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张熟悉的脸仰起头来看她，将脆弱易折的脖颈暴露风雪之中时，詹婳才惶惶然回神。
她回到了七年前。
这时的周泯，远没有七年后那般狠辣成熟，坚不可摧。
他脆弱，毫无权势，人微言轻，空有一张皮囊，朝她奴颜屈膝，献媚讨好。
原来这时候的他没有一点点骨节，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在冰天雪地中瑟瑟发抖，等待她的垂怜施舍。
詹婳蓦地攥紧珠帘，下颌绷紧，唇角平直的抿成一条线。
寒玉跟了她多年，如何不知道这是她发怒的前兆，只是奇怪，周公子分明并无任何逾矩，还长得如此俊美，娘娘该喜欢才是。
但娘娘不高兴，她亦不高兴。
寒玉严丝合缝的挡在周泯身前，低声关切道：“天寒，娘娘可是冷了？”
詹婳眨了眨眼，看着尚且一脸青涩的寒玉，竟一时之间眼角有些湿润。
这时候寒玉还没有因那场天火死去，镇妖司依旧高高矗立，这天下还不姓周。
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及。
她扬唇一笑，冰消雪融。
“回去吧。”
似是想到什么，她放下珠帘，侧脸看那一脸无措的少年周泯。
詹婳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冰锥棱棱。
“周公子想求本宫的垂怜？”她的声音隔着两层帘子有几分模糊，但周泯听清了，他琉璃似的眼睛闪过一抹光亮。
周泯叩首，卑微到如同尘埃。
“若娘娘不嫌弃，在下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詹婳轻嗤，后来这条狗可是狠狠的咬了她一口，被妖鬼啃食的钻心之痛此刻忆上心头，她晃晃自己的指间，葱白娇嫩。
可不过一炷香之前，这根食指被生生咬断，露出森然白骨。
她要周泯比她还痛苦，比她还绝望，她要他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轻易把他杀死，岂不便宜了他。
她捂着手炉，轻轻敲动，暖意顺着指间传到裹着冰碴子的心。
“如此啊……”她顿了顿，语气漫不经心，“那周公子从这里跪爬到珠玑台，本宫就给你一个机会，如何？”
她的语气太轻贱刻薄了。
傲慢又骄矜，如同一把霜寒的刀刃，能生生将人刺得遍体鳞伤。
周泯怔然在原地，因匍匐着身躯，而未见其表情，只是肩膀稍稍颤了颤。
没耐心等他回答，詹婳已经吩咐抬轿纸人调转方向，朝镇妖司而去。
前世她自从嫁给昭启帝，便从未回去过镇妖司，就是连珠玑台都鲜少离开。
帝王多疑，她不愿镇妖司被过多揣测，不如什么也不管，安安分分的享荣华富贵。
可无论她如何在珠玑台风花雪月，不问朝政，也从不帮扶镇妖司，到头来昭启帝对镇妖司的猜疑忌惮仍然日益加深。
直到最后，昭启帝重用周泯，竟是因为他被妖鬼庇佑，天煞孤星的名声。
詹婳想起这个任用奸佞的庸碌帝王，便想起大昭七十九年，秋意渐凉，周泯再来珠玑台时，单手提着这个帝王的头颅。
他温声笑着，一改当年卑微，眼角眉梢都带着铮然冷意。
“幸得娘娘垂怜，得此江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倚在门框上，身形挺拔，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古怪。
昭启帝的头颅滚到她脚边，弹琴跳舞的俊美幕僚们被吓得惊声尖叫。
周泯眉心微皱，目光沉沉，隔日这些幕僚便不知所踪。
只送来一批相貌平平的婢女，个个胆小如鼠，终日惶恐。
轿辇穿过长街，在镇妖司前停下。
天色渐晚，她侧过脸看去，镇妖司前景色寂寥，两个镇妖兽张着大嘴，嘴里含着雪，头上，背上皆是雪。
因是寒冬，挂在镇妖司前的两盏灯笼亮光微弱如萤火，映照新雪，竟也算亮堂。
詹婳目光怔然，一别七年，她没有回过一次镇妖司。
而今她踌躇在门前，归心似箭，思念滚烫，却不敢再近一步。
-
周府，正门。
一直到车辇远离视线，周泯才拍了拍身上的雪粒，踉跄着站起来。
“看啊，这就是权势，没有权势没有金钱，你拿什么来完成你的宏图霸业？”
“来，和我达成交易，只需要一点点付出，这整个天下唾手可得，何须为了一点机会就做低附小？”
周泯平静的注视前方。
而在他身后，一个长得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趴在他背上，个子比他略高一些，脸上却长了大半黑色胎记，远没有他那样的光风霁月，眉目清疏。
祸姬的声音尖而细，仔细听来，依稀能听出几分男子的音色。
他懒洋洋的说：“只要和我签订契约，这天下早就是你的了，或者你想要更多？长生还是仙法？我都可以给你。”
周泯摇头：“我什么都不要。”
又是这句话，永远是这句话。
祸姬从他背上下来，紫袍松松垮垮，表情也十分的臭。
“什么都不要？”祸姬走到他面前站定，目光有几分阴骘，“你看着我的脸，说你什么都不要？”
周泯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如一潭永远不会波动的死水。
“还是有想要的，”他抬头看冷月泠泠，漆黑的眼眸波澜不惊。
“想要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想要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
“想要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想要……”祸姬兴奋的看着他，说啊，说出那个名字，说出你的私心和愿望！
周泯轻笑摇摇头。
“除去家国，周某别无所求。”
祸姬问：“就算受尽折辱，世人不解？”
周泯答：“是。”
他没说，他还有另一个愿望。
他也想自己长灯有和，独行有灯。
也想自己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说起来，这是好多个愿望，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妖鬼知道。
祸姬自知无趣，身影一消，不知去了何方。
周泯对于祸姬的神出鬼没早已习惯，他转过身，凝视高高远远，灯火摇曳的珠玑台。
寒风刺骨如刀，透过衣物渗入骨髓，他呼出一口气，迅速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在这样的寒冷下，连呼吸都要被冻结。
大雪纷飞，寂月高悬。
他朝着珠玑台的方向，一步一磕头，满心虔诚。
祸姬坐在围墙上看他，一只腿屈着用膝盖抵着下巴，另一只腿四处晃荡。
他想起，这样的场景，骤然和三年前重叠。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霜雪吹得人睁不开眼。
古京依旧繁华安稳，暖融融的灯火便是在数里之外也能看见。
那时候的周泯比现在更小，他背着一个比自己还大两倍的行囊，艰难行走在皑皑雪地上。
他走在队伍的最尾端，前边是一个老嬷嬷扶着一个美妇人。
从仙石郡到古京太远太远，临近古京时，那匹瘦弱的马儿终于一声嘶吼，再也站不起来。
姚夫人狠狠踹了一脚这不中用的马儿，马儿嘶鸣，声音凄切。
周泯默不作声把马车上的行囊都背到自己身上，不动声色挡在马儿前面，朝姚夫人道：“大抵还有两公里，便走着去吧。”
姚夫人纵是有气，也被冷得发不出来，只狠狠瞪了一眼这面相丑陋的儿子，扭着腰让嬷嬷搀扶她行走。
祸姬懒懒的跟在周泯身边，但除了周泯，谁也看不到他。
他难得有兴致，仰头看月亮，却问周泯：“不恨吗。”
“恨什么？”周泯背着行囊，脊梁几乎被压断，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他额头出着细细密密的薄汗。
祸姬看着月光下他的脸，半边皎洁无暇，陌上公子，半边胎记密布，青面獠牙。
他言语极尽诱惑：“恨天地不仁，给你渊博学识，却给你此等皮囊；恨父弃母嫌，给你生而为人，却让你过如猪狗；恨诸多不公，让你断尽脊梁。”
周泯声音淡淡。
“不恨的。”
从来都不恨的。
明月照沟渠，非明月之错。
明月不照他，亦非明月之过。
祸姬并不意外他的回答。
世间难有圭玉，他生来三百年，而今也不过碰到两个。
圭玉圭玉如其名，两袖清风，心如圭玉。
他守着他，也不过是为了他的灵魂，自从无意间吃了一枚圭玉之魂，他食髓知味，至今念念不忘。
圭玉之魂，于他乃大补之物，待周泯将灵魂心甘情愿全全上供，他食之必能实力大涨。
人此一生太过漫长，又有谁能一直保持圭玉之心无所求？无所怨？
祸姬想，他还有大把的时间，等他堕入深渊。
不知哪来的乌云遮住银月，银辉被遮了大半。
随着一生嘶吼，一只体型庞大的妖鬼自茫茫白雪中现身，它头顶有一只尖锐的角，身躯如兽，四脚着地，然嘴又出奇的大，能一眼看到里面的胃。
周泯慌乱一瞬后，便行动敏捷从行囊中取出镇妖符，却见姚夫人和老嬷已经被吓得无法行走，连尖叫都忘了，呆愣在原地。
妖鬼嘴里的舌头留着涎水，毫不客气扑咬上去。
周泯也已经悄然行至它身侧，千钧一发之际，他迅速将镇妖符贴在妖鬼嘴上，妖鬼动作一顿，姚夫人也回神般急促的尖叫了一声，慌不择路间伸手一推，竟将周泯生生推进了妖鬼嘴里。
祸姬看戏看得惊讶，对于提出人本邪恶之观点的人又多了一分敬意，这实乃真理。
可妖鬼嚼吧两下，才勘勘将周泯吞入肚子，便扶着雪堆狂吐，把一身伤痕，昏迷不醒的周泯吐了出来。
随后，它怒吼一声，眼神移向两个雪地里踉踉跄跄的身影。
即便牺牲了幼子，姚夫人和老嬷嬷仍然没有躲过一劫。
周泯醒来的时候，妖鬼正在吃姚夫人的最后一只手臂。
撕碎的黄色衣袍在空中晃晃，圆月高悬，银辉撒下，能一览无余看到遍地鲜血。
周泯目光怔然，撑着柔软的雪，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被腐蚀得不成样子，浑身上下都是红色滚烫的泡，好像被扔进开水里煮了一遭。
祸姬坐在他身边，轻轻的揽住他的背，把他整个人都拢在怀里。
“我还真舍不得你死。”他说，“古京快到了，你甘愿就这样死在外面吗？和我结契我可以……”
“不必。”周泯眼眶泛红，双手已被腐烂得可见森然白骨，下半身彻底无知无觉。
他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万般坚定的，不容置疑的，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爬向古京，爬向那灯火阑珊地。
只差一点点了，马上就到了。
周泯哑着声音说：“我不会和你结契的，你不必在这里白费心思。”
祸姬来回踱步，对于他的油盐不进几乎气得头发倒竖。
他语气阴冷：“没有我的帮助，你会死。”
从这里到古京，还有二里路，且他还如此伤痕累累，就算吊着一口气爬到了，只怕守门的金吾卫也不会让他进去。
古京对于妖鬼的戒备最是森严。
周泯抿嘴，因着疼痛，脸色霜白。
“我知道，”他疼得倒抽一口气，“人都是会死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话里话外都是坦然。
而妖鬼终于彻底将姚夫人享受完毕，它转过身，铜铃般的眼睛看向这边，却有几分忌惮之意。
祸姬气得不行，一群低阶妖鬼也敢肖想他的人？
“滚！”他怒吼。
妖鬼犹豫再三，终是离去。
周泯还在爬，茫茫雪地拖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他下半身已全然无知无觉，倒是不冷不疼，唯有心肝肾脏，疼得几近痉挛。
伤口处的血已被冰霜冻住，鹅毛大雪飘落，几乎将他掩埋。
无边月光旖旎，却没有一寸照到他身上。
祸姬本想离去，让这个冥顽不灵的读书人多吃点苦头，却到底是怕他真死了。
他可以折磨他，可以冷眼看他困苦，看他风折雪打，伤痕累累，可他还是不舍得他死。
他语气讥诮：“若你真能爬到古京，我可以许你一个愿望。”
周泯低低的轻笑，扯出几分咳嗽来。
“我的愿望你没法完成。”
“你且说说看。”
周泯看着雪色瑰丽，繁华古京近在咫尺，因着寒冷和疼痛，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我的，愿望是，妖鬼皆灭，世间昌平。”
祸姬支着下颚微怔，片刻后笑开来：“这个啊……谁说我没法完成？”
妖鬼之诺一旦出口，得到回应，就算结契，契主完成契约，契从便会强制性的上供灵魂。
整整十年，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撬开周泯的嘴。
不就是妖鬼皆灭，世间昌平？
祸姬遥遥看向镇妖司，眼底冰冷一闪而逝。
她回到了七年前。
这时的周泯，远没有七年后那般狠辣成熟，坚不可摧。
他脆弱，毫无权势，人微言轻，空有一张皮囊，朝她奴颜屈膝，献媚讨好。
原来这时候的他没有一点点骨节，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在冰天雪地中瑟瑟发抖，等待她的垂怜施舍。
詹婳蓦地攥紧珠帘，下颌绷紧，唇角平直的抿成一条线。
寒玉跟了她多年，如何不知道这是她发怒的前兆，只是奇怪，周公子分明并无任何逾矩，还长得如此俊美，娘娘该喜欢才是。
但娘娘不高兴，她亦不高兴。
寒玉严丝合缝的挡在周泯身前，低声关切道：“天寒，娘娘可是冷了？”
詹婳眨了眨眼，看着尚且一脸青涩的寒玉，竟一时之间眼角有些湿润。
这时候寒玉还没有因那场天火死去，镇妖司依旧高高矗立，这天下还不姓周。
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及。
她扬唇一笑，冰消雪融。
“回去吧。”
似是想到什么，她放下珠帘，侧脸看那一脸无措的少年周泯。
詹婳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冰锥棱棱。
“周公子想求本宫的垂怜？”她的声音隔着两层帘子有几分模糊，但周泯听清了，他琉璃似的眼睛闪过一抹光亮。
周泯叩首，卑微到如同尘埃。
“若娘娘不嫌弃，在下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詹婳轻嗤，后来这条狗可是狠狠的咬了她一口，被妖鬼啃食的钻心之痛此刻忆上心头，她晃晃自己的指间，葱白娇嫩。
可不过一炷香之前，这根食指被生生咬断，露出森然白骨。
她要周泯比她还痛苦，比她还绝望，她要他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轻易把他杀死，岂不便宜了他。
她捂着手炉，轻轻敲动，暖意顺着指间传到裹着冰碴子的心。
“如此啊……”她顿了顿，语气漫不经心，“那周公子从这里跪爬到珠玑台，本宫就给你一个机会，如何？”
她的语气太轻贱刻薄了。
傲慢又骄矜，如同一把霜寒的刀刃，能生生将人刺得遍体鳞伤。
周泯怔然在原地，因匍匐着身躯，而未见其表情，只是肩膀稍稍颤了颤。
没耐心等他回答，詹婳已经吩咐抬轿纸人调转方向，朝镇妖司而去。
前世她自从嫁给昭启帝，便从未回去过镇妖司，就是连珠玑台都鲜少离开。
帝王多疑，她不愿镇妖司被过多揣测，不如什么也不管，安安分分的享荣华富贵。
可无论她如何在珠玑台风花雪月，不问朝政，也从不帮扶镇妖司，到头来昭启帝对镇妖司的猜疑忌惮仍然日益加深。
直到最后，昭启帝重用周泯，竟是因为他被妖鬼庇佑，天煞孤星的名声。
詹婳想起这个任用奸佞的庸碌帝王，便想起大昭七十九年，秋意渐凉，周泯再来珠玑台时，单手提着这个帝王的头颅。
他温声笑着，一改当年卑微，眼角眉梢都带着铮然冷意。
“幸得娘娘垂怜，得此江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倚在门框上，身形挺拔，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古怪。
昭启帝的头颅滚到她脚边，弹琴跳舞的俊美幕僚们被吓得惊声尖叫。
周泯眉心微皱，目光沉沉，隔日这些幕僚便不知所踪。
只送来一批相貌平平的婢女，个个胆小如鼠，终日惶恐。
轿辇穿过长街，在镇妖司前停下。
天色渐晚，她侧过脸看去，镇妖司前景色寂寥，两个镇妖兽张着大嘴，嘴里含着雪，头上，背上皆是雪。
因是寒冬，挂在镇妖司前的两盏灯笼亮光微弱如萤火，映照新雪，竟也算亮堂。
詹婳目光怔然，一别七年，她没有回过一次镇妖司。
而今她踌躇在门前，归心似箭，思念滚烫，却不敢再近一步。
-
周府，正门。
一直到车辇远离视线，周泯才拍了拍身上的雪粒，踉跄着站起来。
“看啊，这就是权势，没有权势没有金钱，你拿什么来完成你的宏图霸业？”
“来，和我达成交易，只需要一点点付出，这整个天下唾手可得，何须为了一点机会就做低附小？”
周泯平静的注视前方。
而在他身后，一个长得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趴在他背上，个子比他略高一些，脸上却长了大半黑色胎记，远没有他那样的光风霁月，眉目清疏。
祸姬的声音尖而细，仔细听来，依稀能听出几分男子的音色。
他懒洋洋的说：“只要和我签订契约，这天下早就是你的了，或者你想要更多？长生还是仙法？我都可以给你。”
周泯摇头：“我什么都不要。”
又是这句话，永远是这句话。
祸姬从他背上下来，紫袍松松垮垮，表情也十分的臭。
“什么都不要？”祸姬走到他面前站定，目光有几分阴骘，“你看着我的脸，说你什么都不要？”
周泯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如一潭永远不会波动的死水。
“还是有想要的，”他抬头看冷月泠泠，漆黑的眼眸波澜不惊。
“想要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想要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
“想要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想要……”祸姬兴奋的看着他，说啊，说出那个名字，说出你的私心和愿望！
周泯轻笑摇摇头。
“除去家国，周某别无所求。”
祸姬问：“就算受尽折辱，世人不解？”
周泯答：“是。”
他没说，他还有另一个愿望。
他也想自己长灯有和，独行有灯。
也想自己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说起来，这是好多个愿望，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妖鬼知道。
祸姬自知无趣，身影一消，不知去了何方。
周泯对于祸姬的神出鬼没早已习惯，他转过身，凝视高高远远，灯火摇曳的珠玑台。
寒风刺骨如刀，透过衣物渗入骨髓，他呼出一口气，迅速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在这样的寒冷下，连呼吸都要被冻结。
大雪纷飞，寂月高悬。
他朝着珠玑台的方向，一步一磕头，满心虔诚。
祸姬坐在围墙上看他，一只腿屈着用膝盖抵着下巴，另一只腿四处晃荡。
他想起，这样的场景，骤然和三年前重叠。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霜雪吹得人睁不开眼。
古京依旧繁华安稳，暖融融的灯火便是在数里之外也能看见。
那时候的周泯比现在更小，他背着一个比自己还大两倍的行囊，艰难行走在皑皑雪地上。
他走在队伍的最尾端，前边是一个老嬷嬷扶着一个美妇人。
从仙石郡到古京太远太远，临近古京时，那匹瘦弱的马儿终于一声嘶吼，再也站不起来。
姚夫人狠狠踹了一脚这不中用的马儿，马儿嘶鸣，声音凄切。
周泯默不作声把马车上的行囊都背到自己身上，不动声色挡在马儿前面，朝姚夫人道：“大抵还有两公里，便走着去吧。”
姚夫人纵是有气，也被冷得发不出来，只狠狠瞪了一眼这面相丑陋的儿子，扭着腰让嬷嬷搀扶她行走。
祸姬懒懒的跟在周泯身边，但除了周泯，谁也看不到他。
他难得有兴致，仰头看月亮，却问周泯：“不恨吗。”
“恨什么？”周泯背着行囊，脊梁几乎被压断，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他额头出着细细密密的薄汗。
祸姬看着月光下他的脸，半边皎洁无暇，陌上公子，半边胎记密布，青面獠牙。
他言语极尽诱惑：“恨天地不仁，给你渊博学识，却给你此等皮囊；恨父弃母嫌，给你生而为人，却让你过如猪狗；恨诸多不公，让你断尽脊梁。”
周泯声音淡淡。
“不恨的。”
从来都不恨的。
明月照沟渠，非明月之错。
明月不照他，亦非明月之过。
祸姬并不意外他的回答。
世间难有圭玉，他生来三百年，而今也不过碰到两个。
圭玉圭玉如其名，两袖清风，心如圭玉。
他守着他，也不过是为了他的灵魂，自从无意间吃了一枚圭玉之魂，他食髓知味，至今念念不忘。
圭玉之魂，于他乃大补之物，待周泯将灵魂心甘情愿全全上供，他食之必能实力大涨。
人此一生太过漫长，又有谁能一直保持圭玉之心无所求？无所怨？
祸姬想，他还有大把的时间，等他堕入深渊。
不知哪来的乌云遮住银月，银辉被遮了大半。
随着一生嘶吼，一只体型庞大的妖鬼自茫茫白雪中现身，它头顶有一只尖锐的角，身躯如兽，四脚着地，然嘴又出奇的大，能一眼看到里面的胃。
周泯慌乱一瞬后，便行动敏捷从行囊中取出镇妖符，却见姚夫人和老嬷已经被吓得无法行走，连尖叫都忘了，呆愣在原地。
妖鬼嘴里的舌头留着涎水，毫不客气扑咬上去。
周泯也已经悄然行至它身侧，千钧一发之际，他迅速将镇妖符贴在妖鬼嘴上，妖鬼动作一顿，姚夫人也回神般急促的尖叫了一声，慌不择路间伸手一推，竟将周泯生生推进了妖鬼嘴里。
祸姬看戏看得惊讶，对于提出人本邪恶之观点的人又多了一分敬意，这实乃真理。
可妖鬼嚼吧两下，才勘勘将周泯吞入肚子，便扶着雪堆狂吐，把一身伤痕，昏迷不醒的周泯吐了出来。
随后，它怒吼一声，眼神移向两个雪地里踉踉跄跄的身影。
即便牺牲了幼子，姚夫人和老嬷嬷仍然没有躲过一劫。
周泯醒来的时候，妖鬼正在吃姚夫人的最后一只手臂。
撕碎的黄色衣袍在空中晃晃，圆月高悬，银辉撒下，能一览无余看到遍地鲜血。
周泯目光怔然，撑着柔软的雪，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被腐蚀得不成样子，浑身上下都是红色滚烫的泡，好像被扔进开水里煮了一遭。
祸姬坐在他身边，轻轻的揽住他的背，把他整个人都拢在怀里。
“我还真舍不得你死。”他说，“古京快到了，你甘愿就这样死在外面吗？和我结契我可以……”
“不必。”周泯眼眶泛红，双手已被腐烂得可见森然白骨，下半身彻底无知无觉。
他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万般坚定的，不容置疑的，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爬向古京，爬向那灯火阑珊地。
只差一点点了，马上就到了。
周泯哑着声音说：“我不会和你结契的，你不必在这里白费心思。”
祸姬来回踱步，对于他的油盐不进几乎气得头发倒竖。
他语气阴冷：“没有我的帮助，你会死。”
从这里到古京，还有二里路，且他还如此伤痕累累，就算吊着一口气爬到了，只怕守门的金吾卫也不会让他进去。
古京对于妖鬼的戒备最是森严。
周泯抿嘴，因着疼痛，脸色霜白。
“我知道，”他疼得倒抽一口气，“人都是会死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话里话外都是坦然。
而妖鬼终于彻底将姚夫人享受完毕，它转过身，铜铃般的眼睛看向这边，却有几分忌惮之意。
祸姬气得不行，一群低阶妖鬼也敢肖想他的人？
“滚！”他怒吼。
妖鬼犹豫再三，终是离去。
周泯还在爬，茫茫雪地拖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他下半身已全然无知无觉，倒是不冷不疼，唯有心肝肾脏，疼得几近痉挛。
伤口处的血已被冰霜冻住，鹅毛大雪飘落，几乎将他掩埋。
无边月光旖旎，却没有一寸照到他身上。
祸姬本想离去，让这个冥顽不灵的读书人多吃点苦头，却到底是怕他真死了。
他可以折磨他，可以冷眼看他困苦，看他风折雪打，伤痕累累，可他还是不舍得他死。
他语气讥诮：“若你真能爬到古京，我可以许你一个愿望。”
周泯低低的轻笑，扯出几分咳嗽来。
“我的愿望你没法完成。”
“你且说说看。”
周泯看着雪色瑰丽，繁华古京近在咫尺，因着寒冷和疼痛，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我的，愿望是，妖鬼皆灭，世间昌平。”
祸姬支着下颚微怔，片刻后笑开来：“这个啊……谁说我没法完成？”
妖鬼之诺一旦出口，得到回应，就算结契，契主完成契约，契从便会强制性的上供灵魂。
整整十年，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撬开周泯的嘴。
不就是妖鬼皆灭，世间昌平？
祸姬遥遥看向镇妖司，眼底冰冷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