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你们大学，对宋……额…倚书这么深入了解。”我清了清嗓子，微眯双眼，拿出最慈爱的笑容。
坐在我旁边大红沙发垫上的纪雯，双目泛光，忙不迭点点头，还拿出她带来的一沓子手稿，“那当然啦！我们鸿龙大学能成为国内TOP1，与宋校长脱不开关系！他的思想，他的教学主张，他的理念，他老人家的规划，改变了多少贫苦学子命运。”
我笑容依旧，心里乏味，这么多年，宋倚书走了十几年，人们提到他还是赞不绝口，我听都听腻歪了。
怎么没人……记得赵牧承呢？
可能他走得太早了吧，三十六岁，英年早逝。
我低着头，忽觉心口像被火烙了印子，那印子尚未干涸或治愈，仿若被清水触及，一股子猝不及防的疼痛将我包围。
纪雯滔滔不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只得说，旧疾复发，老毛病了。
那您需不需要我帮您请医生来看看？纪雯关心道。
我摇头。
看了眼摆在我和宋倚书养老住的别墅，那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西洋钟。
蓦地，我居然在一派静谧里笑出了声。
纪雯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奇问，这钟好复古啊！一定是校长和您年轻时买的吧？民国的富贵人家，最流行这个了。
不。我作了简短回答。
“虞女士？我和我同学们，都很奇怪，您……真的和您的…子女…断绝关系了吗？”纪雯的声音越到后面，越支支吾吾，看着我很是难为情。
子女？我都快忘记了，自己生养过孩子。
因她这句话，我真的进入了，很久没自动浮现过的回忆。
我的身体一向良好，到了这岁数，虽然说话有些吭哧，但总体还不错。思路仍然清晰，就是有时别人问什么得问好几遍；好久不见的人也能真的不记得；脑海中的回忆不去想，就真的像遗忘了一般。
在这一切条件里，除去赵牧承。
这几日的相处，纪雯为了学校任务，也在我这常住下来。每日只要在我身体不欠佳的状态，会适当同我聊聊天，陪我解闷。
她也是足够聪明的女孩，比方我不喜欢人家喊我“黄校长的遗孀”或“虞先生”，她就亲切地喊我虞女士。
虞女士？她似乎察觉到我走神了，又红了脸继续问道。
我打住她洪水冲堤般，向我再度说同样的话，为了不造成我有耳背这种误会。
“你说姝意和子期呀？”我想起来了，所以眉头皱得老高，口中不由自主喃喃道，“他们姐弟俩出生的那年，赵牧承居然正好死在前线……”
“前线？！还姓赵！”纪雯的惊呼，像钟鼓打在我心尖上。
“怎么？你的亲戚吗？”我忙问，眼神炽热，毫不掩饰。
纪雯一怔，未几，笑着摇头：“不是！虞女士，您认不认识傅初楹，傅女士？”
傅、初、楹……我面部一僵，像有数万虫豸爬过全身，失去所有依凭般，浑身冷了起来，有种蜷缩在角落的冲动。
恍惚间回过神，只见纪雯担忧地看着我。
“嗯。傅初楹…女士，她怎么样了？”我牛头不对马嘴地胡乱问。
索性，纪雯聪明归聪明，不怎么世故。
“傅女士定居加拿大很多年了。近况，我也无从得知。您是她的旧友吗？她这样聪慧明智又果断的女中豪杰，宋校长还有您，和她差不多同龄，你们相熟么？”我听着纪雯幼稚的言语，心中竟没了往常的愉悦。
纪雯仍未察觉异常，接着语气崇拜道：“傅女士和她先生，演艺圈的老影帝莫黎，真是神仙眷侣！傅女士那样的大才女和一个艺术家的生活，真叫人羡慕呢。”
莫黎？我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傅初楹的先生？！”我看着纪雯惊愕的目光，清楚自己当下的分贝，像个十足的乡巴佬，“她结婚了？居然……”没人告诉我，我正要说出口。忽想起姝意在我六十岁整寿当天，失望的眼神，就止住了。
“他们很低调，我也是听我导师提起过。”纪雯明显被我今天怪异的一切举动惊着，低声道。
她一定联想到，让全世界子女闻风散胆的——回光返照。我心想。
“您似乎认识傅女士的第一位先生。”纪雯摸着下颌，微笑地转移话题。
我颔首。
就没说话了，宅子倏然里被一股寂寥之息包裹。
“傅女士出身书香门第，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平凡的亡夫呢？”她自言自语道，双目满是疑惑。
我翕了翕唇，只觉暖春，还像冰雪未化开般刺骨。
“你怎么知道她前夫的事？”我确认自己平静后，这样问。
纪雯翻了翻手稿，笑道：“当然是我做足了功课，来私下采访您的缘故啦。”
我颤抖着手指，指了指自己，道：“你们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
“啊？我查了很多资料，民国大才女的傅女士和大才子的黄校长，能相识的关键，就在于傅女士前夫的中间联络。”纪雯边说边低头翻看。
她低着头，我趁机拂去眼角流露的那丝丝清凉。
当她抬头，激动地说：“傅女士的前夫也不是一无是处么！居然真像您说的，是牺牲在前线的少帅！可真是意料之外！这么年轻俊朗的人，这么牛掰的家世，怎么他父亲如雷贯耳，我们从小听他的故事长大。他儿子也就是傅女士前夫，从未听人提起？”
她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像被钝刀多割一寸。
不清楚。我故作淡定，是这样说的。
还不是傅初楹的野心祸害的？可我不想说，他们都是待我极好的人，我虽有怨念，但清楚傅初楹也有苦衷。
可她毕竟害死了我毕生所爱，我怨也不是，不怨也不是。
她都有一百零一岁了，我和她活得比曾经的故人活得都久。
可我们自那以后，一面未见，却像在比赛谁先修炼成千年老妖，渴望能活到不执迷不悟，活到释怀……
——如果百年以后，没人记得我来过这世界，那与猪狗有何不同？
——我看着年轻的赵牧承，记得当时，我笑说，那你就多生孩子呗，多子多福好了。
——他毅然摇头，这是最下乘的办法。
——生孩子怎么就叫下乘了？我咕哝道。
——他抬头仰望浩瀚天幕，一字字说，如果不青史留名，不能报效国家，我永远不会满足。
这是我和赵牧承年轻时，欢快的一点小往事。
纪雯又感觉到我的神情怪异，再度露出难过的神色。
我朝她投去安心的微笑，问道，你去过英国艾米希瑟大学吗？
没。她遗憾地摇头，目光熠熠地注目我。
在她的目光中，我思绪远飘，缓缓道，我们那一代，是国内第一代出国的留学生。我很多好友移民去了她们就读的国度。艾米希瑟大学最著名的一大美景，就是都铎玫瑰园，那里栽满了遍野的都铎玫瑰。我和赵牧承当年最爱去那里约会。
“啊！”我听到纪雯的惊呼，她捂嘴诧然道，“赵牧承，居然是您的初恋！还是傅女士的第一任丈夫，这个老爷爷，异性缘可真好！”
“我想，我和他都宁愿他没那么好的异性缘。”我唇畔吃力地牵起苦笑，“他是隔壁英国帝国军校的优秀学生，我们初次邂逅，却是在舒宁轮渡码头结识的。”
那个码头，如今已经被誉为国内规模最大的轮渡码头。舒宁还是那个舒宁，国人最向往的大都市之一。
我瞥见纪雯两眼亮晶晶，不知疲倦地拿起笔，聚精会神的一边听我说一边记下来。
“我和他第一次一起回英国念书，坐远洋邮轮，路过好多地方，香港、西贡、新加坡……他给我拍了不少照片，他在美国买的那个宝贝相机，全是我和他的照片。”我语带缱绻。
纪雯有所察觉，似乎颇为感动。
她总喜欢和我说，从前车马慢，一生只爱一人。
我知道，她是一个对爱情十足向往的好孩子。
“坐那么久，那时候飞机不流行吗？”纪雯写着写着，又问。
果然聪明，一个总督府大小姐和元帅府少帅，会缺了飞行的钱吗？
“不。”我笑了笑，那笑容到老还很甜美，“我和他想单独多待会儿，私下退了飞机的票。”
纪雯听进去了，她忘记记笔记，就这样怔怔地凝视我。
我明白，我提到宋倚书和赵牧承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直呼全名，宋倚书说出口是平淡的，赵牧承则永远隽永芳香和缠绵一般。
良久，我看见这个相貌明艳的小姑娘，抹了抹眼角。
“他只活到三十六岁……”她意识到了，揩泪道。
我微笑着低头。
“他像您爱他这样，爱您吗？”纪雯哭腔出来了。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傅女士……”她不好意思问。
我想，她面对昔年传奇般的驻外高级记者的我和大才女傅初楹，她快要嗅到两人间的矛盾，变得胆怯起来。
“我从头娓娓道来吧。”我望着窗外蓝天白云，长长叹口气，道。
看着她清澈的眼眸，我曼声说，故事，从民国十八年讲起。
坐在我旁边大红沙发垫上的纪雯，双目泛光，忙不迭点点头，还拿出她带来的一沓子手稿，“那当然啦！我们鸿龙大学能成为国内TOP1，与宋校长脱不开关系！他的思想，他的教学主张，他的理念，他老人家的规划，改变了多少贫苦学子命运。”
我笑容依旧，心里乏味，这么多年，宋倚书走了十几年，人们提到他还是赞不绝口，我听都听腻歪了。
怎么没人……记得赵牧承呢？
可能他走得太早了吧，三十六岁，英年早逝。
我低着头，忽觉心口像被火烙了印子，那印子尚未干涸或治愈，仿若被清水触及，一股子猝不及防的疼痛将我包围。
纪雯滔滔不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只得说，旧疾复发，老毛病了。
那您需不需要我帮您请医生来看看？纪雯关心道。
我摇头。
看了眼摆在我和宋倚书养老住的别墅，那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西洋钟。
蓦地，我居然在一派静谧里笑出了声。
纪雯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奇问，这钟好复古啊！一定是校长和您年轻时买的吧？民国的富贵人家，最流行这个了。
不。我作了简短回答。
“虞女士？我和我同学们，都很奇怪，您……真的和您的…子女…断绝关系了吗？”纪雯的声音越到后面，越支支吾吾，看着我很是难为情。
子女？我都快忘记了，自己生养过孩子。
因她这句话，我真的进入了，很久没自动浮现过的回忆。
我的身体一向良好，到了这岁数，虽然说话有些吭哧，但总体还不错。思路仍然清晰，就是有时别人问什么得问好几遍；好久不见的人也能真的不记得；脑海中的回忆不去想，就真的像遗忘了一般。
在这一切条件里，除去赵牧承。
这几日的相处，纪雯为了学校任务，也在我这常住下来。每日只要在我身体不欠佳的状态，会适当同我聊聊天，陪我解闷。
她也是足够聪明的女孩，比方我不喜欢人家喊我“黄校长的遗孀”或“虞先生”，她就亲切地喊我虞女士。
虞女士？她似乎察觉到我走神了，又红了脸继续问道。
我打住她洪水冲堤般，向我再度说同样的话，为了不造成我有耳背这种误会。
“你说姝意和子期呀？”我想起来了，所以眉头皱得老高，口中不由自主喃喃道，“他们姐弟俩出生的那年，赵牧承居然正好死在前线……”
“前线？！还姓赵！”纪雯的惊呼，像钟鼓打在我心尖上。
“怎么？你的亲戚吗？”我忙问，眼神炽热，毫不掩饰。
纪雯一怔，未几，笑着摇头：“不是！虞女士，您认不认识傅初楹，傅女士？”
傅、初、楹……我面部一僵，像有数万虫豸爬过全身，失去所有依凭般，浑身冷了起来，有种蜷缩在角落的冲动。
恍惚间回过神，只见纪雯担忧地看着我。
“嗯。傅初楹…女士，她怎么样了？”我牛头不对马嘴地胡乱问。
索性，纪雯聪明归聪明，不怎么世故。
“傅女士定居加拿大很多年了。近况，我也无从得知。您是她的旧友吗？她这样聪慧明智又果断的女中豪杰，宋校长还有您，和她差不多同龄，你们相熟么？”我听着纪雯幼稚的言语，心中竟没了往常的愉悦。
纪雯仍未察觉异常，接着语气崇拜道：“傅女士和她先生，演艺圈的老影帝莫黎，真是神仙眷侣！傅女士那样的大才女和一个艺术家的生活，真叫人羡慕呢。”
莫黎？我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傅初楹的先生？！”我看着纪雯惊愕的目光，清楚自己当下的分贝，像个十足的乡巴佬，“她结婚了？居然……”没人告诉我，我正要说出口。忽想起姝意在我六十岁整寿当天，失望的眼神，就止住了。
“他们很低调，我也是听我导师提起过。”纪雯明显被我今天怪异的一切举动惊着，低声道。
她一定联想到，让全世界子女闻风散胆的——回光返照。我心想。
“您似乎认识傅女士的第一位先生。”纪雯摸着下颌，微笑地转移话题。
我颔首。
就没说话了，宅子倏然里被一股寂寥之息包裹。
“傅女士出身书香门第，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平凡的亡夫呢？”她自言自语道，双目满是疑惑。
我翕了翕唇，只觉暖春，还像冰雪未化开般刺骨。
“你怎么知道她前夫的事？”我确认自己平静后，这样问。
纪雯翻了翻手稿，笑道：“当然是我做足了功课，来私下采访您的缘故啦。”
我颤抖着手指，指了指自己，道：“你们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
“啊？我查了很多资料，民国大才女的傅女士和大才子的黄校长，能相识的关键，就在于傅女士前夫的中间联络。”纪雯边说边低头翻看。
她低着头，我趁机拂去眼角流露的那丝丝清凉。
当她抬头，激动地说：“傅女士的前夫也不是一无是处么！居然真像您说的，是牺牲在前线的少帅！可真是意料之外！这么年轻俊朗的人，这么牛掰的家世，怎么他父亲如雷贯耳，我们从小听他的故事长大。他儿子也就是傅女士前夫，从未听人提起？”
她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像被钝刀多割一寸。
不清楚。我故作淡定，是这样说的。
还不是傅初楹的野心祸害的？可我不想说，他们都是待我极好的人，我虽有怨念，但清楚傅初楹也有苦衷。
可她毕竟害死了我毕生所爱，我怨也不是，不怨也不是。
她都有一百零一岁了，我和她活得比曾经的故人活得都久。
可我们自那以后，一面未见，却像在比赛谁先修炼成千年老妖，渴望能活到不执迷不悟，活到释怀……
——如果百年以后，没人记得我来过这世界，那与猪狗有何不同？
——我看着年轻的赵牧承，记得当时，我笑说，那你就多生孩子呗，多子多福好了。
——他毅然摇头，这是最下乘的办法。
——生孩子怎么就叫下乘了？我咕哝道。
——他抬头仰望浩瀚天幕，一字字说，如果不青史留名，不能报效国家，我永远不会满足。
这是我和赵牧承年轻时，欢快的一点小往事。
纪雯又感觉到我的神情怪异，再度露出难过的神色。
我朝她投去安心的微笑，问道，你去过英国艾米希瑟大学吗？
没。她遗憾地摇头，目光熠熠地注目我。
在她的目光中，我思绪远飘，缓缓道，我们那一代，是国内第一代出国的留学生。我很多好友移民去了她们就读的国度。艾米希瑟大学最著名的一大美景，就是都铎玫瑰园，那里栽满了遍野的都铎玫瑰。我和赵牧承当年最爱去那里约会。
“啊！”我听到纪雯的惊呼，她捂嘴诧然道，“赵牧承，居然是您的初恋！还是傅女士的第一任丈夫，这个老爷爷，异性缘可真好！”
“我想，我和他都宁愿他没那么好的异性缘。”我唇畔吃力地牵起苦笑，“他是隔壁英国帝国军校的优秀学生，我们初次邂逅，却是在舒宁轮渡码头结识的。”
那个码头，如今已经被誉为国内规模最大的轮渡码头。舒宁还是那个舒宁，国人最向往的大都市之一。
我瞥见纪雯两眼亮晶晶，不知疲倦地拿起笔，聚精会神的一边听我说一边记下来。
“我和他第一次一起回英国念书，坐远洋邮轮，路过好多地方，香港、西贡、新加坡……他给我拍了不少照片，他在美国买的那个宝贝相机，全是我和他的照片。”我语带缱绻。
纪雯有所察觉，似乎颇为感动。
她总喜欢和我说，从前车马慢，一生只爱一人。
我知道，她是一个对爱情十足向往的好孩子。
“坐那么久，那时候飞机不流行吗？”纪雯写着写着，又问。
果然聪明，一个总督府大小姐和元帅府少帅，会缺了飞行的钱吗？
“不。”我笑了笑，那笑容到老还很甜美，“我和他想单独多待会儿，私下退了飞机的票。”
纪雯听进去了，她忘记记笔记，就这样怔怔地凝视我。
我明白，我提到宋倚书和赵牧承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直呼全名，宋倚书说出口是平淡的，赵牧承则永远隽永芳香和缠绵一般。
良久，我看见这个相貌明艳的小姑娘，抹了抹眼角。
“他只活到三十六岁……”她意识到了，揩泪道。
我微笑着低头。
“他像您爱他这样，爱您吗？”纪雯哭腔出来了。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傅女士……”她不好意思问。
我想，她面对昔年传奇般的驻外高级记者的我和大才女傅初楹，她快要嗅到两人间的矛盾，变得胆怯起来。
“我从头娓娓道来吧。”我望着窗外蓝天白云，长长叹口气，道。
看着她清澈的眼眸，我曼声说，故事，从民国十八年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