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正如所有年轻女孩一般模样。见他不理人,也不愿理他,昂着高如天鹅的颈,当即调转脚下步子的方向,双手环抱胸前,优雅的姿态与一脸赌气相映衬。

    几次想回头瞧瞧他目下何等神情,却忍住。

    路人如何目光怪异地打量我,我竟也做到无视。

    虽则我与他不过相识几面,因着我一眼爱上他,便无意识里,做出无数莫名的行为,令他不得不迁就我。

    没办法,我的爱无法仁道,只有霸道了。许是真应了母亲对我过早地评价,永远不能长性,除非旋乾转坤。

    遇上他,便是我人生旋乾转坤的时刻到了。

    言及当日的我,你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忽然对我说,你很好奇当时赵牧承在做什么。

    后来我才知晓,当日,我气呼呼又不讲理地转身所谓决绝离去。直到拐弯处他想看再也看不见我,他的眼便未离过,我着丝绒波点旗袍,红鹿绒木槿花纹洋派衬裤,我黑色皮鞋,我的手推波浪发髻后方。

    他不知,这一切被四处张望的老焦不声不吭记了近乎后半辈子,记了他和他女儿们生命里最大的贵人一生挚爱时刻。

    在他死在血流漂杵中,成为阴间籍籍无名的小卒后。

    傅,对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她。她以未亡人的名义,摇电话告诉文物科聘来的门卫,赵公馆,虽成文物保护单位,但虞女士与赵元帅家的子侄颇交好,她快要结婚了,想带走一些属于她的旧物,我私下已征得吴科长意见。

    我三十四岁的那年,傅初楹三十五。彼时,她已出版六部举世闻名的文章与小说,我住英国著名富人区夏娃桥,遐迩闻名的驻外记者,以及占股了全球多个商业巨头名下产业的富商。

    他的死,傅初楹万般愧疚之下,选择远赴加拿大,她或许可以选择逃避,从而忘却前生般。可我不同,这给我带来了毁灭性、无可复原的心殇。

    我从那时就不大愿意见人。

    如若没有黄倚书衣不解带地照顾我的起居,依我当年的家庭状况,恐怕不久便辞世了。

    黄倚书为我换了无数的私人心理医生,我一见医生的脸和白大褂,便浑身不受控制地暴躁起来。

    来过许多心理医生,他们无不是高材生,或中年或青年,或东方或西方。

    他们中有人面对我披头散发,神情恍惚,如将死之人般毫无生气。有摇摇头,有拿我没办法的,也有被我的行为彻底激怒,愤然踱门而出。(那会儿的心理医生不少性情中人。)

    黄倚书总在一旁自责,是他没找好医生,没能让我高兴起来云云。

    其间,只有一个西方医生,看过我一面便笑了。

    黄倚书温声问道:怎样?

    西方医生还是笑。

    直至我停了自己的冥想而无底洞般的世界,怔愣着望向他。

    西方医生忽不笑了,面色一沉:你应该去做想做的事。

    黄倚书连忙看看我,应当怕我受刺激,只好对他说:她今日累了,让她休息,我们去外间详谈。

    西方医生微微露出宽大白裤下的皮鞋,那皮革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是出奇地锃亮。

    医生说:返璞归真才适合现在的你,女士!你应当去做正经事了,人该像动物一样,到什么时候,自然本能教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

    我仍怔愣着,耳畔总觉有巨雷隆隆作响后的回音。

    黄倚书那时和医生说了些什么,我忘了。我也忘了,黄倚书事后如何慰藉我。

    只想起了,第一次与赵牧承赌气的情景。

    我生乃舒宁人,死亦舒宁人。

    然而,正如你接下来所听到的。

    十八岁的我,形单影只地立于舒宁江畔,远远看去,身形修长的丽人,眉宇间凝着浓浓的愁绪。纤瘦而长的双臂倚在江畔生锈的栏杆上,混着雨后散发而来的铁锈与水刺进我的嗅神经。

    这时候我想什么呢?

    我忘记了虞公馆,忘记了爱我的亲人,忘记了英国,忘记了令我持续热爱着的艾米希瑟大学。我沉浸在适才的失态中,那感觉,便是十八岁的我,以为后悔透顶的滋味。

    过了不知多久,我的双臂离开那腻人的栏杆时,我忽觉头晕目眩。

    哼呵,果然是爱情的滋味。

    出了码头范围不过移时,细雨绵绵不绝,成了豆大的雨。

    街上的先进女士和绅士,变成了躲雨的“逃命之徒”,形象没了,衣服散了,头发乱了,脚步混了。

    “小姐,买伞吗?”一家高级西餐厅,栅栏式棕门口英文招牌外,怯生生的瘦弱女孩,通身衣裳皆是深灰和深蓝。

    我头还很晕,恍惚间,目光落在眼前较我矮一个头的卖伞女子身上。

    这女子,头以下看起来如同十岁稚女,面目则是个三十来岁过早衰老的女人。

    我蓦地一清醒。

    哪里有什么小女孩,眼前这位分明是满大街很常见的,从来营养不良的中年女人。

    她们和码头的男性劳工一般,以苦力为生。而且她们多半是家中大女,底下至少七八个弟妹需她们这群每日一睁眼,就要出去挣钱,每日未知明日前途的女人来养活。在这座每日都有大批颠沛流离外来人的城,她们虽土生土长,最早出去干活,有时宵禁都没法到家,成了这座城的边缘人。

    “小姐?”她紧张兮兮地看着周围她的同行,我猜她恐怕被抢生意。因而她亦以那视行人为上帝的神情,看着我,假询问以催促。

    就在这时,与她衣裳风格差不多,同样举着放置雨具的大黑盒子的女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那就是赵先生?”

    “嗯嗯!”

    “人长得好,高大英伟,心也好呢。”

    “嗯嗯嗯!”

    ……

    女人又在提醒我。

    而我的眼冒起金星,耳朵嗡嗡作响。真的不敢看见,也不敢听见呢。

    女人又说了句甚么。

    我从包里抽出一沓子纸币,头也不敢动地塞给那女人。

    虽付了钱,我甚么亦没拿走。只拿走了,自己的躯壳。

    雨水翩然砸向地面,马路也被汽车堵得水泄不通。

    伴着路两旁紧紧贴着行人的筒子楼身后,化工厂几名意大利干部,不知第几回被我碰上他们喝醉了酒,无可奈何听他们用意大利语泼辣地争来争去。

    此时我心颇复杂。

    顾不上,在心里向这群意大利人发牢骚。

    慌乱中,路边交通信号灯下,我招来自去往英国便不再能安心坐的黄包车。

    那黄包车夫是个机灵人,见我一副‘亡命天涯’的脸色,只等我坐上去,包还未放置一旁,黄包车便已动起来。

    走到不远不近,一棵偌大参天的樟树下,樟树的清香阵阵迎来,他才开口问,小姐去哪儿?

    虞公馆。我看了眼,如被春风抽一巴掌的黄把车后帘子道。

    黄包车夫好心提醒了句,抓稳!

    他右腿向后一蹬,左腿往前一射,黄包车再度上路,春风的巴掌便一直追着我们这两人不放。

    还有身后已看不出黑色还是蓝色的车后帘子,不时变更哀嚎的方向。

    春风离远了我的后脑勺和双耳,黄包车便也抵近在我家公馆门口。

    下了车,黄包车夫亦如我上车时的神情,拖着车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下人让路,樊伯迎上来。他甚么也没问,替我转开了门把手。

    他仿佛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这里金碧辉煌,又不失典雅;这里可以是洋人的极乐世界,也可以是国人安家的最大梦想;这里有我血缘最贴近的亲人,又可容纳我们所有人拥有的情人;这里的规制从我小伴我大,却觅不到一丁点赵先生身上神祇般的气息。

    我忽然间失去了在虞公馆的归属感。正如我第一次踏入我在英国富人区兰伯特区的住宅,与无数次踏入一般,始终无心安感。

    尽管我在英国的邻居,有姑妈虞含之,大姨妈廖潼,小姨妈廖寗。还有不少留洋的同学们。

    尤其姑妈虞含之,她是我父亲唯一的手足。我祖父是个难得的痴情人,一辈子与祖母相知相爱而厮守,那时还是旧朝,他却没有遗少作风,人人称赞,他只说是祖母世之唯一。

    一阵阵女子说笑逗趣的声音,将我的惆怅扫去。

    奇怪,正是今日父亲要回来的时间,谁在说笑呢?

    我抬头望去,大姐站在正厅正中央,不时对着外语课本发音。而她身边则围簇着六名穿着一色格子水绿色旗袍装,其中,两名束着肥大花辫,三名波浪短鬈发的活泼女学生,都是满脸笑容。

    她们无不捧着书本,蹦蹦跳跳到大姐身边,难以形容的欢快与温馨。此时此刻,我方发觉正厅的上方被一本极其典型的书笼罩住。

    好几双秀丽的眼睛同时看向我,我便朝她们大方地微笑。

    女孩的友谊很好处,你朝她们笑,她们自然回你个笑,若你看上去温和殊常,你的笑,甚至能俘获她们的极大好感。个别例外,不算数。

    我与她们坐在沙发上预备交谈,大姐便亦放下课本,否则她的学生们会过意不去。

    启唇前,我倏然愣神般凝睇这整套草叶纹软包沙发,鲜明的海派和明清风格相融并不相冲突,仿佛承载了太多太多时代的追忆。

    若不是大姐的暗中瞪视,和坐我身畔时髦女郎胳膊触我提醒。遽然间,我今日恐怕又将一次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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