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和也确实是装晕。
她被自家马背上打天下的爹娘监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虽然说前些日子病了一场，但怎么也不至于淌个水就昏迷。
但怀黎郡君就是气不过。
所以在她想出来好几种可以跑路方法的时候，她偏要众目睽睽之下摔这一遭。
她的儿子能让侍女早早带走，是生怕寒气着凉，换成了她与山扶鹤，便要在此处看完她这场作秀是为什么？
她孩子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只要她因为救人在这里昏迷一次，不管是要利用还是翻脸，姜和都有了一张口舌上的牌。
而且……
女孩子心里冷笑。
不出意外的话，她失足落水的消息一旦往宫中通传，“那位”便该被放出来了。
因为她是他最要好的表妹。
而姜和又是因为救皇嗣而失足落水。
这样的牵连，他于情于理都该出来看看，而姜和当时下水救人，本也就是为了让他解除禁足，与苏家接触。
但现在……
他老老实实关着去吧！
女孩子咬牙切齿，叵耐不能发作，只是又扯了下少年人的袖口。
耳边是苏浔犹豫的声音。
“小山大人，要么我来？恰好今日姑母在此处，也好让阿和有个休息的地方？”
旁边的顺妃也赞同。
她的嗓音不复方才的严厉，而是带上了一点笑意。
“让郡君来这里休息也好。”
“这是我们家的小恩人，怎么也得让她多休息不是？”
姜和眉心想要蹙起，但压住了。
本想着若是苏浔一个人，她强行拽着山扶鹤，那人十有八九懒得拆穿，干脆就带她走了，但若是顺妃开口……
拽着少年氅衣袖口的指紧了紧。
却拧出来了一片湿漉。
姜和迟疑这一瞬时，上方却有清清淡淡的嗓音传来。
如戛玉敲金。
“多谢娘娘与小苏大人好意，不必了。”
“王妃礼佛事毕，今日便要回京。娘娘既然身为人母，自然能体会其中情谊。”
少年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补充。
“且她的功课没做完。”
“上次六院试，文试的师父特意来过一遭……”
六院试，是姜和他们念书时每年两次的考试，除学的内容之外，六艺也在考察范围内。
姜和：……
姜和：还是闭嘴吧。
不是不讲话吗，说这么多干什么！
但好在山扶鹤点到即止。
他只是将怀里面的人扶起来，交给早就候在旁边的侍女。
顺妃但笑不语，而苏浔蹙起了眉。
不管怎么说，姜和也是他苏浔的未婚妻，怎么就用这还借住在她家的外人照顾了？
更别提马车照顾不好人怎么办，哪里有宫人细致？
于是他笑，一边伸手，一边准备打圆场。
“不如……”
但他只来得及说了这么多。
肩膀便已经被一只玉石色的手按住。
骨节分明。
长指如玉。
苏浔猝然抬首。
拦住他的人个子很高，就是比苏浔也要高了小半头，此时垂眼与人对视，漆黑的眼珠和眼白对比鲜明，有种尖锐的冷。
山扶鹤什么都没说。
他好像只是无意中看了对面一眼，眼帘便又垂了下去，朝着二人颔首告辞。
“抱歉，失陪了。”
姜和闭着眼，并不知晓这一场暗流涌动。
但她也听出了结果。
虽然苏家姑侄有所迟疑，但并未大加阻拦，她还听到顺妃对山扶鹤“守礼尽责”的赞美，以及苏浔道别的声音。
他们不会和山扶鹤多做为难。
因为燕朝风气如此。
建国时间不长，治国安邦必定需要文臣，太祖太宗两位都大兴科举文试，而这人前些日子中了状元，不日便要进翰林院，以后官途坦荡、锦绣前程不在话下。
只要帝王有一日的青眼在他身上，便没有人想要得罪他。
起码现在来看。
不管姜和的神思如何百转千回，等到她回神的时候，几人的脚步已经缓缓停下。
马车辘辘而来，侍女低声朝着山扶鹤道谢。
“到了。”
“没有人想要得罪”的人嗓音淡漠，“既然马车来了，我便先——”
姜和：？
姜和猛然睁开了眼。
她知道自家侍女不可能让自己暴露在旁人的视线里，此时迅速扫过周边，才不可置信地将嗓音压低。
女孩子猫似的眼睛瞪得滚圆。
她晕也不顾得装，伸手便去扯他的袖口。
“下了个湖，你脑子也进水了吗？”
“山扶鹤，你现在浑身都是湿的，马车也开不到后宫来……你打算这么骑马回去？”
年轻人还被姜和拽着袖口，身体却一点也没有倾斜。
就像他的表情。
分毫未变。
“‘也’进水了。”
他慢声重复。
“所以今日这么声势浩大地救了人，被捞上来了又不愿意按你的原计划做，是你这里也进水了吗？”
指尖点在额角。
似乎他在真情实感地问询。
姜和：……
姜和深吸了一口气。
这人救了她两次。
这是宫里不能动手。
“你路上要是感染风寒，母妃回来会抽死我。”
她面无表情地说，“给我上车。”
一刻之后，两个人各自占据马车一边，一人面前一个小火炉，仔仔细细绞净头发。
炭火噼剥，茶香袅袅。
几个锦绣抱枕堆在蒲团边，窗边还挂着安神的香囊，本是一眼瞧去便让人觉得可以小憩的安心之地。
但现在显然是不行了。
“我哪里就被师父们特意找了！”
姜和一边拧头发一边忍不住争辩。
“我当时发着烧，才没来得及临时抱佛脚，而且我平时什么时候考差过，你……”
“我也没这么说。”
对面的人已经绞好了头发，帕子规规整整放在一旁。
“师父来找，我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了吗？”
年轻人垂眼，用钩子调整了一下炭。
火光跳跃在他浅色的瞳仁里。
“而且。”
他平静道，“年初六院试早就公布成绩了。”
这话的未竞之言呼之欲出。
既然他是你未婚夫，那为什么连这都不关注？
为什么只是听一个借住在她家外人的话，就可以听信她是什么样子？
燕朝开国定下的规矩，凡未嫁女，皆需念书识字，姜和也不可能例外。
她天资极好，但本人散漫爱玩，平时对于一些诘屈聱牙的经文经常采取能不听就不听的态度，考试前背背就差不多——反正怀黎郡君脑子好使。
上一次是姜和发了高热，有一门缺考，师父来也只是为了让她别在那里硬撑，滚回家养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女孩子嘴甜，师父们疼她的海了去，怎么也不可能让她在那儿熬。
姜和听得懂他什么意思。
但她没跳脚，也没有冷笑说管好你自己，而是默然片刻后，轻轻笑了一下。
原来更早吗。
早到旁人随口两句就能试探出来，而她却什么也不曾发觉。
马车之内一时静默下来。
只能听见炭火偶尔的声响。
山扶鹤没有料到她是这个反应。
他有点讶然，正想说话，却恰好对上女孩子猛然抬起来的狐疑眼神。
“你今日转性了，和我说这么多？”
她的头发还没擦干，面容隐在绢布和长发里，黑的与白的对比鲜明，是另一种不沾粉黛的明艳。
但这明艳的姑娘现在眉头紧蹙，看起来相当警觉。
“怎么突然这么好，你是背着我把我藏起来的话本子全交给师父了吗？”
山扶鹤：……
他默了两息，才淡声回答。
“上车烤火的回礼。”
好吧，勉强可信。
因为山扶鹤平日真的不会说这个。
质疑完毕，姜和同样安静下来。
两个炭盆离她都很近，女孩子冰凉的指尖终于慢慢回了温。
身体回暖，人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但甲盖仍然不自觉掐在指腹。
“无所谓。”
她低声说，“他们的态度无所谓，本来也不会这么快成婚，我有的是机会……”
就像前世。
苏家想要的不过是一纸搭在他们船上的婚书，而那家人却是作壁上观，并不会这么快真的帮扶他们。
“是陛下想要你死啊，阿和！”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有机会烧自己手？”
有人在她回忆里出声。
姜和这才注意到自己晃神。
指尖方才靠火焰太近，险些燎了甲盖。
“……我跑神了。”
女孩子略微后退了些，她一句“多谢”还没出口，面前便出现了一盏茶。
西山白露。
她自己最中意的茶种。
对面的人正在给自己斟茶。
“你自己的，不怕我下毒。”
“这是你自己的事，既然不着急，慢慢考虑也成——而且也不是最要紧。”
这还不是最要紧？
姜和正想说话，外面的马车却停住了。
“主子，王府到了。”
侍女低声，“咱们下车吗？”
“好，稍等——你要说什么？”
但他没应声。
山扶鹤只是伸手，将帘子打了起来。
新雪气息又短暂掠过鼻尖。
年轻人先下了车，递过胳膊，示意姜和下来。
“最要紧的是。”
他慢声说，“明日上学，经史的师父要瞧咱们做的文章，你是真的没写完。”
“姜枕河。”
年轻人慢悠悠开口。
“男人不男人的，你该回去做文章了。”
然后他极有先见之明地抬手捂耳。
“山！扶！鹤！”
她被自家马背上打天下的爹娘监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虽然说前些日子病了一场，但怎么也不至于淌个水就昏迷。
但怀黎郡君就是气不过。
所以在她想出来好几种可以跑路方法的时候，她偏要众目睽睽之下摔这一遭。
她的儿子能让侍女早早带走，是生怕寒气着凉，换成了她与山扶鹤，便要在此处看完她这场作秀是为什么？
她孩子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只要她因为救人在这里昏迷一次，不管是要利用还是翻脸，姜和都有了一张口舌上的牌。
而且……
女孩子心里冷笑。
不出意外的话，她失足落水的消息一旦往宫中通传，“那位”便该被放出来了。
因为她是他最要好的表妹。
而姜和又是因为救皇嗣而失足落水。
这样的牵连，他于情于理都该出来看看，而姜和当时下水救人，本也就是为了让他解除禁足，与苏家接触。
但现在……
他老老实实关着去吧！
女孩子咬牙切齿，叵耐不能发作，只是又扯了下少年人的袖口。
耳边是苏浔犹豫的声音。
“小山大人，要么我来？恰好今日姑母在此处，也好让阿和有个休息的地方？”
旁边的顺妃也赞同。
她的嗓音不复方才的严厉，而是带上了一点笑意。
“让郡君来这里休息也好。”
“这是我们家的小恩人，怎么也得让她多休息不是？”
姜和眉心想要蹙起，但压住了。
本想着若是苏浔一个人，她强行拽着山扶鹤，那人十有八九懒得拆穿，干脆就带她走了，但若是顺妃开口……
拽着少年氅衣袖口的指紧了紧。
却拧出来了一片湿漉。
姜和迟疑这一瞬时，上方却有清清淡淡的嗓音传来。
如戛玉敲金。
“多谢娘娘与小苏大人好意，不必了。”
“王妃礼佛事毕，今日便要回京。娘娘既然身为人母，自然能体会其中情谊。”
少年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补充。
“且她的功课没做完。”
“上次六院试，文试的师父特意来过一遭……”
六院试，是姜和他们念书时每年两次的考试，除学的内容之外，六艺也在考察范围内。
姜和：……
姜和：还是闭嘴吧。
不是不讲话吗，说这么多干什么！
但好在山扶鹤点到即止。
他只是将怀里面的人扶起来，交给早就候在旁边的侍女。
顺妃但笑不语，而苏浔蹙起了眉。
不管怎么说，姜和也是他苏浔的未婚妻，怎么就用这还借住在她家的外人照顾了？
更别提马车照顾不好人怎么办，哪里有宫人细致？
于是他笑，一边伸手，一边准备打圆场。
“不如……”
但他只来得及说了这么多。
肩膀便已经被一只玉石色的手按住。
骨节分明。
长指如玉。
苏浔猝然抬首。
拦住他的人个子很高，就是比苏浔也要高了小半头，此时垂眼与人对视，漆黑的眼珠和眼白对比鲜明，有种尖锐的冷。
山扶鹤什么都没说。
他好像只是无意中看了对面一眼，眼帘便又垂了下去，朝着二人颔首告辞。
“抱歉，失陪了。”
姜和闭着眼，并不知晓这一场暗流涌动。
但她也听出了结果。
虽然苏家姑侄有所迟疑，但并未大加阻拦，她还听到顺妃对山扶鹤“守礼尽责”的赞美，以及苏浔道别的声音。
他们不会和山扶鹤多做为难。
因为燕朝风气如此。
建国时间不长，治国安邦必定需要文臣，太祖太宗两位都大兴科举文试，而这人前些日子中了状元，不日便要进翰林院，以后官途坦荡、锦绣前程不在话下。
只要帝王有一日的青眼在他身上，便没有人想要得罪他。
起码现在来看。
不管姜和的神思如何百转千回，等到她回神的时候，几人的脚步已经缓缓停下。
马车辘辘而来，侍女低声朝着山扶鹤道谢。
“到了。”
“没有人想要得罪”的人嗓音淡漠，“既然马车来了，我便先——”
姜和：？
姜和猛然睁开了眼。
她知道自家侍女不可能让自己暴露在旁人的视线里，此时迅速扫过周边，才不可置信地将嗓音压低。
女孩子猫似的眼睛瞪得滚圆。
她晕也不顾得装，伸手便去扯他的袖口。
“下了个湖，你脑子也进水了吗？”
“山扶鹤，你现在浑身都是湿的，马车也开不到后宫来……你打算这么骑马回去？”
年轻人还被姜和拽着袖口，身体却一点也没有倾斜。
就像他的表情。
分毫未变。
“‘也’进水了。”
他慢声重复。
“所以今日这么声势浩大地救了人，被捞上来了又不愿意按你的原计划做，是你这里也进水了吗？”
指尖点在额角。
似乎他在真情实感地问询。
姜和：……
姜和深吸了一口气。
这人救了她两次。
这是宫里不能动手。
“你路上要是感染风寒，母妃回来会抽死我。”
她面无表情地说，“给我上车。”
一刻之后，两个人各自占据马车一边，一人面前一个小火炉，仔仔细细绞净头发。
炭火噼剥，茶香袅袅。
几个锦绣抱枕堆在蒲团边，窗边还挂着安神的香囊，本是一眼瞧去便让人觉得可以小憩的安心之地。
但现在显然是不行了。
“我哪里就被师父们特意找了！”
姜和一边拧头发一边忍不住争辩。
“我当时发着烧，才没来得及临时抱佛脚，而且我平时什么时候考差过，你……”
“我也没这么说。”
对面的人已经绞好了头发，帕子规规整整放在一旁。
“师父来找，我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了吗？”
年轻人垂眼，用钩子调整了一下炭。
火光跳跃在他浅色的瞳仁里。
“而且。”
他平静道，“年初六院试早就公布成绩了。”
这话的未竞之言呼之欲出。
既然他是你未婚夫，那为什么连这都不关注？
为什么只是听一个借住在她家外人的话，就可以听信她是什么样子？
燕朝开国定下的规矩，凡未嫁女，皆需念书识字，姜和也不可能例外。
她天资极好，但本人散漫爱玩，平时对于一些诘屈聱牙的经文经常采取能不听就不听的态度，考试前背背就差不多——反正怀黎郡君脑子好使。
上一次是姜和发了高热，有一门缺考，师父来也只是为了让她别在那里硬撑，滚回家养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女孩子嘴甜，师父们疼她的海了去，怎么也不可能让她在那儿熬。
姜和听得懂他什么意思。
但她没跳脚，也没有冷笑说管好你自己，而是默然片刻后，轻轻笑了一下。
原来更早吗。
早到旁人随口两句就能试探出来，而她却什么也不曾发觉。
马车之内一时静默下来。
只能听见炭火偶尔的声响。
山扶鹤没有料到她是这个反应。
他有点讶然，正想说话，却恰好对上女孩子猛然抬起来的狐疑眼神。
“你今日转性了，和我说这么多？”
她的头发还没擦干，面容隐在绢布和长发里，黑的与白的对比鲜明，是另一种不沾粉黛的明艳。
但这明艳的姑娘现在眉头紧蹙，看起来相当警觉。
“怎么突然这么好，你是背着我把我藏起来的话本子全交给师父了吗？”
山扶鹤：……
他默了两息，才淡声回答。
“上车烤火的回礼。”
好吧，勉强可信。
因为山扶鹤平日真的不会说这个。
质疑完毕，姜和同样安静下来。
两个炭盆离她都很近，女孩子冰凉的指尖终于慢慢回了温。
身体回暖，人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但甲盖仍然不自觉掐在指腹。
“无所谓。”
她低声说，“他们的态度无所谓，本来也不会这么快成婚，我有的是机会……”
就像前世。
苏家想要的不过是一纸搭在他们船上的婚书，而那家人却是作壁上观，并不会这么快真的帮扶他们。
“是陛下想要你死啊，阿和！”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有机会烧自己手？”
有人在她回忆里出声。
姜和这才注意到自己晃神。
指尖方才靠火焰太近，险些燎了甲盖。
“……我跑神了。”
女孩子略微后退了些，她一句“多谢”还没出口，面前便出现了一盏茶。
西山白露。
她自己最中意的茶种。
对面的人正在给自己斟茶。
“你自己的，不怕我下毒。”
“这是你自己的事，既然不着急，慢慢考虑也成——而且也不是最要紧。”
这还不是最要紧？
姜和正想说话，外面的马车却停住了。
“主子，王府到了。”
侍女低声，“咱们下车吗？”
“好，稍等——你要说什么？”
但他没应声。
山扶鹤只是伸手，将帘子打了起来。
新雪气息又短暂掠过鼻尖。
年轻人先下了车，递过胳膊，示意姜和下来。
“最要紧的是。”
他慢声说，“明日上学，经史的师父要瞧咱们做的文章，你是真的没写完。”
“姜枕河。”
年轻人慢悠悠开口。
“男人不男人的，你该回去做文章了。”
然后他极有先见之明地抬手捂耳。
“山！扶！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