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相识那年,她十六岁”奚夙逢为面前的容沐歌沏了杯热茶。

    “皇家办太学、兴教育,那几年在丞相的推动下京都也办了归梦斋,结合六艺综合考虑,择优者录取。”

    “容慕谙的礼法和乐器在一众考生中名列前茅,即使其他成绩并不理想,也还是被录取了。”

    “现在想来,那时的她那么沉静温和、谦顺大方,真的很难不被她吸引目光。当时书法课,她连最基本的握笔都握不对,面对先生训斥也不卑不亢,而是坦率接受。她笑得温和没有一丝怒色对先生说‘感谢先生指导,我会慢慢做好的’那样温和的态度,却让先生有些惭愧。”奚夙逢低下头微微笑了笑

    “她做什么都很认真,哪怕是她最擅长的琴艺课,她也认真地听着先生的教诲。先生让她为大家做示范,她也能坦荡地拨弦。接受所有的称赞而不夸耀自己,真的非常难得。”

    奚夙逢就这样缓慢而温柔地向容沐歌讲述着那个本应该坐在这里的女子,容沐歌听得出来,他遣词造句每个字里都带着深深的欣赏与仰慕。奚夙逢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容慕谙。

    “我最开始并不知道她是女子。只当她是家境贫寒,后来一次她把烧刀子当成清酒,喝得烂醉,拉着我的胳膊撒娇说‘阿娘说十六岁以后的女子撒娇不顶用的……’就沉沉醉去,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怔愣许久。背她回房那日,大概就是发觉自己心意的时候吧。那么瘦弱的姑娘,却那么勇敢地想为自己求一个不一样的未来,虽然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但我当时发自内心地希望,她能如愿以偿。”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容姑娘,关于慕谙的事情,我只知道这些了。”

    容沐歌听了这些,心下更显惆怅。她好像更了解容慕谙这个姑娘,倘若她与自己生在同个时代,一定会是非常优秀的女性。容沐歌没再叨扰,她告辞后转身离开。

    留在原地的奚夙逢却又为自己沏了杯茶,回想起那些日子的事情,他对容沐歌其实有所隐瞒。

    他没法告诉容沐歌,他知道容沐歌梦境中发生的一切,知道容慕谙会嫁给成越烨,知道唐凌昼与容时诺都会死在京都的党争之中,知道是谁一把火烧了唐府,包括容慕谙的幼妹容枫晚。

    前世的记忆依旧清晰可见,她与旁人大婚,他看着自己最为珍视的姑娘穿着一袭嫁衣成为别人的新嫁娘。风曳红绸,他却心如死灰。

    多年后的秋祭是他时隔多年再见容慕谙,她缄默不言,不再是从前那副鲜活生动的模样,奚夙逢很想问问她近况如何,端详她的侧颜又何妨再问呢,她过得一点也不幸福。

    已见过天地浩瀚,又怎甘心只做笼中雀。

    许多话在心间翻腾,开口却是“王妃用臣的伞挡雨吧。”

    她瘦削到骨骼分明的手接过他的伞,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他淋了场雨,咳疾愈发严重。党争之事,父亲锒铛入狱,年末时寂寥地死在狱中。

    夙愿未能达成,挚爱天各一方,最终他也没能活过那年深冬。

    再醒来时,就是自归梦斋结业归乡,傍晚时夜风恼人。奚夙逢听到有人不停呼救“救命啊,救救我家公子!有没有人啊!”

    奚夙逢连忙赶回湖边一跃而下,将水中的少年人救了起来。

    书童仆从围成一团,明灭不定的烛光撒在她脸上,白皙的侧脸,红润的面色,这是二十一岁的她,奚夙逢才发现,自己救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学及挚友容暖,他前世可望不可即的心悦之人,容慕谙。

    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几欲落泪,仆从们请他去容家以示感谢,他摇了摇头叮嘱仆从要尽早送她去医馆,转身离开时眼圈却早就红透,刚刚救她时滚烫的体温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华灯初上,上元节时

    桥上的男子一把握住了少女的胳膊,她说了些什么挣脱束缚落荒而逃。这一切都落在他的眼里,容慕谙从未喜欢过成越烨,奚夙逢看得出来。

    奚夙逢满心欢喜地拨开人群,少女粉色发带始终落在他眸中。在离她几步时,或是太过近乡情怯,他竟有些不敢上前。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上天眷顾,她的发簪竟直接落在他身侧。

    她看起来慌乱又着急,奚夙逢捡起发簪,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开口道:

    “姑娘,你发簪掉了。”

    她转过身,对上那双眸子时,他却清楚,这人并不是他在等的,他想见的容慕谙。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容慕谙真的从这世界消失了。如果她都不在这个世界了,那他独活又有何意义呢?奚夙逢有那么一瞬是这样想的,下一刻他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前世她在镇北王府受的那些委屈,他零零星星知道一些。即使她不在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却依旧在他的记忆中,时不时搅得他心神俱碎。

    是经历过怎样的悲戚,才会连再来一次都不愿意。

    他相信容沐歌是想帮容慕谙的,但她来自异世,他并不清楚她的底细,全盘托出对他而言并不值当。

    他在等一个机会,能够完成他想做的事的机会。

    不做君子也好,千夫所指也好,变成疯子也好,哪怕会下无间地狱都好,他真的很想再见那双带着笑意的明眸。

    提亲对上容时诺的眼神时,他明白了,他大概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经历。一起从前世归来,一起来到了这个地方,与他不同的是,容时诺好像并没有认出容慕谙并非真实的她。但这点无伤大雅,毕竟容沐歌并不是对立面的人,他们只要有共同的敌人,就能够合作。

    他在远处看着容时诺轻轻将容沐歌拥入怀中,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前世的容时诺与唐凌昼就是因为镇北王指责谋逆一罪而被当街诛杀。

    冬夜里,听闻消息的容慕谙鞋都没来得及穿赶赴到街边,却只能看到兄长冰凉的尸首。她抱着他的尸首,甚至连声音都哭不出来,心碎欲裂,她竟当街吐血晕厥。

    镇北王府的仆从想要带她回家,她却死死扒着兄长的尸首不松手。待再醒来时,她一袭寿衣赤脚捧着兄长的灵位回了空无一人的容府,容家在她嫁给镇北王后不到半年就举家搬到了江南,容父壮年辞官,早已离开京都。以至于此刻容时诺去世,也只有她和幼妹两个人祭奠。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容时诺尸骨未寒,她又要为自家幼妹收尸。失去唐凌昼的唐府,在一夜之间里被一阵火焰烧的一干二净,偌大的唐府,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她那一向懂事听话的幼妹,也死在了那场火焰里。

    奚夙逢当时病体缠身,甚至连床都下不了,只是听说她拿出匕首狠狠地刺向了她的枕边人,却被镇北王以失去亲人精神错乱为由关在祠堂。

    再后来她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他也死在那个冬季,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从祠堂离开。

    奚夙逢去找了容时诺,开门见山大刀阔斧地向他陈述了现状。

    “容公子,怕也是知晓未来会发生什么吧。”

    容时诺微微蹙起眉头“夙逢,你这话什么意思?”

    奚夙逢没时间跟他弯弯绕绕,直截了当道:“那我来说着你不知道的,你死后容慕谙单衣赤足在雪地里捧着你的灵位走了整整一天,她想为你诉冤,可杀你之人权势滔天,她回去后冻伤了骨头,走路都成了问题。”

    “什么……”容时诺正欲开口,却又被奚夙逢干脆利落地打断

    “还不止如此,你死后,你年幼的妹妹被烧死在唐府里,她病体尚未痊愈又去给妹妹收尸。她知道无人会给她一个说法,于是她便自己去讨说法,她握着匕首刺进了凶手肩膀,差几公分就会刺进他的心脏,而后被关进了祠堂,最后也没得善终。”

    “这就是你死后,她的结局。”

    奚夙逢的声音颤抖,他缓了缓情绪又道:“我今日来找你,并不是让你做什么,而是想和你一起商量一个办法,让她此生再不受人束缚的办法。”

    “你说的人,是镇北王吧。”

    容时诺喝了口茶轻声道,可奚夙逢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他现在和容家的亲事已经被搅黄了,但我与慕谙的婚期还早。在这段时间里难保他这样冷血的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还会不会危及慕谙和容家,所以我的建议是,先下手为强。”

    “设计杀他?”容时诺认真思忖起来“这很难,他有自己的暗卫,刺杀很难成功。”

    “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多得是今日太子党明日镇北王一党的人,他没有太多坚定支持他的世家大族,所以走这条路比刺杀容易一些。”

    奚夙逢轻轻摇摇头“这条路可行,但不够快且变动太大,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心意也不是你我二人能够揣测的,风险太大。”

    “那你有什么想法?”容时诺耐心询问道。

    “我有一步险棋,倘若我们把婚期提前,再将慕谙送到安全的地方看顾好。寻个武艺高强的人假扮慕谙,待他动手时即可做到一击必中,也无需我们为他的死寻找借口。击杀逆贼,理所应当。”奚夙逢缓缓开口。

    “你怎么确定,他一定会来呢?”容时诺疑问道。

    “因为我看得出来,他喜欢慕谙。”

    两辈子,都喜欢慕谙。虽说成越烨野心勃勃,可他也是真的喜欢那个明亮又肆意的姑娘。

    他一定不会这么看着她另做他人妇。

    “那,谁来做那个一击必杀的人?”容时诺刚开口问完。

    下一刻房门倏然被推开,容沐歌面色沉静地站在门口

    “我来吧。”

章节目录

风景旧逢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江月所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江月所待并收藏风景旧逢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