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悬。

    时值夏末,拂面而来的热气烫人颊面,观音竹帘早早被放下遮掩人的视线,许久之后,风才徐徐卷过回廊,摇动檐下串悬在一处的碎玉石。

    风吹玉振,玲珑声响。

    那本是极好的情致与动静。

    现在却没有人听得见。

    “快来人!来人呐!”

    “怀黎郡君落水了!!”

    声音的来源是荷花池旁。

    遇到水就舒展开的袍袖在澈净的湖里沉浮,旁边绽开的荷叶下隐隐约约可见一段白净腕骨,腕上还是编织繁复的手钊——

    每一根丝都写了矜贵。

    旁边浑身湿透的小孩子还在大哭,却被慌忙前来的侍女抱住。

    姜和隐隐约约听到这样的声音。

    但她听不真切。

    她听的更清楚的,是浮在四面八方的水声。

    咕噜。咕噜。

    ……好冷。

    冷得人瑟瑟发抖。

    她下意识想要蜷缩,却发现自己的胳膊沉重无力,仿佛被什么沉沉地拖着,拒绝她想要收回的本能。

    姜和想要挣扎。

    从口鼻里面挤出一串气泡来。

    这是……水里。

    可是她不是死了吗?

    鬼怎么会感觉冷,怎么会有呼吸,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水里?

    姜和心里惊疑不定。

    唇齿间又吐出来一串气泡。

    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虑这个的时候。

    她的肺憋得厉害。

    姜和北方长大,并不怎么会水,若是再在这里泡上片刻,她就是活的也要再变成鬼一次了!

    她用力掐了自己的手心,让自己保持清醒,正欲学着那些会水的捏了鼻子,奋力向上游的时候,突然水花翻滚,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猛然拽着她往上——

    是来救她的!

    姜和毫不犹豫反扣住对方的手,指缝挤进那人指间,借着那人的力道往上浮。

    她拽得毫不犹豫。

    那指反而犹疑似的顿了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那人的手确定她拽紧之后,便干脆地反扣十指,再次用力——

    视线猛然开阔。

    水外日光如瀑。

    纯净华色流金似的往下倾倒,将原本有岸边棱角的石在光中磨得润泽剔透,一眼瞧去仿佛珠玉,晃得人眼晕。

    和那些吵嚷的声音一样聒噪。

    “郡君被救起来了!”

    “郡君!郡君……”

    但姜和根本无暇注意。

    她一边锤自己心口,一边连吐了好几口水出来,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回光返照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更别提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死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怪力乱神,还是光阴流转?

    姜和视线尚未恢复正常,那边便有人急急忙忙奔了过来。

    “阿和!阿和你怎么样……”

    姜和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现在日光刺眼,那人还穿一身白,金丝绣的纹路更加夺目,几乎扎进她的眼珠。

    眼疼。看不清。

    ……凑太近了。

    女孩子微微蜷起肩。

    眼珠藏在乌浓的眼睫之下,一眼望去只能瞧见湿淋水痕。

    人受惊了似的后仰。

    “我……”

    姜和退了一步,清瘦的背脊却几乎严丝合缝地贴上了什么。

    鼻尖霎时盈满鲜且冷的气息。

    如拥新雪。

    但也仅是一瞬,身后便已经礼貌撤开。

    这个距离……是刚才拽她上来的人?

    她方才几乎脱力,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全靠在曲起来的膝上,但那人竟也一步不动。这样的手劲,若是侍卫,断不可能从上来开始便一言不发。

    姜和骤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而预感已经开了口。

    “虽然不该打断郡君。”

    那人嗓音清淡,“但既然要叙旧,能先放开我的手么?”

    姜和:……

    看不清脸的白袍人:……

    姜和猝然回首。

    她才方从水中被救出来,湿淋墨发铺在肩头背脊,本是一点点漉着水痕,现在却因为这个动作,发梢好容易安静下来的水珠争先恐后砸碎在她的手背与腕间。

    但她却只能从终于清晰的视线里瞧见眼前人。

    这人的发与衣袍同样湿漉。

    墨发与黑裳交叠,又在白衣处蜿蜒出水痕的行踪。

    那本该是很狼狈的。

    但少年脊背挺拔端正,长且浓密的眼睫微微垂落,瞧不太清他眼底神情,只能让人注意到他抿起的、没什么颜色的唇,被衬得愈发漆黑的眉与眼珠,以及……

    姜和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往下滑落。

    然后停住。

    以及交叠在一处的,同样漂亮的两双手。

    他们十指相扣。

    年轻人仿佛是雪里面走出的精怪。

    被人一把拽进春昼,日光与咒法在他身上悉数不起作用,只是叫他浑身湿淋,掀起了一点眼帘——

    “不认得我了吗?”

    雪人凉声说。

    虽然姜和也想。

    但她在千万翻滚的思绪悉数上来之前,便已经本能地扯出一个冷笑。

    “虽然我特别想,但是应该掉进水里这一下应该还不至于。”

    “山、扶、鹤。”

    方才还浑身紧绷的女孩子现在尚且半跪在地上,清亮的嗓带了一点哑。

    她一字一句地喊他。

    ……山扶鹤。

    十八岁的山扶鹤。

    意气风发、无病无灾的山扶鹤。

    姜和确实不至于认不出来他。

    这是太正三年,她十六岁。

    八年之前。

    “都是死的吗,怎么不知道给郡君与小山大人披件衣服?”

    女声严厉,旁边的下人这才纷纷上前来,忙不迭告罪,用氅衣将两人裹紧,半扶半抱起来。

    相扣的十指也随即分开。

    姜和对为她拭净长指的侍女笑着道了声谢,山扶鹤垂眼,淡声谢绝了侍从好意,只是接了张帕子。

    谁也不曾再瞧对方一眼。

    即使他们还站在一处,距离不过三步远。

    姜和已经看清了方才冲过来的人是谁。

    杀她的好未婚夫,苏浔。

    但他现在并没有办法立刻开口,只是频频用担忧的一双眼睛看姜和。

    因为他的姑母顺妃正在训斥下人。

    “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落水里去了?这么大的个郡君落水里去,还是人家小山大人救的人,本宫养你们吃干饭的吗?!”

    下面的人跪了一地。

    这场景算得上熟悉。

    女孩子窝在干燥温暖的氅衣里,瘦白长指慢慢摩挲袖口的一处流苏。

    这确实是她十六岁发生的事。

    姜和彼时刚订亲,这是头一次与苏浔一道来宫中。

    顺妃要留苏浔说几句话,姜和便先来御花园一步,却正好遇上了落水的、顺妃的小儿子。

    未来的淳王。

    新帝登基的积极拥护者。

    怀黎郡君其人,好洁、怕冷又怕水,又是金尊玉贵养大的真小姐,明哲保身是长大前就刻在骨子里的原则,若是她自己,那是万万不会亲自上前。

    但她还有个前两日刚被申斥过的亲王表哥。

    ……所以她只是犹豫片刻,便自己亲自去救了人。

    燕朝成立不过三代,燕京紫禁城里大多还是当年关外来的北方人,会水的实在不多,姜和也就是堪堪能多憋会气的水平——谁想到那孩子下意识蹬腿,而姜和好死不死地小腿抽了筋。

    眼前仿佛又是无边无际的水。

    她前世没有醒这一遭,再睁眼便是顺妃的偏殿,以及一双沉静的、满含担忧的眼睛。

    “醒了?”

    陛下终于解了表兄的禁足。

    而之前不冷不热的顺妃也对她心存感激,苏家与他们的联盟正式成立。

    眼前画面一转。

    顺太妃指责她不敬不孝,亲自撕毁婚书。

    救起来的淳王扣押她将士的粮草。

    而现在心存感激的未婚夫……

    “阿和,真的多谢你!”

    此时苏浔才找到机会开口。

    他此时年少。

    望向她的眼神里也是满是感激。

    “若不是你,殿下怕凶多吉少,今日真的多亏了你……”

    唇角轻轻一提。

    心存感激的未婚夫,亲自判决了她的死刑。

    这么感激的话,她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姜和笑起来。

    色如春晓。

    “小事而已啦,我没事的。”

    “殿下身体要紧吗?”

    这只是一件小事,和之前她做的小事一样。

    所以没什么必要多提。

    就像她死了,他们也只会抚掌称快,赞颂终于除掉了陛下的心腹大患,纵然多年后查清,那人也拥有无边江山。

    谁还会提起来她呢?

    女孩子的指尖在肉里越陷越深之际,新雪的气味突然盈满呼吸。

    她猝然抬眼,却只见那人抬了下手,虚虚握成拳,放在了唇边片刻。

    那是个咳嗽的动作。

    山扶鹤?

    ……山扶鹤。

    姜和略微有些晃神。

    她并不知道这一遭,却还记得前世这人着了风寒,病了足足好几日。

    少年本就冷白的脸愈发如雪堆砌,复学时却还面不改色收了姜和经书下的话本子。

    方才心里的激愤已然不见,化作了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提,明明斗了这么多年,也没少做让对方置于死地之局,在死对头背后帮忙收拾残局,这算什么?

    算他心肠好吗?

    还是报答她父母让他住在她家几年的恩情?

    若是一无所知,姜和大可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自己现在一走了之,后面再慢慢和仇人清算。

    偏生她还欠着他一堆恩情!

    便就这片刻,回廊里的风便又大起来。

    ……也难怪他着凉。

    算了,先想个办法拉着这人回平颐王府去。

    “也多亏了小山大人!”

    苏浔的嗓音仍然在她耳边,语调很是感激,“我不会水,若不是您出手,阿和还得多受一番苦……”

    他一边说一边转向这边,却对上了姜和的视线。

    而那边的女孩子竟然也恰好抬眼。

    “苏浔……”

    顺妃还没训完,那边便有人失声惊呼。

    “阿和!”

    她惊愕转眼,却见那边的人软软倒下,苏浔惊慌之中竟然未曾搀扶住,还是旁边的山扶鹤顺手搀了一把,才将人堪堪架住!

    高挑纤瘦,面容苍白。

    还裹着方才侍女为她披上的氅衣。

    “郡君?怎么晕了?!”

    “阿和……?”

    “怀黎郡君!”

    女孩子双目紧闭,眼睫上还挂着碎玉似的水珠。

    素来明艳恣肆的人现在墨发湿淋,只能瞧见一个苍白尖削的下颌。

    姜和方才倒得猝不及防,整个人几乎是摔进的山扶鹤怀里,她的骨肉虽然匀停,又带着发育时候特有的“薄”,这样一蜷,像是被雨浇透的猫。

    看起来实在可怜。

    山扶鹤扯住他袖口的指尖拉了拉,又松了手。

    少年鸦羽似的浓密眼睫微垂。

    如果不是他发觉,他根本扯不动自己袖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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