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清楚，在英美，“初恋”最简单的表述为——“first love”。
我第一次听这个词组，不是书本上，也不是老师口中。而是一次坐飞机，我的前排有两个英国佬和一个美国佬，他们打发空闲时间，讨论起彼此的初恋。
起初，我不明就里，脑子过一下“first love”，一句“第一次爱”冒出来。
瞧，“第一次爱”多么纯真美妙的文字。那几个眼睛深邃的外国佬，显然也认同，聊得如火如荼。
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有位苏联高级军官正午休，请小声一点。他们恐怕还会不小心让我听到，一些污言秽语。（你要知道，那时飞机较之现在，可以说设备简单。在1938年，我国的航空公司方首次招聘空中小姐。）
不过，他们和初恋的故事，我大抵明白了。左不过，是各种原因，没能在一起。
要结束一个人的“第一次爱”需要多久呢？或许，一次做客就可以。
大姐这几日老魂不守舍的，同我耍嘴皮子也不痛快。
你怎么回事？我有些恼了，不满她无神的双目。
大姐摊摊手，说，可能没睡好。
睡前喝咖啡啦，刺激了中枢神经系统？我将信将疑地问。
也不知怎的，我和大姐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互相斗嘴。
嗯。她再度失神地随意答道。
我彻底不高兴了，到底怎么回事！遇到不服管教的学生，还是别的什么？
她面色不变，莫瞎想了。
我愈发觉得古怪，不自觉软下语声，你跟我说嘛，我又不会告诉爸妈！
果见大姐神色一变，她抓紧我的手，眸子潋滟了一下，唉——你也不会懂得。说不定，和爸妈一起指责我！
我颦眉，指责这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刻薄？
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
大姐破天荒地笑了，我心里纠结着呢，你多多担待。
我也失笑，但理智尚在，试探道，纠结什么呀？你跟我说，我给你解决。
她彻底没话了。
翌日，我听二嫂身边的小兰说，家里今天有客人，是个美国人。
舒宁的租界，那些非黑发黑棕眼的外国佬，不比沪市的十里洋场少。
我一向对那地界睨视，闻言，下意识把小兰嘴里的美国人，当成租界来的。
可能小兰见我没兴趣，又补充道，是大小姐的朋友，她当年和您一样大时，留学到美国认识的！
我脸上有了顿悟的颜色。
难怪大姐说的“指责”那么不中听，原来潜意识里，我都察觉到她的心，竟完全归于那个美国人。
正午还欠一个钟头，铜门铃响了。
我瞥见顾妈去开门的急促脚步，就放下手里的英文小说。
我坐的红木草叶纹软包，明清风格的经典沙发，旁边也坐着母亲、大姐。
不知情的人，一定猜不到这看上去崭新的沙发，年头多久了。听周叔说，这沙发是我父亲的故人，在1901年我父亲母亲新婚时，赠送的一套沙发。周叔骄傲地说，这沙发正是他当年，去那个女画家住的那幢老洋房里搬来的。
我纳闷，就问，她送的家具，难道不是新的？竟是从她家里拿来的！
嗳呀，小姐你不懂！俗话说的好，衣莫如新，人莫如故！周叔打哈哈道。
嗯？我吃惊地望着周叔，良久，他才意识到什么。
人是故人，物却是旧物。周叔果然年纪大了，自己说出口的话，也不想清楚。
周叔及时挽救了口误。
我笑着说，这才对了么！如若那沙发是她用过的，父亲哪里会数十年如一日地珍视它。搬家都舍不得丢，从祖父家搬到我们家，一直大费力气的修补、维护这沙发。周叔，你年纪大了，说话前一定要注意。
这件事是我上女中时发生的。我也真意外，前几天开车那么老练的周叔，是当日口误时呆滞的周叔。毕竟，在英国，我回味家中事时，一直暗自担忧周叔的身体状况。
眼下，那个进门摘了深棕色牛仔帽，露出一头棕色的中分直发，我看清他绿如森林一般的瞳孔。身高目测一米九，上身白T恤和米白色马甲，下身宽大的牛仔裤。
“嗨。”他进门，彬彬有礼地，和好莱坞电影里，美国男人标准的打招呼动作一样。
这个人很机灵。他似乎认准母亲是主事的人，同我和大姐自然打招呼后，一径陪母亲聊天。
大姐的手紧紧攥着，像中世纪的骑士，仿佛她守护的人一旦出了差池，她一定会誓死不从。
我见状，视线自她，游弋到停伫在她心灵深处的男人。
他刚刚向母亲自我介绍，他叫爱德华·利弗莫尔，有奥地利血统，祖上在美国建国之初移民过去。
我看着爱德华·利弗莫尔的侧脸，他脸上正开怀而热情地和母亲谈笑，很是清新淡雅。
是个难得的美国佬。或许是大姐的缘故，让我短暂地、有意地忘掉一些金发、棕发、黑发……等外国佬的种种轻视他国的粗鄙野蛮事迹。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我看着母亲淡笑的神色，她当然对洋人的风俗了如指掌，又以国人的思维套路爱德华，“我相信你的家人，和你一样和善。”
母亲流利的英文，显然让爱德华更加卖力表现。
“尊敬的夫人。如果您不和善，那我的家人连温和也算不上。”我心里忍笑，这个爱德华，接住了母亲下的套。
“他们知道你说他们不温和吗？”母亲好似不懂他的洋派幽默，作一本正经状地问。
爱德华果然一愣，目光下意识去找寻我大姐。
“妈！你管人家爸妈干什么呀？”大姐坐不住了，仿若沙发垫上长了刺，嗔道。
她用美国口音说，爱德华目光微动，但仍没懂这层经典的中式暗示。
“奥婷别这样说——”我看着老实的爱德华，他温柔笑着说，“我父亲是一个普通的牧场主，母亲是家庭主妇，我有两个姐姐，和一对双胞胎哥哥。”
奥婷是英文里秋天“Autumn”，大姐是秋天出生的，所以她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就以“秋天的女儿”为寓意。
母亲笑容依旧，大姐见此松了口气。
我却看得出，母亲的笑容较之方才，确实弧度稍大些。
美国的牧场主，与我国的农业经营者大不相同，比喻成国中的大地主才恰当。如果领域足够大，会比一流富商体面且富有。就算小牧场主，也同样赚钱。
“看得出，你很喜欢牛仔打扮。”母亲表示认同他，如是道。
爱德华笑了下。
我懂这笑的寓意。他认为母亲接纳了他，可他恐怕不知，大姐不敢同母亲坦诚他们的恋人关系。
我很想告诉他，你只有做到消除贵国的排华法案，才会抱得美人归。但我没说，在我看来，这个牧场里长大的单纯青年，二十多年来，每天面对最多的不是人，而是无边的草地，和牛马驴羊猪鸡鸭鹅打交道。每天做的最多的，我猜，也就是铲草料、挤牛奶。
要是我家真允许这桩婚事，爱德华恐怕连他父母会“义正言辞”反对，都预料不到。
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爱德华看样子一窍不通。但他一旦打破这种规则，就算和大姐私奔，也不被世人容纳，仅仅因为是一对白皮男士和黄皮小姐相恋。
这样游戏规则，比打牌还颓废，比夜晚的舞厅还糜烂。
而我母亲看似与他聊得很投缘，却一点点摸清爱德华的父母名姓与地址。这宁和的气氛里，大姐的面色也一点点浸染上惨白，家里任意一个饱经风霜的听差，此时看上去都比她保养得有气色。
“再见了，亲爱……”爱德华站在门前，将手里的牛仔帽沿上方，斑斓彩带中间系着一个银灰色的牛形象的铁牌。他白皙的大手将它拨正，戴上帽子后，他深深拥抱了大姐，眉目含情，“的奥婷。”
我瞥见旁边的下人们都惊诧住了。
看来，连她们也十分了解我母亲的个性与言语暗藏之意。下人们，虽不懂英文，但通过神情，和对母亲的了解，就没悟出爱德华和大姐的关系，也没听出母亲有意认可他俩。
大姐怔了一下，未几，不知安放的双臂，也狠狠回搂爱德华。
母亲这时候，站起身来，轻轻拉过大姐，生生断了这对恋人死死交错的手臂。
“密斯脱利弗莫尔，奥婷一会儿有个重要的宴会要参加，我们只能招待到这里。”母亲的笑，不仅让我感到大事不妙，我想，更能令大姐心凉一截。
傻子爱德华没所察觉，他礼貌地微笑，似乎我家的一切让他心满意足极了。
“太太、密斯们，后会有期！”他绅士地制止一旁的女下人为他关门。正面斯文看着我们母女三人，微微一笑后，带上门。
他不知道，他阖上大门的那一刻。公馆里，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皆耐人寻味。
我撇撇嘴，想起爱德华憨厚的表情，心道，后会无期才对！
“妈妈，爱德华的家世您也旁敲侧击盘问过了。为何……不满意？”虽说现在是民国，可孝道还是刻在每个国人骨子里的。我看得出，大姐心里大为伤心，继而演变成恼火，却不敢说重话。
“忘记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一惊，母亲不再像平时温声细语。语气淡淡，提及‘我’‘你’着实漠然。
母亲的动怒都是不动声色的。
像小时候，我不专心学各种外语，包括兄姊们阳奉阴违时，母亲便这般，嘴唇微张着说话，面无波澜。
“不太记得了。”大姐也出乎我所料，和母亲如出一辙面无表情。像是深谷里孤身一人求生不得，从而被迫无欲无求的人。
“我从小有个玩伴，她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叫露西。她是中国人，但很早，她父母就有意将她送去美国唐人街，没有中文名。”母亲笑容依旧淡淡，“七岁她去了美国大伯家住，她们整个家族都在那里开洗衣铺，美国唐人街几乎都以洗衣为生，就为了美国护照。书香门第，教授的子女全去给人洗衣服，他们穿的都是在旧衣铺里找还算新，还算高档的衣服。他们的长辈，总期待洗衣铺里培养出未来的巨商或万人瞩目的阔太太。”
母亲说得云淡风轻，我和大姐听得头皮发麻。
大姐紧紧盯着母亲泠然的眼睛，她颤抖在原地好良久，少顷，终是低下头。
我不敢想象一群接受过洋派思想的人，又同时拥有旧式观念的人。书香门第也好，贫穷破落户也好，挤在严重排挤他们的异国，唐人街的混乱，我到处都能耳闻到。外国那些鬼佬，总把唐人街编排成笑话，到处讲。
我想，大姐是联想到和爱德华，假如真的去了美国定居，恐怕爱德华的父母，会是第一个投反对票的。
你别小瞧我对大姐和爱德华的关系，了解不多。我懂得大姐的心思柔软，也一眼看透爱德华是个怎样单纯的人。
我那个年代，是民国。男女之间的交往，与性无关。亲吻都算爱侣间天大，最勾人心跳的超大事。
爱德华是个难得尊重传统文化的人，当众热烈真挚的拥抱怎能不算情难自禁呢？大姐的回应，如若不够令身旁人震撼，母亲又岂会拦阻？
我那时也思考出大姐日后婚姻的一些眉目。那位长相平庸的烟草大亨大少爷，能力也平庸。依照家里的财富，也曾远渡重洋留过学，我心里何尝不清，多少人出去了，自卑的，模仿且沾染上了白皮乱谈男女关系的臭毛病，还以性为骄傲。大姐又何尝不比我清楚……
这个年代的游戏规则——黄皮只要鼻孔有气息，就一定有活着的风险；黄皮小姐，更是一着不慎，方方面面的风险则迎面扑来；黄皮的苦命女子，如若再苦一丢丢，几乎你可以看到十八至二十殒命者太多。
母亲替大姐规避风险，鬼佬的游戏规则，却让大姐喘不上气。
我第一次听这个词组，不是书本上，也不是老师口中。而是一次坐飞机，我的前排有两个英国佬和一个美国佬，他们打发空闲时间，讨论起彼此的初恋。
起初，我不明就里，脑子过一下“first love”，一句“第一次爱”冒出来。
瞧，“第一次爱”多么纯真美妙的文字。那几个眼睛深邃的外国佬，显然也认同，聊得如火如荼。
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有位苏联高级军官正午休，请小声一点。他们恐怕还会不小心让我听到，一些污言秽语。（你要知道，那时飞机较之现在，可以说设备简单。在1938年，我国的航空公司方首次招聘空中小姐。）
不过，他们和初恋的故事，我大抵明白了。左不过，是各种原因，没能在一起。
要结束一个人的“第一次爱”需要多久呢？或许，一次做客就可以。
大姐这几日老魂不守舍的，同我耍嘴皮子也不痛快。
你怎么回事？我有些恼了，不满她无神的双目。
大姐摊摊手，说，可能没睡好。
睡前喝咖啡啦，刺激了中枢神经系统？我将信将疑地问。
也不知怎的，我和大姐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互相斗嘴。
嗯。她再度失神地随意答道。
我彻底不高兴了，到底怎么回事！遇到不服管教的学生，还是别的什么？
她面色不变，莫瞎想了。
我愈发觉得古怪，不自觉软下语声，你跟我说嘛，我又不会告诉爸妈！
果见大姐神色一变，她抓紧我的手，眸子潋滟了一下，唉——你也不会懂得。说不定，和爸妈一起指责我！
我颦眉，指责这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刻薄？
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
大姐破天荒地笑了，我心里纠结着呢，你多多担待。
我也失笑，但理智尚在，试探道，纠结什么呀？你跟我说，我给你解决。
她彻底没话了。
翌日，我听二嫂身边的小兰说，家里今天有客人，是个美国人。
舒宁的租界，那些非黑发黑棕眼的外国佬，不比沪市的十里洋场少。
我一向对那地界睨视，闻言，下意识把小兰嘴里的美国人，当成租界来的。
可能小兰见我没兴趣，又补充道，是大小姐的朋友，她当年和您一样大时，留学到美国认识的！
我脸上有了顿悟的颜色。
难怪大姐说的“指责”那么不中听，原来潜意识里，我都察觉到她的心，竟完全归于那个美国人。
正午还欠一个钟头，铜门铃响了。
我瞥见顾妈去开门的急促脚步，就放下手里的英文小说。
我坐的红木草叶纹软包，明清风格的经典沙发，旁边也坐着母亲、大姐。
不知情的人，一定猜不到这看上去崭新的沙发，年头多久了。听周叔说，这沙发是我父亲的故人，在1901年我父亲母亲新婚时，赠送的一套沙发。周叔骄傲地说，这沙发正是他当年，去那个女画家住的那幢老洋房里搬来的。
我纳闷，就问，她送的家具，难道不是新的？竟是从她家里拿来的！
嗳呀，小姐你不懂！俗话说的好，衣莫如新，人莫如故！周叔打哈哈道。
嗯？我吃惊地望着周叔，良久，他才意识到什么。
人是故人，物却是旧物。周叔果然年纪大了，自己说出口的话，也不想清楚。
周叔及时挽救了口误。
我笑着说，这才对了么！如若那沙发是她用过的，父亲哪里会数十年如一日地珍视它。搬家都舍不得丢，从祖父家搬到我们家，一直大费力气的修补、维护这沙发。周叔，你年纪大了，说话前一定要注意。
这件事是我上女中时发生的。我也真意外，前几天开车那么老练的周叔，是当日口误时呆滞的周叔。毕竟，在英国，我回味家中事时，一直暗自担忧周叔的身体状况。
眼下，那个进门摘了深棕色牛仔帽，露出一头棕色的中分直发，我看清他绿如森林一般的瞳孔。身高目测一米九，上身白T恤和米白色马甲，下身宽大的牛仔裤。
“嗨。”他进门，彬彬有礼地，和好莱坞电影里，美国男人标准的打招呼动作一样。
这个人很机灵。他似乎认准母亲是主事的人，同我和大姐自然打招呼后，一径陪母亲聊天。
大姐的手紧紧攥着，像中世纪的骑士，仿佛她守护的人一旦出了差池，她一定会誓死不从。
我见状，视线自她，游弋到停伫在她心灵深处的男人。
他刚刚向母亲自我介绍，他叫爱德华·利弗莫尔，有奥地利血统，祖上在美国建国之初移民过去。
我看着爱德华·利弗莫尔的侧脸，他脸上正开怀而热情地和母亲谈笑，很是清新淡雅。
是个难得的美国佬。或许是大姐的缘故，让我短暂地、有意地忘掉一些金发、棕发、黑发……等外国佬的种种轻视他国的粗鄙野蛮事迹。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我看着母亲淡笑的神色，她当然对洋人的风俗了如指掌，又以国人的思维套路爱德华，“我相信你的家人，和你一样和善。”
母亲流利的英文，显然让爱德华更加卖力表现。
“尊敬的夫人。如果您不和善，那我的家人连温和也算不上。”我心里忍笑，这个爱德华，接住了母亲下的套。
“他们知道你说他们不温和吗？”母亲好似不懂他的洋派幽默，作一本正经状地问。
爱德华果然一愣，目光下意识去找寻我大姐。
“妈！你管人家爸妈干什么呀？”大姐坐不住了，仿若沙发垫上长了刺，嗔道。
她用美国口音说，爱德华目光微动，但仍没懂这层经典的中式暗示。
“奥婷别这样说——”我看着老实的爱德华，他温柔笑着说，“我父亲是一个普通的牧场主，母亲是家庭主妇，我有两个姐姐，和一对双胞胎哥哥。”
奥婷是英文里秋天“Autumn”，大姐是秋天出生的，所以她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就以“秋天的女儿”为寓意。
母亲笑容依旧，大姐见此松了口气。
我却看得出，母亲的笑容较之方才，确实弧度稍大些。
美国的牧场主，与我国的农业经营者大不相同，比喻成国中的大地主才恰当。如果领域足够大，会比一流富商体面且富有。就算小牧场主，也同样赚钱。
“看得出，你很喜欢牛仔打扮。”母亲表示认同他，如是道。
爱德华笑了下。
我懂这笑的寓意。他认为母亲接纳了他，可他恐怕不知，大姐不敢同母亲坦诚他们的恋人关系。
我很想告诉他，你只有做到消除贵国的排华法案，才会抱得美人归。但我没说，在我看来，这个牧场里长大的单纯青年，二十多年来，每天面对最多的不是人，而是无边的草地，和牛马驴羊猪鸡鸭鹅打交道。每天做的最多的，我猜，也就是铲草料、挤牛奶。
要是我家真允许这桩婚事，爱德华恐怕连他父母会“义正言辞”反对，都预料不到。
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爱德华看样子一窍不通。但他一旦打破这种规则，就算和大姐私奔，也不被世人容纳，仅仅因为是一对白皮男士和黄皮小姐相恋。
这样游戏规则，比打牌还颓废，比夜晚的舞厅还糜烂。
而我母亲看似与他聊得很投缘，却一点点摸清爱德华的父母名姓与地址。这宁和的气氛里，大姐的面色也一点点浸染上惨白，家里任意一个饱经风霜的听差，此时看上去都比她保养得有气色。
“再见了，亲爱……”爱德华站在门前，将手里的牛仔帽沿上方，斑斓彩带中间系着一个银灰色的牛形象的铁牌。他白皙的大手将它拨正，戴上帽子后，他深深拥抱了大姐，眉目含情，“的奥婷。”
我瞥见旁边的下人们都惊诧住了。
看来，连她们也十分了解我母亲的个性与言语暗藏之意。下人们，虽不懂英文，但通过神情，和对母亲的了解，就没悟出爱德华和大姐的关系，也没听出母亲有意认可他俩。
大姐怔了一下，未几，不知安放的双臂，也狠狠回搂爱德华。
母亲这时候，站起身来，轻轻拉过大姐，生生断了这对恋人死死交错的手臂。
“密斯脱利弗莫尔，奥婷一会儿有个重要的宴会要参加，我们只能招待到这里。”母亲的笑，不仅让我感到大事不妙，我想，更能令大姐心凉一截。
傻子爱德华没所察觉，他礼貌地微笑，似乎我家的一切让他心满意足极了。
“太太、密斯们，后会有期！”他绅士地制止一旁的女下人为他关门。正面斯文看着我们母女三人，微微一笑后，带上门。
他不知道，他阖上大门的那一刻。公馆里，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皆耐人寻味。
我撇撇嘴，想起爱德华憨厚的表情，心道，后会无期才对！
“妈妈，爱德华的家世您也旁敲侧击盘问过了。为何……不满意？”虽说现在是民国，可孝道还是刻在每个国人骨子里的。我看得出，大姐心里大为伤心，继而演变成恼火，却不敢说重话。
“忘记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一惊，母亲不再像平时温声细语。语气淡淡，提及‘我’‘你’着实漠然。
母亲的动怒都是不动声色的。
像小时候，我不专心学各种外语，包括兄姊们阳奉阴违时，母亲便这般，嘴唇微张着说话，面无波澜。
“不太记得了。”大姐也出乎我所料，和母亲如出一辙面无表情。像是深谷里孤身一人求生不得，从而被迫无欲无求的人。
“我从小有个玩伴，她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叫露西。她是中国人，但很早，她父母就有意将她送去美国唐人街，没有中文名。”母亲笑容依旧淡淡，“七岁她去了美国大伯家住，她们整个家族都在那里开洗衣铺，美国唐人街几乎都以洗衣为生，就为了美国护照。书香门第，教授的子女全去给人洗衣服，他们穿的都是在旧衣铺里找还算新，还算高档的衣服。他们的长辈，总期待洗衣铺里培养出未来的巨商或万人瞩目的阔太太。”
母亲说得云淡风轻，我和大姐听得头皮发麻。
大姐紧紧盯着母亲泠然的眼睛，她颤抖在原地好良久，少顷，终是低下头。
我不敢想象一群接受过洋派思想的人，又同时拥有旧式观念的人。书香门第也好，贫穷破落户也好，挤在严重排挤他们的异国，唐人街的混乱，我到处都能耳闻到。外国那些鬼佬，总把唐人街编排成笑话，到处讲。
我想，大姐是联想到和爱德华，假如真的去了美国定居，恐怕爱德华的父母，会是第一个投反对票的。
你别小瞧我对大姐和爱德华的关系，了解不多。我懂得大姐的心思柔软，也一眼看透爱德华是个怎样单纯的人。
我那个年代，是民国。男女之间的交往，与性无关。亲吻都算爱侣间天大，最勾人心跳的超大事。
爱德华是个难得尊重传统文化的人，当众热烈真挚的拥抱怎能不算情难自禁呢？大姐的回应，如若不够令身旁人震撼，母亲又岂会拦阻？
我那时也思考出大姐日后婚姻的一些眉目。那位长相平庸的烟草大亨大少爷，能力也平庸。依照家里的财富，也曾远渡重洋留过学，我心里何尝不清，多少人出去了，自卑的，模仿且沾染上了白皮乱谈男女关系的臭毛病，还以性为骄傲。大姐又何尝不比我清楚……
这个年代的游戏规则——黄皮只要鼻孔有气息，就一定有活着的风险；黄皮小姐，更是一着不慎，方方面面的风险则迎面扑来；黄皮的苦命女子，如若再苦一丢丢，几乎你可以看到十八至二十殒命者太多。
母亲替大姐规避风险，鬼佬的游戏规则，却让大姐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