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三年春,诸多官员遭受贬斥,朝野清扫随着秦氏兄妹流放而告一段落。曾经贤德的太子,如今的新皇,换了幅面孔,沉湎酒色,偏信豢宠。

    兀城属偏僻之地,远天子,近边陲,时而押送不少流放罪臣。边关苦寒,秦氏兄妹久病不治,面对昔日宠臣的死讯,收到奏折的新皇神色不明,态度晦涩,引得一众官员诚惶诚恐。

    也因天高皇帝远,众多行客经商必经之路,滋生聚集一众匪徒,占山扎寨,拦路劫财,惹出不少祸端,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兀城周围有个尔山正巧位于两国接壤,却因占地实在荒僻,本该是少有人烟。但因其地形诡谲,原本是流民离群索居,反被逃犯凶徒抢作窝藏之地。

    几个月前,有一樵夫误入深山,于山阿处见女子,皮若白绢,一袭白衣,唯独及腰乌发,再无二般颜色。

    女子繁杂长发将面庞掩盖,樵夫与她对望,触及丛密之间一双秀目,目中仅存死寂暗淡,观者如身处冰窟寒穴。

    樵夫僵定原地,直至女子消失,他仍是手脚发软,狠心丢下箩筐长斧,这才有力气颤颤巍巍往回跑。待到一路狂奔,跑掉了一双鞋子,追命似的遇见城外当值士兵。

    他一时泪如雨下,三步并作两步,最后滑跪于士兵刀鞘之下,方敢嚎出声响:“官爷,官爷,有,有,鬼啊!”

    樵夫树藤绕身,两颊挂汗,全身似泥坑里滚了又滚,望着士兵两眼放光,活像找着了替命求生的好手。

    没让那双沾污的手抱住自己的大腿,士兵后退几步,兵刃出鞘,戾声喝道:“鬼叫些什么?”

    樵夫也算三尺男儿,跪着半截身子,此刻却有些楚楚可怜模样。

    “尔山,山里有鬼!”士兵闻言反而咧嘴讥笑:“鬼?是男是女?莫不是浑身烂叶泥淖,一嘴臭汗酸泪,眼下正跪在兀城下?”此言一处,引得身侧一众哄堂大笑,显得城门守卫们皆是没有把樵夫的话当回事。

    樵夫眼下听明白了士兵的揶揄嘲弄,却又不敢辩驳,见鬼时的混沌也在脑中沉淀。

    自己也算是昏了头了!

    他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可若细问起来,却也实在说不清道不明。且不说遇见的是人是鬼,眼下日头快要落下,城门也要关闭,这些个官爷正是更戍的时候,自己挡在前头非说遇见什么可疑的东西,岂不是耽误几位去寻乐子。

    那怕不是自己很快也得被当成什么“乐子”。

    想到这里,樵夫磕了几个头,连声道歉,硬是扶着发软的腿脚,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入城内。

    果然如樵夫所言,守卫们也没追问什么,就放他进城了。

    近来灾害频发,国库空虚,朝廷克扣戍边粮饷,高官中饱私囊,就连他们本就削减微薄的薪水又被层层盘剥。勉强糊口的守卫们能敢有什么怨言?只能“收多少的银两,干多少的事情”。

    他们不想多干什么苦差事,也懒得挑樵夫之类庶民的事端。

    不过,若是什么达官贵人,多给些银两,他们自是很乐意接下这额外的收入。

    樵夫是个惜命的倔驴,虽说不敢在官兵眼前再提此事,但凡与旁人聊天,他总能将话头转到“山鬼”上面。他自顾自的给那日所见按上了“山鬼”的名字,而后一番绘声绘色讲与他人,不出一年,兀州城内皆知尔山有个山鬼。

    樵夫一得空闲,必然是要在城门酒肆外摊上当一当说书人。兀州城是没有说书人的,兀州的百姓大多忙于生计,听书是当下京城里才有的消遣。他没有读过书,只识得几个字。

    可当端着一杯杂酒,手指当初逃奔回来的方向,滔滔不绝地说上哪怕一刻钟,他此时仿佛变成那博闻强识的说书人。

    周遭也有休憩的百姓,听到兴头上,递与樵夫一杯酒,更是让他乐此不疲。酒肆的杂酒大多是劣酒兑水,城中百姓却因此实惠而频频光顾。

    此时的樵夫又在手指尔山,口若悬河。

    说到嗓子干痒,他便停下干咳几声,两个手指钳住碗沿,将海碗微微倾斜,便伸嘴猛吸一口,酒水浸湿樵夫的短胡粗髯。

    只是有着片刻的停顿,他便听见身侧一男子的惊呼。

    “快看,有人往尔山方向去。噫,那不是城主家中的马车!”

    樵夫半低着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根手指,所指方向与他手指方向重叠。他猛地抬头,来不及心疼撒在地上的酒水,便转身与另一侧的男子确认。

    樵夫另一边的男子是兀城城主的马夫之一,城主家的马车他定是不会认错。

    马夫是个年轻的壮硕男子,他只一眼便认出了马车,却没有什么动作,只顾着低头喝酒。

    马夫向来冷僻,樵夫与他相识多年,见他不做反驳就知道前面男子所言为实。

    樵夫像是想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他搓手道:“王兄,我若是此刻拦下马车,将山鬼的事说与贺城主听,他是否会因此赏赐什么。”

    樵夫此话一处,其他人也蠢蠢欲动,马夫王和按下已经起身的一人。

    王和常年照看烈马,或是掌舵缰绳。一双手臂因此练得肌肉壮硕,被按住的那人只觉一块磐石压在身上,一瞬间动弹不得。

    那人扭头正想骂去,对上肌肉虬龙盘踞的臂膀,便没了言语。王和这一出手,其他人也是不敢再有动作。

    “那马车内坐着的不是贺城主,而是贺城主家的大公子贺承骁。”王和解释道。

    “贺承骁?那贺大不是被早就被贺城主逐出家门?”

    “哎呀,你那消息够旧的。前不久,贺老太太病逝了,贺大作为她最宠爱的孙子,可不得回来披麻戴孝!”

    “他这是过了孝期准备离开了。可惜了,贺城主新娶了夫人,又生一个儿子,眼下还怀着一个,贺大自己也是不争气。眼下府中哪还有他的位子?”

    “贺城主对这贺大还是有父子情的,不然怎会用上好马车送他一路。”

    樵夫听到这里倒是吓出一身冷汗。

    当真是尚存情谊,那为何还教他往这条路走?况且一路宝马香车,就算尔山没有山鬼,如今这世道山林间少不了匪徒贼子,这招摇模样,可不是“送他一路”?

    来着的百姓不过是休憩,这个话头没了,又接着寻下个闲话。

    王和没有接话,只是用晦涩的目光望着那缓缓驶去的马车。

    马车金漆雕饰,锦缎铺陈,身嵌珠宝美玉,活脱脱一个箭靶子。驾马的马夫旁还坐着一小厮,大公子坐在车厢内,车厢半挂着帘子,看不清里面样子。

    马车出了城门,朝着尔山的方向渐行渐远,最后只听见些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音……

    兀城人口繁杂,锦簇内城,富贵权势者驻足,混杂外郭,居住各色普通百姓及商户。

    贺公子着丧服,随马车出城郭。他独坐车厢内,手中攥着枚玉佩,玉佩圆润,像是被人长久地细细摩挲。软玉朴素,样式似枝叶,当下大多女子佩戴。

    这玉佩此前短时归于贺承骁。在他年幼时,药石无功的母亲将它给了他;在他稍大些,被迫离府的他将它给了难舍的祖母。

    兜来转去,这玉佩又回到了他手上。

    前室传来小厮的声音,隔着帘子有些模糊不清:“公子,眼下我们已经出了兀城……大约四五日的脚程,便可回到书院……此番落下不少课业……”

    贺承骁与小厮行游从小长大,虽是奴仆,却也胜似兄弟。离府求学的贺承骁,离开时身后跟着的只有行游。

    也并非是贺承骁只愿意带着行游,原本两人的主仆情谊倒是没有那么深。只是在那续弦邓夫人的劝说下,在贺知府的默许下,贺承骁在书院里缩衣节食中度过了难熬的几年 ,唯一的仆人是行游,两人几年的共患难铸就了眼下的情分。

    两人年纪相仿,行游却比贺承骁稳重许多。

    面对行游的絮絮叨叨,贺承骁叹气,他想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行至山阿,马车闯入幽静竹林,竹影摇曳间暗藏些许黑点。

    棕马的反应有些奇怪,像是怕生似的,顿住前蹄,任凭马夫怎么抽打也不肯向前。

    坐在车厢内的贺承骁一时不察,向前扑去,反手扶住窗柩,还没来得及掀开前方的帘子,却听行游恼怒的声音:“这是怎么?连一匹马都管不好?”

    贺承骁也没受伤,这点小惊吓算不得什么,探出一个头,正想着和稀泥。

    知道自家公子的脾气,行游道:“公子,管教下人,莫要心软。都是些个见风使舵的货色,瞧着府邸里还有个小少爷,便不把你当回事。”行游说话总是不饶人,可却真切向着公子。

    贺承骁摸了摸鼻子,却也听劝地放下帘子,坐回软榻。

    马夫闻言,轻声抱怨着,手上的鞭子扬起落下,但鞭下棕马并没有因此听话。

    他一时也没了主意,这位马夫的训马技术差强人意,在府中马术最好的马夫是王和,那位好似和野马相通心意。

    当鞭子再度扬起时,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狠狠地啄在马夫的腕上。

    在马夫撕心裂肺的嚎叫中,数十羽箭临空而来。

    贺承骁再度起身,想要掀开帘子,还未动作,室外的行游厉声道:“莫要出来!”

    话音刚落,人声便没了踪迹,他隔薄纱,影影绰绰瞧着刀箭相交,听见一声细微的闷哼。

    飞箭如急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接着从竹林里冒出几个持大刀的壮汉,叫嚣道:“今日从这里过的,既劫财,也劫命!”

    贺承骁在内室,故作冷静:“瞎了你的眼,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吗?连本少爷也敢劫!”

    壮汉面面相觑,他们确实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上头的人说要怎么干,他们就跟着干。

    行游趁着对面迟疑的空档,扭头对着贺承骁说道:“公子,我拖住他们,您驾马离开。”

    来不及等他反应,行游将贺承骁一手拉上棕马,而自己飞身向前袭去。

    贺承骁不会骑马,他努力用发麻的手拽紧缰绳,任由它往向反的方向疾驰。

    往来时的路返回,这是本来的计划,可是受惊的马匹加上陌生的骑者,使得这一切都未能如愿。

    在下山的最后一个分叉路口,马匹来不及转变方向,直直向前冲去。

    呼啸风声从耳边擦过,贺承骁咬牙夹紧马腹,一点点收紧缰绳,试图让棕马慢下速度——也确实如他所料。

    只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便远远看见前方截断的陡崖,眼下真的骑虎难下,马匹速度仍然很快,若是从此跳下,不用等后面匪徒动手,自己便也摔得半死。

    在这危难时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清瘦的女子,像是提鸡仔似的,拎着贺承骁离开惊马,而后轻盈落地,一套步伐行云流水,唯一狼狈的只有贺公子。

    女子一身简装,一手往腰间摸出一枚小竹筒,单手捏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张纸条。

    纸条里面画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垂眼,眉眼相接尽是无辜之态,鼻梁高挑,薄唇下一点黑痣,人中稍短。

    女子伸出两指,将贺承骁的下巴抬起,与画中特征逐一比对。

    他一时被女子大胆的反应所震惊,来不及反应。女子又捏上他红润的耳垂,在侧身看到耳后一处胎记后,这才与他拉开了距离。

    贺承骁咳了咳发痒的喉咙,捏着难得正经明快的语调:“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声音柔和,淡淡地没有什么情绪:“不谢,我名万昭。”

    “万昭?”贺承骁一时间破了音,听着像是一个男子的名字,可对着姑娘倒是不忘本心,“‘昭’字取得倒是不错。”

    “嗯,‘青春受谢,白日昭只'的‘昭’,”万昭难得和善地解释道。

    “万,万姑娘,我身后有恶人追杀,不如我们先换个安全的地方?”贺承骁被吓出的三魂七魄现已回体,说话也开始有了头脑。

    在荒郊野岭莫名出现的女子,也未必是好人,哪怕她救下自己也不能放松警惕。

    “嗯,不急,”万昭往后看看,身后远远出现几个人影,“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两人聊天的功夫,足够让先前的匪徒追上来。

    贺承骁看着眼前清瘦的女子,很难将她与穷凶极恶的匪徒联系在一起。他自以为她是迫不得已走上匪徒的路子,又认为她是被迫与匪徒为舞。

    这些自以为是的推断,终于被他人一句话给打断。

    “三当家,还是您厉害,这小子真能跑啊!”来人谄媚地看向万昭,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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