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民国十八年，己巳年一月，孟春时节。
我出了码头，这时候还没认识赵牧承。径自坐上父亲为我准备的福特汽车。司机是我的老熟人周叔，他看着我们一家子长大，比父亲还大很多岁。
“小姐留洋回来啦！”他弯起花白的眉眼，从后视镜看我关上门，和蔼一笑道。
我点头，摘下深粉色呢帽子。这呢帽子中间是一颗灰色的毛茸茸的圆球，黑丝带系成。
“这帽子价格不菲吧？”周叔盘着方向盘，啧啧称赞道。
我笑了，笑得很明显，“对啊，英国著名设计师做的，我花了好大价钱弄到手。”
反正，父亲母亲都清楚，他们最幼的女儿，最爱追求时尚，新颖的东西。
周叔当然清楚，“小姐人长得标致，穿戴什么都好看。”
一路畅谈，直至祥凤路的虞公馆。
周叔把汽车驶进公馆喷泉前几步，他替我拉开车门，躬身请我下车。
我看外边暖阳高照，日光灿烂，戴上墨镜，面无表情地款款走出来。
认真看看自家花园的绚丽风采，满意地勾起唇畔。
转过身，冷不丁对上二嫂年丽珍站在大门口，平静的双目。
二哥钧之和二姐楚容都不是母亲所出，当年清政府倒台前，大户人家都纳妾，父亲有三房妾室。只有其中两个妾室有生养，另外那个没生养过的戏子，最得他宠爱。
二哥的生母秋菊是母亲的陪嫁，堂堂广州市政府参谋总长廖府出来的丫鬟。忠心不二的维护母亲的一切利益。
秋菊是个极其传统的妇人，命极苦。她小时候爹娘在‘不缠足运动’里，仍不死心地给她缠上。后来卖到廖府，府上与她同龄的女子无一人缠足，秋菊就没少被人背地里嚼舌根子。那时母亲尚是少女，无意发现秋菊读书的天赋很高，没事教她认认字，学学诗，喜爱得不行，便央着我外祖母参谋总长夫人，现在的太夫人，将秋菊赐给她。
母亲嫁给父亲时，秋菊作为陪房过来。生下二哥不久后，正值二十岁就害病死了，据说死前，打跪二哥，逼着他发誓，一辈子孝敬我母亲逾过性命。二哥本性憨厚，多年来读书读得呆板，虽有些一事无成，却在孝道上，连我都有些自愧不如。
二姐楚容的生母，是方姨娘，大约在她十岁时过世。方姨娘生前得过宠，可后来清政府倒台，父亲不好明面养妾，只能把她和戏子放到郊外田庄养着。
据说，方姨娘虽不封建，思想却有些爱依附权贵，她在庄子里日夜忧思，害怕被我父亲抛弃，活活担心而死。
其余的，大哥简生，龙凤胎三哥云启、大姐诗沅都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姊。大哥长我十整岁，三哥和大姐长我五岁。而二哥大我八岁，二姐大我两岁。
我还没交往男朋友。大哥和大嫂黄素筠已经有个一个儿子，单字珏；二哥和二嫂有两个女儿，妙华和英华；三哥在日本留学医学，交往了一个日本，同样贵族出身的女子；大姐去年拿到美国硕士学位，业已和烟草大亨大公子订婚；二姐在德国读大学，上月写信给我，她有了心悦的人，正想办法同他每日多说几句话。
我家没什么所谓豪门纷争，这有赖于我母亲的一颗慧心。
父亲所有的子女，待母亲的敬畏，不比待父亲的少。
“三妹，可算到家了。我一早就听，老爷和太太吃早餐还不忘记挂你呢。”年丽珍个子中等，容色绮丽，笑着拉过我的手，真切说，“这会儿，老爷在总督府，太太和大嫂去刘家应酬，诗沅带她的学生去见她美国的朋友，留我为你接风。”
大姐是舒宁最好的大学——长林大学的外文老师，兼翻译家。
我心里一阵暖流涌上。
虞家是名门望族，祖上曾几代连任内阁首辅，出了无数王侯将相。祖籍在燕京，我父亲这支，是本家的嫡支。在族中也同样威名煊赫，仅仅略次于本家。
父亲年少时，在法国读完博士，而母亲在美国二十岁就拿到博士学位。他们当年都选择了归国，通过家族安排的相亲，成为夫妻。
与我家来往的，皆是非富即贵。两位嫂嫂同样贵族或富商巨贾出身。
没去英国之前，家庭唯一的矛盾，就是两位嫂嫂之间，争夺管家权的多和少。那时少女心性的我，对这两位嫂嫂的矛盾很是嗤之以鼻，且感到厌烦。
现在不同了，长大了，会看人了。大抵清楚，两位嫂嫂人都不错，涵养皆属上乘，只是成年人之间的利益不容侵犯罢了。
我也含笑握住她的手，未几，一道礼貌的相互寒暄，边朝公馆里面走。
正厅的墙上贴着无数铂金纸，让人眼前一亮。沉重的西洋钟正转个不停，法国风格的餐桌与桌布，古老中式的瓷器随处可见，名贵字画，我父亲挑选出合适的，摆挂在正厅。下人们忙前忙后，一一恭敬朝年丽珍喊“二少奶奶”，朝我喊“三小姐”。
“你二哥这几年，工作什么的，都得老爷亲自安排底下人。”年丽珍佯气道，“想我年家嫡五小姐，和他这个小庶子，这些年，尽为他工作烦恼了！”
其实二哥二嫂的感情一直很好，现在这年代不讲究嫡庶，她平常老拿这个玩笑，知道大家不计较。
我边把身上雪白色的束腰呢大衣放沙发上，边揶揄：“那年嫡小姐，怎么不和我二哥离婚啊？再嫁个嫡子去？”
“和他离婚，我两个宝贝女儿可怎么办哟？”年丽珍先是一怔，未几，脸上犹如鲜花盛开般灿烂，“那就干脆这样好了呀。”
我噗嗤一乐，接过韩妈递来的西洋杯，“二嫂，这么多年，你沪市口音不减反增！”
“谁说得！我前几天还教英华读拼音的！”年丽珍也从丫鬟小兰手里端来一杯茶。
“天呐！”我掰着指头算了算，“阿珏正好满六岁，今年都开始上一年级了。妙华也上幼稚园了，英华开始学拼音，准备上学堂了？”
闻言，年丽珍笑得合不拢嘴：“对，你算得一点不差。”
聊了好一会儿，我起身，把呢大衣挽在臂弯，稍稍和二嫂小告别，扶着阶梯扶手，往二楼走去。
我自己房间旁一个小丫鬟看我走近，忙将门推开。
我扫一眼，只觉神清气爽。
房间的布置和正厅异曲同工，大体颜色是金黄和粉色。里面放置中学时期，我喜爱的前清小说，画报，风花雪月类的报纸、文章、读物……
以及中学时流行的胭脂、口红、雪花膏、花露水、洗脸粉、先施白兰霜、月光嫦娥牌彩妆用品、巴黎素兰霜、夏士莲雪花、西蒙香粉蜜、司丹康美发霜、培根洗发香脂水、雅霜、洋蜜……摆在我房间的每个地方。
我十六岁，还在上女中那会儿，和母亲赴报业大亨和正都统谢家订婚的宴席。被记者登上报刊头条，拦中一行大字，“西有金发碧眼，东也有摩登女郎。”下面几行略小号的字体，就是刊登我的个人信息，将我大肆赞美一通。
在我最爱靓的时候，如此宣扬我。故而，我对记者行业充满好感，到了大学，便顺心地主修新闻学。
等等，我仔细看看自己桌子、柜子、梳妆台、床头柜、台灯边，这些彩妆用品和护肤品，全是崭新的。
不待心有感动，就听门外那个丫鬟进来，低眉顺眼道：“太太、大少奶奶还有大小姐回来了，请小姐下去。”
我大喜，丢下呢大衣，身上只有单薄的杏色西式连衣裙，和一件咖啡色的小马甲。
小碎步下了楼梯。
看到为首四十八光景，面色隽秀的妇人，她的烫发还和自己在家时一模一样，墨绿色的绣花面料长旗袍，脖子上佩戴的是双重珍珠项链，耳垂上是大颗珍珠耳钉。
“母亲！”我激动地过去抱住她，“我放假回来了。”
母亲温柔地笑了，少顷，拍拍我的肩膀。点了点大嫂和大姐，转向我道：“像什么样子，见过你大嫂和大姐了吗？”
我嗔了母亲一眼，看向她右侧的大嫂黄素筠，端端的清秀佳人，眉目温婉，与舒宁的江南山水很是相符，让不知情人，完全猜不到她是燕京人。身材高挑，今天的她，一袭宝蓝色香云纱旗袍，领口和袖口处镂空，手腕上戴着天青色的玉镯子，气若幽兰也不过如此了。
我和大嫂相视微微一笑，颔首见礼。
“羡君，你居然最后才看到我！”大姐诗沅嘟起嘴，走在后面的她，快步走近我，表示不满。
定睛看去，我见她穿的是蓝边白底的蕾丝长袖洋裙，无数蕾丝编织成花瓣状的白帽子，整个人洋气不说，要是换张西方脸，完全西方贵族的打扮和气质。
“谁让你磨蹭在后面！”我毫不示弱。
母亲和大嫂交换了下眼色，彼此低头笑了笑。
父亲母亲常说，我和大姐都是炮仗脾气，一点即燃，小时候没少拌嘴，甚至小打小闹。
我们一旦发现彼此的怪异举动，就会瞬间放大，说出来调侃调侃。
“怎么把你最爱的罗马卷发，换成这么疯狂的胜利卷发？”我昂着下颌，挑剔道。
大姐翻了白眼，“疯狂什么？美国时下电影女星，最流行这个了，可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
闻言，我瞅见母亲特意瞥来一眼。
我“哼”一声，自得道：“老天保佑，别让你的学生被你吓到。”
说罢，我挽着母亲的臂弯，冲大姐扮鬼脸。
大姐侧脸“哼”了几声，牵着大嫂的手，一副不想理这个妹妹的神色。
大嫂只得朝我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好啦。”母亲终于发话了，“两个磨人的小女子——赶快喝点暖茶吧。争这些长短做什么？外头人的冬天连衣服都穿不齐，赶明日，都随我去捐衣物。输财捐物、施粥平粜，为女性健康组织救助机构，一一做妥了，才准许你们在家稍稍胡闹。”
父亲身为一省最高军事长官，母亲作为我家当家主母，经常引领舒宁城中贵妇贵女组织这些慈善事业。
我和大姐都老实应下。
待我们和大嫂听她每日训诫毕了。
“诶——诗沅，你那个美国朋友还在舒宁吗？”母亲忽发问，目光无波。
大姐先是一愣，良久，点点头，“嗯。”
“来者皆是客，他是专程来舒宁看望你吗？”
“……嗯。”
“那好，明日我有空，让他来家里做客吧。”
“好……”
简短的对话结束后，大家皆各忙各的去了。
唯有我愣在原地。
母亲虽素性温和，但掌家管事，积威久矣。不知不觉地，我总觉得大姐适才，很多次想拒绝母亲，却怎么都没说出口。
一星半点的不解，不足以令我在壁炉旁停滞不前。
最后看一眼母亲和大姐离去的方向，我大步走回房间。
我出了码头，这时候还没认识赵牧承。径自坐上父亲为我准备的福特汽车。司机是我的老熟人周叔，他看着我们一家子长大，比父亲还大很多岁。
“小姐留洋回来啦！”他弯起花白的眉眼，从后视镜看我关上门，和蔼一笑道。
我点头，摘下深粉色呢帽子。这呢帽子中间是一颗灰色的毛茸茸的圆球，黑丝带系成。
“这帽子价格不菲吧？”周叔盘着方向盘，啧啧称赞道。
我笑了，笑得很明显，“对啊，英国著名设计师做的，我花了好大价钱弄到手。”
反正，父亲母亲都清楚，他们最幼的女儿，最爱追求时尚，新颖的东西。
周叔当然清楚，“小姐人长得标致，穿戴什么都好看。”
一路畅谈，直至祥凤路的虞公馆。
周叔把汽车驶进公馆喷泉前几步，他替我拉开车门，躬身请我下车。
我看外边暖阳高照，日光灿烂，戴上墨镜，面无表情地款款走出来。
认真看看自家花园的绚丽风采，满意地勾起唇畔。
转过身，冷不丁对上二嫂年丽珍站在大门口，平静的双目。
二哥钧之和二姐楚容都不是母亲所出，当年清政府倒台前，大户人家都纳妾，父亲有三房妾室。只有其中两个妾室有生养，另外那个没生养过的戏子，最得他宠爱。
二哥的生母秋菊是母亲的陪嫁，堂堂广州市政府参谋总长廖府出来的丫鬟。忠心不二的维护母亲的一切利益。
秋菊是个极其传统的妇人，命极苦。她小时候爹娘在‘不缠足运动’里，仍不死心地给她缠上。后来卖到廖府，府上与她同龄的女子无一人缠足，秋菊就没少被人背地里嚼舌根子。那时母亲尚是少女，无意发现秋菊读书的天赋很高，没事教她认认字，学学诗，喜爱得不行，便央着我外祖母参谋总长夫人，现在的太夫人，将秋菊赐给她。
母亲嫁给父亲时，秋菊作为陪房过来。生下二哥不久后，正值二十岁就害病死了，据说死前，打跪二哥，逼着他发誓，一辈子孝敬我母亲逾过性命。二哥本性憨厚，多年来读书读得呆板，虽有些一事无成，却在孝道上，连我都有些自愧不如。
二姐楚容的生母，是方姨娘，大约在她十岁时过世。方姨娘生前得过宠，可后来清政府倒台，父亲不好明面养妾，只能把她和戏子放到郊外田庄养着。
据说，方姨娘虽不封建，思想却有些爱依附权贵，她在庄子里日夜忧思，害怕被我父亲抛弃，活活担心而死。
其余的，大哥简生，龙凤胎三哥云启、大姐诗沅都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姊。大哥长我十整岁，三哥和大姐长我五岁。而二哥大我八岁，二姐大我两岁。
我还没交往男朋友。大哥和大嫂黄素筠已经有个一个儿子，单字珏；二哥和二嫂有两个女儿，妙华和英华；三哥在日本留学医学，交往了一个日本，同样贵族出身的女子；大姐去年拿到美国硕士学位，业已和烟草大亨大公子订婚；二姐在德国读大学，上月写信给我，她有了心悦的人，正想办法同他每日多说几句话。
我家没什么所谓豪门纷争，这有赖于我母亲的一颗慧心。
父亲所有的子女，待母亲的敬畏，不比待父亲的少。
“三妹，可算到家了。我一早就听，老爷和太太吃早餐还不忘记挂你呢。”年丽珍个子中等，容色绮丽，笑着拉过我的手，真切说，“这会儿，老爷在总督府，太太和大嫂去刘家应酬，诗沅带她的学生去见她美国的朋友，留我为你接风。”
大姐是舒宁最好的大学——长林大学的外文老师，兼翻译家。
我心里一阵暖流涌上。
虞家是名门望族，祖上曾几代连任内阁首辅，出了无数王侯将相。祖籍在燕京，我父亲这支，是本家的嫡支。在族中也同样威名煊赫，仅仅略次于本家。
父亲年少时，在法国读完博士，而母亲在美国二十岁就拿到博士学位。他们当年都选择了归国，通过家族安排的相亲，成为夫妻。
与我家来往的，皆是非富即贵。两位嫂嫂同样贵族或富商巨贾出身。
没去英国之前，家庭唯一的矛盾，就是两位嫂嫂之间，争夺管家权的多和少。那时少女心性的我，对这两位嫂嫂的矛盾很是嗤之以鼻，且感到厌烦。
现在不同了，长大了，会看人了。大抵清楚，两位嫂嫂人都不错，涵养皆属上乘，只是成年人之间的利益不容侵犯罢了。
我也含笑握住她的手，未几，一道礼貌的相互寒暄，边朝公馆里面走。
正厅的墙上贴着无数铂金纸，让人眼前一亮。沉重的西洋钟正转个不停，法国风格的餐桌与桌布，古老中式的瓷器随处可见，名贵字画，我父亲挑选出合适的，摆挂在正厅。下人们忙前忙后，一一恭敬朝年丽珍喊“二少奶奶”，朝我喊“三小姐”。
“你二哥这几年，工作什么的，都得老爷亲自安排底下人。”年丽珍佯气道，“想我年家嫡五小姐，和他这个小庶子，这些年，尽为他工作烦恼了！”
其实二哥二嫂的感情一直很好，现在这年代不讲究嫡庶，她平常老拿这个玩笑，知道大家不计较。
我边把身上雪白色的束腰呢大衣放沙发上，边揶揄：“那年嫡小姐，怎么不和我二哥离婚啊？再嫁个嫡子去？”
“和他离婚，我两个宝贝女儿可怎么办哟？”年丽珍先是一怔，未几，脸上犹如鲜花盛开般灿烂，“那就干脆这样好了呀。”
我噗嗤一乐，接过韩妈递来的西洋杯，“二嫂，这么多年，你沪市口音不减反增！”
“谁说得！我前几天还教英华读拼音的！”年丽珍也从丫鬟小兰手里端来一杯茶。
“天呐！”我掰着指头算了算，“阿珏正好满六岁，今年都开始上一年级了。妙华也上幼稚园了，英华开始学拼音，准备上学堂了？”
闻言，年丽珍笑得合不拢嘴：“对，你算得一点不差。”
聊了好一会儿，我起身，把呢大衣挽在臂弯，稍稍和二嫂小告别，扶着阶梯扶手，往二楼走去。
我自己房间旁一个小丫鬟看我走近，忙将门推开。
我扫一眼，只觉神清气爽。
房间的布置和正厅异曲同工，大体颜色是金黄和粉色。里面放置中学时期，我喜爱的前清小说，画报，风花雪月类的报纸、文章、读物……
以及中学时流行的胭脂、口红、雪花膏、花露水、洗脸粉、先施白兰霜、月光嫦娥牌彩妆用品、巴黎素兰霜、夏士莲雪花、西蒙香粉蜜、司丹康美发霜、培根洗发香脂水、雅霜、洋蜜……摆在我房间的每个地方。
我十六岁，还在上女中那会儿，和母亲赴报业大亨和正都统谢家订婚的宴席。被记者登上报刊头条，拦中一行大字，“西有金发碧眼，东也有摩登女郎。”下面几行略小号的字体，就是刊登我的个人信息，将我大肆赞美一通。
在我最爱靓的时候，如此宣扬我。故而，我对记者行业充满好感，到了大学，便顺心地主修新闻学。
等等，我仔细看看自己桌子、柜子、梳妆台、床头柜、台灯边，这些彩妆用品和护肤品，全是崭新的。
不待心有感动，就听门外那个丫鬟进来，低眉顺眼道：“太太、大少奶奶还有大小姐回来了，请小姐下去。”
我大喜，丢下呢大衣，身上只有单薄的杏色西式连衣裙，和一件咖啡色的小马甲。
小碎步下了楼梯。
看到为首四十八光景，面色隽秀的妇人，她的烫发还和自己在家时一模一样，墨绿色的绣花面料长旗袍，脖子上佩戴的是双重珍珠项链，耳垂上是大颗珍珠耳钉。
“母亲！”我激动地过去抱住她，“我放假回来了。”
母亲温柔地笑了，少顷，拍拍我的肩膀。点了点大嫂和大姐，转向我道：“像什么样子，见过你大嫂和大姐了吗？”
我嗔了母亲一眼，看向她右侧的大嫂黄素筠，端端的清秀佳人，眉目温婉，与舒宁的江南山水很是相符，让不知情人，完全猜不到她是燕京人。身材高挑，今天的她，一袭宝蓝色香云纱旗袍，领口和袖口处镂空，手腕上戴着天青色的玉镯子，气若幽兰也不过如此了。
我和大嫂相视微微一笑，颔首见礼。
“羡君，你居然最后才看到我！”大姐诗沅嘟起嘴，走在后面的她，快步走近我，表示不满。
定睛看去，我见她穿的是蓝边白底的蕾丝长袖洋裙，无数蕾丝编织成花瓣状的白帽子，整个人洋气不说，要是换张西方脸，完全西方贵族的打扮和气质。
“谁让你磨蹭在后面！”我毫不示弱。
母亲和大嫂交换了下眼色，彼此低头笑了笑。
父亲母亲常说，我和大姐都是炮仗脾气，一点即燃，小时候没少拌嘴，甚至小打小闹。
我们一旦发现彼此的怪异举动，就会瞬间放大，说出来调侃调侃。
“怎么把你最爱的罗马卷发，换成这么疯狂的胜利卷发？”我昂着下颌，挑剔道。
大姐翻了白眼，“疯狂什么？美国时下电影女星，最流行这个了，可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
闻言，我瞅见母亲特意瞥来一眼。
我“哼”一声，自得道：“老天保佑，别让你的学生被你吓到。”
说罢，我挽着母亲的臂弯，冲大姐扮鬼脸。
大姐侧脸“哼”了几声，牵着大嫂的手，一副不想理这个妹妹的神色。
大嫂只得朝我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好啦。”母亲终于发话了，“两个磨人的小女子——赶快喝点暖茶吧。争这些长短做什么？外头人的冬天连衣服都穿不齐，赶明日，都随我去捐衣物。输财捐物、施粥平粜，为女性健康组织救助机构，一一做妥了，才准许你们在家稍稍胡闹。”
父亲身为一省最高军事长官，母亲作为我家当家主母，经常引领舒宁城中贵妇贵女组织这些慈善事业。
我和大姐都老实应下。
待我们和大嫂听她每日训诫毕了。
“诶——诗沅，你那个美国朋友还在舒宁吗？”母亲忽发问，目光无波。
大姐先是一愣，良久，点点头，“嗯。”
“来者皆是客，他是专程来舒宁看望你吗？”
“……嗯。”
“那好，明日我有空，让他来家里做客吧。”
“好……”
简短的对话结束后，大家皆各忙各的去了。
唯有我愣在原地。
母亲虽素性温和，但掌家管事，积威久矣。不知不觉地，我总觉得大姐适才，很多次想拒绝母亲，却怎么都没说出口。
一星半点的不解，不足以令我在壁炉旁停滞不前。
最后看一眼母亲和大姐离去的方向，我大步走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