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过去没几日,山中的枫叶渐始转红,傍晚明显有了秋意,柳寺坐在院中,望着满山红枫若有所思。入宫的诏书前几日已经下来,她在山中的时光所剩无多了。

    师父在院中抚琴,是一曲应景的《秋月照茅亭》,春客于一旁烹茶。柳寺闲闲地听着,平时她会以笛相和,然而此刻她只是望着那一对从河边飞回来的朱鹮落在院中杉树上的巢里。

    师父停下手中的琴,凝光便将茶递到师父手中,又给柳寺捧来一杯。

    “当今皇上还是最爱太子。”师父呷了口茶望着暮色中的风幽幽道。

    柳寺颔首。

    “皇上五年前就已将另外三个皇子召回京中,说是侍疾,实则控制,不许他们就藩,谁知几个人齐聚京中却更热闹。”

    柳寺淡淡笑了笑。

    “皇上担心太子被另外几位拉下来,四处为太子网罗幕僚。”

    “师父以为谁的才干堪当大任。”

    “太子渶颇有贤名,二皇子令王梁自小有才名,三皇子邑王文资质平平历来跟太子投脾气,四皇子兰王玹书法天赋异禀一贯不理政事却不知是不是藏锋敛锷。”

    师父与柳寺对坐茶桌两端,凝光给两个布衣荆钗却气韵雅澹的女人轮番添茶。

    “你此番入东宫辅佐太子,春客就随你同去吧。”

    柳寺笑道:“师父年事已高,春客还是留下照顾师父为好。”

    “柳公子不必担忧,我走后凝光会伺候黎珑先生。”

    柳寺四岁被师父黎珑先生带回山中,又过两年春客凝光母女从宁州逃荒入山,黎珑收留二人住下,四个女人在山中院落已同住了十九年,黎珑今年刚满一个甲子,春客三十四,凝光十七。

    太子给柳寺安排的宅邸距皇宫很近,方便柳寺进宫,宅子里管家仆役厨子一应俱全,柳寺三个月的薪俸也已预付。东宫旁边的院落中太子也给柳寺准备了居所和书房,柳寺不拘住在宫里宫外。

    柳寺抵京后在宫外寓所住了一宿,次日携春客进宫谒见太子。

    柳寺盈盈拜下,太子忙起身道:“柳先生免礼,看座。上茶。”

    柳寺坐下后朝太子点头致礼,抬头望着太子,太子今年四十一岁,毕竟天之骄子,气派不俗,身形挺拔,五官虽然不错却已呈初老之态皮肤略见松弛。

    太子朝柳寺拱手道:“蒙父皇厚爱,为吾请来名闻两江的柳先生,吾三生之幸。”

    柳寺颔首道:“太子过誉,山女虚名太子切不可当真。”

    “吾听闻柳先生十七岁时曾指点其时接连败北的裴恳将军用兵,裴将军以五万残兵大破东卢三十万大军。”

    “此事倒也不错,只是山女兵法再佳,裴恳将军若无将才,手下兵士若无素日操练,以及那年冬天东卢首都叠堡侥幸未下雪,使本据恶寒之地旷日必胜的东卢失了上风。”

    “先生大才却这般谦逊,真是难能,吾平日只见他们窃别人之功欺世盗名,而真有一二事迹必挂在嘴上唯恐人不知。哪有先生这般避让。”

    柳寺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太子殿下赐饮的安溪铁观音真是上品,山女方知何为七泡有余香。”

    “先生不嫌弃,等下吾着人包五斤送到先生府上。”

    “山女谢过殿下。”

    柳寺与春客从宫中出来后决定到街上逛逛,柳寺自四岁起绝少离开山中,每年只年下同师父春客下山到镇上购置年货。柳寺四岁前的记忆早已漫漶不清,可说是第一次置身花花世界。她们两人来到车水马龙的永安街上,道路两旁商铺食肆人来客往,好不热闹,更兼贩卖各种新鲜玩意的小摊。柳寺从未见过这般繁华喧嚣的人间烟火,一时间竟目不暇给,正看着这边手工织毯又立刻被另一个卖外国头巾的摊子引走。

    “你何以离我而去?难道你竟将素日情深弃若敝屣?”

    “我没有权力爱你,当我拥有权力时我会来找你。”

    男人和女人一递一声的对话自路旁庵梦茶楼二层的窗户传出,柳寺拉着春客走进茶楼登上楼梯,原来二楼正在演戏,朱衣男子与绿衣女子表情凝重地在台上辩论。

    柳寺寻了一处空位与春客坐下,便有店伴上来招呼,两人点了茶水并几样干果。

    “你擅自珍重,切莫以我为念,我这便去了。”男子做势离去。

    女子追上两步,想伸手抓住男子衣袖终究没伸出手,“待你转来时,我说不定已是罗敷有夫。”

    “在家从父,出门从夫,我知你也莫可奈何。”

    “那你忍心眼看你我情分化为泡影?”

    “造化弄人,自古有之。”

    绿衣女子突然发狠道;“张员外许你区区九品芝麻官,你就答应娶她女儿狠心撇下我?你这样的人我看不起!”

    朱衣男子笑道:“若我得的是正一品司空,你是否觉得我抛下你便是对的?”

    “哪怕是皇帝龙椅,都比不得心爱之人贵重。”

    “你们女人总是可以说这样的话。我若爱龙椅胜过爱你你受不了,但若我真的只爱你不爱龙椅你必会说我窝囊。”

    台下爆发出阵阵掌声和男人的笑声,柳寺也不禁莞尔。

    “男人哪,从十八到八十都只爱头上的乌纱帽翘。女人哪,受不了男人不拿她当回事又看不起男人太拿她当回事。”

    柳寺突然听到身后一个男子戏谑的声音传来,她回过头去,被吓了一跳,所谓惊艳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独自坐在身后茶桌上的男子二十出头,面若冠玉,眉睫漆黑,眼中似有星芒,山峰般的额头眉骨鼻峰,刚毅的方颐透出一些隐隐的胡青,柳寺不禁痴了,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男子感觉到有人看他,将目光从台上移回,和柳寺四目相接。柳寺心里有什么瞬间烧着了。她的脸很白,此刻分外红,她素来不看重姿容服饰不施粉黛不着头面,其实她长得颇有几分清秀丽色,小小的瓜子脸,长眉入鬓,一支木簪绾住乌云,眼睛的颜色有些发蓝,玉鼻菱角唇,毕竟从小生于山中又饱读兵书,柔中有刚,仪态端方,一袭月白长衫更添几分仙风。

    男子朝柳寺扬起嘴角笑了起来,那张鲜嫩饱满的唇,不笑时如钩似画线条分明,笑起来露出一口贝齿。世间竟有这样的人物。柳寺不禁感叹造物的神来之笔。

    “小姐喜欢这出戏吗?”他的声音是那么低沉温柔,柳寺心里烧着的地方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尊佛。

    “我来得迟了,未看到前面的桥段。”

    “那小姐觉得刚刚这男子说得是不是女人的真实样子。”

    柳寺二十四了,还从未经历过男女情爱,她有些尴尬,笑道:“因人而异。”

    “哦?”男子颇为玩味地盯着柳寺。

    柳寺转过头去,台上演的什么都看不进去了,她觉得似乎从后面传来阵阵热浪,令她汗涔涔热得喘息不得,她对春客小声道:“咱们走吧。”

    她站起来转过身时不由自主地又拿眼睃那男子,男子站起身来问道:“小姐要走了吗?”

    柳寺笑着点了点头,男子道:“我也正要走。”

    柳寺不置可否地和春客朝楼梯走去,下楼梯走到茶楼门前也未回头看男子一眼。

    “小姐是否急着回去?”

    男子竟然一直跟着柳寺,柳寺与春客对视了一眼,笑道:“原想在城中多逛逛。”

    “看二位似是初来乍到,不知二位想逛什么地方?我可为向导。”

    柳寺笑道:“全不知上京都有什么可逛的地方。”

    男子也笑出声,正要打话,春客截住道:“公子同我家小姐说了半天话,怎不告诉我家小姐你叫什么名字何许人也。”春客也随着男子称柳寺为小姐。

    男子略一沉吟,笑道:“在下魏梁,一介散人。”

    魏梁?二皇子魏梁?柳寺蹙眉。

    “魏公子府上何处?”二皇子府邸在左典东街,且看他如何回复。

    “在下暂居枕棠客栈。”

    可能此魏梁非彼魏梁。

    “小姐是否愿意去城东蘸一寺,寺后山道生有近万株桂花树,此时正是赏桂辰光,走累了,便在山中客店坐下喝去岁酿的桂花酒。”

    柳寺并不特别感兴趣,毕竟她在山里住了二十年,此时她对城市更感兴趣。不过她又不想这么快跟魏梁分开,魏梁为什么不问她的名字呢?难道魏梁本来就知道?她笑道:“此去城东八十余里,现下已是午时,或许改日早些去更好,今日可择城中好地方走走。”

    “那今日我带小姐品尝京中几样绝味如何?”

    柳寺看看春客,春客知柳寺心中顾虑,便朝魏梁笑道:“魏公子与我家小姐萍水相逢,为何定要同游呢?”

    魏梁笑道:“大姐莫见怪,只因我感觉小姐胸次丘壑,定是高人雅士,今日有幸识荆,心生敬仰,想向小姐多多讨教。”

    “魏公子又不认识我家小姐,怎知我家小姐就是高人雅士?”

    魏梁笑道:“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柳寺觉得魏梁这些说辞根本站不住脚,她不想再听他浑说了,魏梁为什么接近自己,只有通过接触他才能发现端倪,她不想这么快跟魏梁分手,便道:“也正好到了午饭时间,那就请魏公子领我们一尝京城绝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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