年案几之上,一句一句逗清冷的、伏案念书的山扶鹤,她又爱笑,总是眼梢眯成一线,梨涡眼尾都像盛了蜜。

    华璨明媚。

    和窗外如瀑日光一般动人。

    现在的形式终于颠倒。

    话多的永无生息。

    寡言的字句控诉。

    “你承诺这么多……你欠我这么多。”

    “姜枕河,你怎么真的死了?”

    ——姜枕河,你怎么真的死了?

    没有人回答。

    只有狂风仍然肆虐。

    “你这回来,难不成是控诉我?”

    姜和好半晌才找回话音。

    她扯出来一个笑,“赔估计是赔不了什么了,平颐王府的东西估计也动不了,家里人你送走,我如今来去无牵挂,也只有这一具尸身在你面前……你鞭尸出个气?”

    那人不知晓她在满口胡诌些什么。

    他默了片刻,一只手仍然拽着那人领口,一只手脱了身上的大氅,给早无声息的尸身裹上。

    燕京风俗。

    除非极刑,否则不论生前何如,不可曝尸荒野,衣物需得鲜洁。

    然后他抬手。

    山扶鹤的手指很长。

    骨节分明,玉一般透且白,很是赏心悦目。

    但现在那玉似的长指,并没有一点迟疑,一点一点给她拭净了眼皮上的血迹。

    好像拂去梨花瓣子上的红泥。

    也好像……

    抹掉了她并不存在的泪珠。

    山扶鹤总这样。

    明明他就是她最大的死对头,但阴差阳错撞到姜和抹眼泪时,他也只是坐在她旁边,等着红着眼眶的姜和准备瞪他的时候,不由分说将帕子盖在她眼睛上。

    那冷性情的人从不安慰她什么。

    他只是——

    少年人和眼前青年的嗓子逐渐重合。

    少年人冷哼。

    青年垂眼。

    指腹轻轻落在眼皮之上。

    像雪沾染梨花瓣子一样轻柔。

    “又欠我一件事。”

    他说。

    “不许再赖账了!”

    “回家之后便不许再赖账了。”

    然后他们的声音微妙一顿。

    像是秋风的末尾。

    “……姜和。”

    这么冷的天。

    想来是真要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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