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幽禁珠玑台,詹婳鲜少忆起从前,尤其是与周泯有关的回忆。

    雪从四四方方的板棂窗飘进来,落到脸颊,一片冰凉,她偏头,看向窗外。

    那天和现在一样,隆冬时节,积雪厚数尺。

    古京街道行人稀少,唯剩几个卖炭翁,眉睫染雪,唇冻成深紫色,裹着不厚的夹袄,低声叹气惋惜,声音轻轻的。

    顺着风雪飘进她耳朵。

    “哎,周家那孩子,也是惨,大前年妖邪肆虐,他来上京途中,生母为护他惨死妖邪口下,连个全尸都没留。”

    “是啊,好容易到了上京,才考上探花,官都没封呢就死了个不管他的爹,这一守孝守三年,新人替旧人,那位怎会还记得他?”

    “年纪轻轻啊……贵人,可是要买碳?”

    绛红色矫辇疾驰而过,却留下数枚金豆子,散在空中,还未落地,就遭哄抢。

    詹婳来到周家门前。

    门庭冷落,墙头白绫随着寒风悠悠的飘,门前的两盏灯笼蒙上灰尘厚雪,僵硬着,欲坠不坠。

    她知道今年的探花郎格外年轻俊美,是周侍郎之子,名唤周泯,年仅十七。

    然世事难料,三甲封官之日,周侍郎竟然染上风寒,骤然暴毙,封官之事搁置,按当朝律法,周泯需守孝三年。

    风大了,吹得白绫猎猎作响。

    绛红色大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少年一身素白孝衣,却有一张艳若桃李的冶丽姿容。

    数九寒天,寒风肆虐,他静静的站在门后,身量如竹,满身傲雪凌霜。

    他抬眸,眉梢冷峻,羽睫挂着雪粒,冰眸冷彻,眼底延了一片雾气,像初冬的一场雨。

    许是冷意刺骨,脸颊鼻头都抚上一抹粉红。

    詹婳久处后宫,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而今也只叹一声,姝色无双。

    侍女寒玉低声道:“娘娘,如今天冷,莫感了风寒。”

    寒风灌进来,确有几分冷意,詹婳收回被冻得有几分僵硬的葱白指间,淡淡道:“走吧。”

    到底只是兴致来了,过来瞧瞧今年的探花郎长何模样。

    只是可惜了,世间万万人,难得有人入她眼。

    詹婳捂着紫铜錾刻手炉,驱去指间一丝寒气,将自己严丝合缝的捂在暖轿之中。

    矫辇被轻柔抬起,却半响没有摇晃,她眉毛轻轻拢起来,双眸带上几分疑惑。

    寒玉轻贴矫帘:“娘娘,周公子他……拦路求见。”

    求见?

    她此次出行从未告知过任何人,只怕连圣上也不知道,这周公子,看来不似面上那般纯良。

    她想起关于这个探花郎的传闻。

    上京途中,生母与一行护卫皆惨死妖兽之口,唯剩他拖着残破身躯回到古京,然京中人人自危,深怕他沾染邪祟,对他避之不及。

    亲父也将他拒之门外。

    今封官之日,亲父又骤然暴毙,天煞孤星之名传遍京中,便是高中探花,也难以在这繁华地落脚。

    这偌大的古京,无人敢用他。

    周泯抬头,隐隐约约看到一双清丽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祸姬说,宫中贵妃詹婳,背靠镇妖司,权势滔天,仅一人之下,甚至可以罔顾皇权。

    而詹婳尤好美色,宫中养有许多幕僚,虽无实材,因其姿色,也享一生荣华富贵。

    以他的姿容,或可一试,否则守孝三年,那太漫长了。

    他不认为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朔风凛冽,女子的声音自矫辇中传来,如击玉泠泠。

    “周公子拦下矫辇,所谓何事?”

    周泯眼睫轻颤,宽袖之下的指骨泛白,冷得没了知觉。

    在这年冬,他于风雪中一点一点折断自己的脊梁,将自己抽筋拔骨,鲜血淋漓,置于人前。

    他跪地叩首,指节压着新雪,深陷了下去。

    “古京之外妖鬼肆虐,镇妖司声望日益拔高,陛下忌惮之,娘娘在宫中恐无能用之人……我或可为娘娘手中鹰犬。

    “愿娘娘垂怜,给周某指一条生路。”

    语气毫无波澜,好像只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詹婳微微吃了一惊。

    读书人最是腐朽沉闷,注重名节,对于攀炎附势之举,素来厌恶至极。

    ……或为她手中鹰犬吗。

    她轻笑一声,敲了敲手炉,复又掀开半截珠帘。

    只看到少年跪拜在雪地之上,素白衣服大片摊开,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却难掩其瘦弱身形,墨色长发粘了雪,凝成几屡,如亮黑的绸缎般散在雪上。

    詹婳语气不咸不淡:“抬头让本宫瞧瞧。”

    周泯又叩拜一次,白净的额头轻抵雪地,后直了身子,慢慢仰起头,纤细脆弱的脖颈在细雪飘摇中,好似一折就断。

    然他五官中最出挑的,还是那一双琉璃似的眼睛,虚虚倒映这枝头映雪,辽阔天空,绛红车辇,还倒映一截白皙干净的手指,指甲粉红圆润,一看就知道未经苦难。

    再抬眸,只看得到那京中人人夸耀第一美人的半截下巴,线条纤细流畅,微微上扬,皮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詹婳欣赏有野心之人,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自己的幕僚有真材实料,而非空有皮囊,只懂玩乐享受的酒囊饭袋。

    只不过世间大多有真才实学的人都看不起她。

    而今有一个探花郎,身世凄惨,财富五车,还长得俊美非凡,摧眉折腰求她垂怜。

    她甚喜之。

    ——甚喜之。

    后来,她为这句话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詹婳敛眉,淡淡收回视线。

    芙蓉石蟠璃耳盖炉内升起袅袅香烟。

    侍女们端来热汤,低着头战战兢兢,不敢看白玉软塌上,那香肩半露,肌肤生香的美人。

    自从娘娘被挑断了脚筋,脾气之差,更甚从前。

    无人敢触其霉头。

    詹婳目光淡然,扫过一个又一个埋头发抖的婢女。

    她其实很少生气,世人生气不过感到命运脱离掌控,可她从很小很小,小到还是一个萝卜丁的时候就明白,她的命运从不掌控在自己手中。

    那时候,她的天地是四四方方的镇妖司,是高高的围墙,是人来人去的金吾卫,是祠堂日益增加的牌位。

    所有人都告诉她,婳婳只要开心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可以不用在镇妖司待着了。

    后来长大了,她的天地变成了珠玑台。

    珠玑台没有顶,没有围墙。

    她抬头可以看到一整个完整辽阔的天空,低头可以看到繁华古京,灯火涌动。

    可珠玑台比镇妖司更小。

    小到绕着珠玑台走一圈,只需要半个时辰。

    她是困在珠玑台上的金丝鸟雀,亦是钳制帝王与镇妖司之间那根触之即溃的弦。

    她深知自己的命运,是生来享万千富贵繁华,然后一头扎进深深宫墙,永失自由。

    可詹婳从不憎恨自己的命运,也不曾想过自由和远走高飞。

    镇妖司祠堂,供奉的牌位皆是她詹家为大昭牺牲的大好儿郎,他们出生入死,除妖鬼,定安宁,只为一个世间昌平。

    她也有一个愿望。

    希望有一天,她的牌位也能出现在祠堂上。

    即便现在,她妖妃的名声肆虐古京,说她私德败坏,薄情寡义,恶如蛇蝎。

    但那又如何?只要她与新帝相敬如宾一辈子,死在珠玑台,她依旧能进祠堂。

    詹婳蓦然笑了笑,雍容华贵,姿色艳丽的脸颊迅速升起一抹红晕。

    婢女们战战兢兢,抖若筛糠。

    按理来说,亲族惨死,大权易主,复嫁新帝……光是想想,就觉得遍体生寒,不如一死了之。

    而这贵妃不单没有寻死觅活,形容枯槁,还长得愈发娇媚,一颦一笑波光潋滟,单单是躺在那里,便叫人移不开眼。

    美得如同山间妖鬼,只怕是……早已疯了。

    “雪景甚美之,扶本宫出去。”美人淡声开口,声音清浅,听不出情绪。

    出去?

    娘娘已经好久没出去了,这是……兴致好?

    婢女们不敢多言,给她披上貂绒斗篷后,便扶着她,一点一点从殿里走出来。

    詹婳拢了拢斗篷,而今竟然连冷也不怕了。

    詹氏一族手中沾染太多妖鬼的命,身负诅咒,其后代大多惧冷惧热,英年早逝,不得好死。

    她有所预感,她很快很快,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一两天,她也会变成一块薄薄的牌位。

    寥寥两行字,叙写生平。

    这也是她的命。

    詹婳想,死之前,她想再看一眼镇妖司。

    珠玑台依山而建,从山底到山顶,建了九十九阶妖骨铸成的天梯。

    从这里,可以一览无余看到镇压邪祟的镇妖司,也能看到妖邪们戾气浓重,嗜血狠厉的仇恨眼神。

    外边新雪软糯,柔软的落到身上。詹婳被簇拥着扶到由紫藤编制的秋千上,她倚着藤绳,怔怔望去。

    古京覆了一层雪,雪色绮丽漂亮。

    由九座高塔环绕铸成的镇妖司依旧冰冷矗立,塔身由黑铁而筑,幽黑深沉,每座塔的塔刹上都插着一个巨大妖骨头颅,眼睛黑洞洞的,缀有两朵镇妖黑火。

    妖鬼们沉默着,自她出来后,一双双眼睛同那镇妖黑火一般,死死粘在了她身上。

    不知是哪只妖鬼怪叫了一声,声音凄凄沥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越来越多的妖鬼随之嘶吼,尖锐刺耳,此起彼伏,难掩其中兴奋。

    ——它们在庆祝。

    庆祝又一个詹家人,终于要死去,死在他们的诅咒里。

    侍女们脸色发白,恨不得将头埋到地底。

    詹婳眼神一寸寸掠过覆满厚雪的古京,掠过一只只狠厉的妖鬼眼神,最终定格在一个清隽身影。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新帝抬起头,隔着九十九阶天梯,与她遥相对视。

    詹婳第一次见周泯佩剑。

    骤不及防间,一阵地动山摇,珠玑台上的琼楼玉宇乍然间坍塌断裂,扬起灰尘,婢女们皆大惊失色,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东倒西歪的摔倒。

    詹婳勉力扶着藤绳,秋千四处晃荡,手心密密麻麻出了细汗。

    ——珠玑台,似乎要塌了。

    原来这就是妖鬼们为她诅咒得来的结局,是死于碎石断壁,还是坠下珠玑台粉身碎骨?无论哪个她都决定死得相当不美丽。

    妖鬼们的尖啸愈发兴奋起来,几乎要刺破耳膜,碎石瓦砾不断陷落,青石炸开,古树折断。

    “啪嗒”一声,从珠玑台中央,出现一条弯弯绕绕的小缝,随后,这条缝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一个深深的沟壑。

    她在这头,其余的侍女在那头,她们慌不择路,惊声尖叫,想从天梯上下来。

    然霜芒闪过,那天梯竟被新帝一剑斩断。

    詹婳缓缓眨了眨眼,心底轻嗤,腿都断了,难道这周泯还怕她逃跑不成?

    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心在看到镇妖司时霎时间激起水浪。

    ——镇妖黑火熄灭,妖骨头颅被黑色侵染。

    从基座开始,九座镇妖塔层层坍塌陷落。

    无数妖鬼从镇妖司中逃出,在灰尘飞雪里,它们尖声笑着叫着,朝珠玑台奔来。

    它们被镇压千年,怎会不想尝一尝詹家血肉。

    詹婳脸色霎时间变得霜白,眼眶充血,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

    只要镇妖司还有一个詹家血脉,镇妖黑火就永远不会熄灭,镇妖司会永远护古京安宁,免妖鬼肆虐。

    镇妖塔都塌了。

    她无法想像,这四四方方的黑铁囚笼里,又是一番怎样的人间炼狱。

    秋千被高高荡起,又高高落下,她攥紧藤绳,几乎头晕目眩般的惊恐恶心,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连同浑身筋脉,咚咚作响。

    却见新帝锦衣狐裘,眉目舒朗,垂首间温柔缱绻,将怀中美人牢牢护在身下。

    她想起来,新帝迎后那日,半年不曾来过珠玑台的周泯忽然前来,亲手挑断她的脚筋。

    而今珠玑台坍塌,他又一剑斩断天梯,彻彻底底断绝她的生路。

    原来为的是,阻止她前去镇妖司,以自身血脉镇压妖鬼。

    他要詹家死绝,也要镇妖司彻底沦为前朝的葬品。

    詹婳蓦地心口一阵痉挛,觉得这抽丝剥茧后的真相荒诞而可笑。

    秋千还在风雪中晃荡,寒风如刀,于她而言,无异于切肤之痛。

    她眼睁睁看着镇妖司中心的祠堂彻底坍塌,妖鬼们叼着一个又一个牌位,四处摔砸,极尽侮辱。

    珠玑台不知何时停了晃动,妖鬼们一圈一圈的围过来,眼里贪婪几乎凝成实质。

    可它们并不急着吃她。

    会飞的妖鬼在珠玑台上方盘旋,然后无数牌位迎头落下,詹婳怔然无措,想伸手接住,勘勘从秋千中抽身,便一下子重重跌倒在地,竟是忘了她的腿早被折断。

    那些牌位砸到她的头,她的肩,她的背,她无知无觉,眨着泪,双手颤抖一个又一个将其揽入怀中。

    [詹氏,詹芸,斩妖鬼一只,大昭七十四年七月一逝,年十三。]

    [詹氏,詹邈,大昭六十七年三月七逝于珠玑台,年二九。]

    [詹氏,詹承,斩妖鬼一百三十余只,大昭七十九年一月九逝,年十九。]

    詹婳再忍不住,抱着牌位,又笑又哭,她发丝凌乱,额头被砸出了伤口,鲜血顺着眉尾流到下颌,落到雪地,绽成嫣红。

    后来,笑声渐渐大了起来,詹婳捂着脸,掌心抽搐,血泪自指缝间溢出,笑声断断续续,竟也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宛如妖鬼。

    婢女们互相依偎着,脸色惨白如纸,连尖叫都没了力气。

    只见这位素来体面的贵妃娘娘,将貂绒斗篷脱下,然后把牌位小心翼翼放在其上,又用双手一点一点爬动,执拗的将散落在其余地方的牌位都一一拾起,用袖角擦拭干净。

    苍茫白雪此刻全然沾满她的血,鲜红刺目。

    詹婳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

    恨自己,也恨周泯。

    她手握金钗,抬头再看不见干净澄明的辽阔天空,而是展开羽翼盘旋而飞的妖鬼。

    低头再看不见灯火涌动的繁华古京,而是围着珠玑台一圈又一圈,一双双嗜血贪婪的眼睛。

    她眺望,再看不到高高矗立,如玄铁囚笼般令人安心的镇妖司,只看到残壁断垣,人人惊恐,乱作一团。

    九十九阶天梯之下,那温柔甜蜜的帝后早已不见,原地徒留一柄长剑。

    一只会飞的小妖鬼终于忍不住,张着嘴俯冲而来,气息腥臭。

    她手中的金钗快而狠的扎进妖鬼嘴里,妖鬼尖啸一声,拼死咬下她一根手指,却在吞吃入腹的那一刻,爆体而亡。

    随后,数之不尽的妖鬼一声嘶吼,将整个珠玑台团团围住。

    ——如飞蛾扑火,便是死,也要吃喝她的血肉。

    妖鬼们一个接一个,一口接一口,啃食她的血肉肌肤,

    詹婳紧紧抱着拢在一起的牌位,血泪盈襟,喉咙一片腥甜。

    她死得怎样惨都没关系,她早已能坦然接受。

    但詹氏一族,不该这个结局。

    她想,如果她死不了,那她所承受之痛,周泯该千倍万倍的偿还。

    哪料许是上天垂怜,她确实没能咽气。

    再一睁眼回到了大昭七十三年十二月二,周泯叩首求她垂怜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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