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以后,我和他成了半个朋友。我称他‘赵先生’(那时不知他身份),他唤我‘虞小姐’。

    二姐最近老揶揄我成天往外跑,不和从前国内的女伴谈小说、谈理想、看戏曲、看电影、看话剧,参加音乐会、舞会等,也不爱出席宴会。

    你知道吗?我们那代人,有心上人露出的马脚正如上述所言,极为明显。我们那代,人心还算质朴,一有恋爱情怀,遮掩的办法很单纯。

    我以前,不也成天不着家吗?我反驳道。

    二姐和二嫂并肩坐在沙发上,我此话一出,二嫂朗声一笑,问:小妹,你辩解什么呀?

    我:(面色正容)你们错冤好人,我是申辩!

    二姐:是吗?(一脸笑谑)

    我:是!

    二嫂:那你怎么不和沫桐及李家两位小姐结伴相游?

    我一滞,沫桐姓赵,其父赵庆同乃舒宁市长,其母虽去得早,可其在世时与我母亲极为交好。我与她从小一同长大,后来她去了法国,我去了英国,每回归国,仍是像黏牙糖一般,腻在一处。

    而李家那对双胞胎姊妹——李琇莹和李琇葇。父母俱是医界响当当的大家,家境优渥且富贵无边。小时,我与她们关系一般,到了上女中时才渐渐谈拢,成了好友。

    我:沫桐这些天刚从法国回舒宁,人家不要和父亲与继母叙叙情?李家姊妹又非只我一人朋友。

    二姐:(转了转眼珠子)我昨日在黛君坊向密斯吴描述定制的旗袍款式时,便碰上李家姊妹,她们同我聊了半晌,对三妹你的思念,当真冗长呢!

    二嫂:三妹还是如实招了罢!(忍笑)

    我:(试图岔开话题)二姐,你可还记得你昨日让密斯吴做的那套旗袍的描述?改日带我同去,我做与你一样的。

    二嫂和二姐俱是噗嗤一乐。

    索性,大家皆是有涵养者,她们欢天喜地笑着笑着,便自觉若接着“审问”,则太过亏欠我了。

    我也吁出长长的一口气,你不懂,这里不是欧洲,也不是二十一世纪。

    但你一定懂得,接下来,我去了哪儿。甚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在舒宁,我都坚持每日去一去那里。

    二姐和二嫂当时鲜活灵动的画面渐渐褪去。我想到了一个场景,那里直达我心底深处的秘密花园。

    我如往常一般,亲手关上家门,独自走到曾经不甚欢喜的轮渡码头。

    这日,无风亦无日光,我远远望见水面上远处看犹如小匣子般大大小小的轮渡。不禁加快了脚步,赵先生每日都来码头,同挑夫、纤夫、脚夫、黄包车夫,及码头搬运辎重的劳工,贩卖小物件的手工艺人交谈。

    我了然他的善心。然而细细想想那般场景,他颀长的身影,与黑而弱小的以劳力为生的人们,在一处,显得极不融洽,却因他浑身散发的坚决与仁爱,及以劳力为生人们目光的质朴与接受痛苦的忍耐,而又显得融洽非凡。

    我看一眼手腕上那个精致的手表。

    不得不说,我人生中第一回体会到了焦急。

    那时我心想:他每日都来,是否要坐轮渡去哪儿?今天他晚了三分钟,还会和见面么?

    我居然厌烦起‘矜持’这词,如果我不解这词的意思,会不会更好?

    你别憋笑。

    这句心里话,你敢相信,我一径记到二零一二年。

    那一刻,我多么祈盼码头所有的为生计奔波的人们,将他召唤而来。

    我开始,以灼热的目光不断瞥向黄包车夫、劳工等职业人群。甚至那些以磨刀、珠子切割、弹棉花等传统手艺为业的手工艺人,及甲板近畔满面沧桑不知年纪的锡匠,我的目光不敢溜走一个。

    有些衣裳是各色各款相拼接而成的,面庞黢黑或苍白或蜡黄的中年妇人,她们手上做着工艺,不断张望来来往往的行人。瞅见我颦眉望着她们,她们也皱眉。

    我转哀愁为无奈,笑了笑。她们的目光在问询我买不买。

    我只得遥遥朝她们摇摇欲坠而立的身姿,示意不。但我透过她们倦怠的松垮垮双目,了悟她们心里定然在想:这莫不是报纸天天登的逃婚女郎,亦或追求自由恋爱私奔的大小姐?

    天灰蒙蒙,黑压压的云层正由左移至码头上空,正如我渐渐下坠的心。

    焦急等候中,我为目下这般苦涩的心境好笑,竟然有一日,制伏我虞羡君的人出现了。

    果然如二姐德国的来信所写,男女之爱,便是自然丛林里驯服与被驯服;两性之间,必定一人表面高,一人表面低,终究孰能更胜,孰知?

    当年我自然无预知未来之力,自然又不知赵牧承与往常比,来迟的那三分钟,是为我买了十七朵玫瑰花。

    送我的?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身照常中山装的他,问时心里不住战栗。

    他勾了勾唇,一派刚烈又正气凛然的眉目笑得放肆,一瞬不瞬地紧紧锁着我的眸子。

    我有股冲动,自下.体涌上。

    恨不能将他一揽在怀,向他强横诉说我的急不可耐,我的狂热,我的剧烈心跳(全是他害的),我的吻,我狂烈的要兜不住的心跳(我觉得要害上心脏病了,这跳度已非个人的力可承受)……

    短短几秒,我又心底如龙卷风一扫而过。我又有种渴望,想跌落在他臂弯,侧耳在他掌心,深情缱绻。我应当要眸若秋水,甚么亦不说,如脉脉夏溪,淌进他的全身。

    正这时,他看我也看足了。

    是。他在无数的可选中,选择了一个最短的字道。

    我不掩失落,接过十七朵玫瑰花下部的蓝色包装纸。

    我真不知同赵牧承在一处的我,是怎么了。通常情况下,我虽与母亲性子南辕北辙,但我毕竟礼仪师出于母亲。从未在外人面前,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流露出。

    手中的蓝色与红色,似画板中蓝颜料与红颜料,如此夺目。在深灰而失去色泽的大天幕下,甚是靓丽。

    为什么是十七朵?我问。

    他富有朝气的脸有了微微浮动,未几,恢复以往我最喜他的沉着面貌,仿佛世间俗事统统被他拒之门外,又像是保护弱小是他的本能与责任。

    他硬朗的轮廓倏然转柔,扬起一抹笑。径自指了指在蓝色包装纸和其中一朵玫瑰花之间夹着的卡片。

    我顺着他所指,不一会儿摸到硌手的硬卡片。卡片很不常规——红丝绒蛋糕形状的硬纸,上面用钢笔字潦草得像英文书信般的字迹与间距。

    “我长汝两岁,不时与淑女同行,倍感荣幸。可又惶恐,汝今年正二九年华,故我相赠十七朵玫瑰,另一朵恳请留我保管。

    ——来自我这珍花人。”

    默读完卡片内容,我抑制不住颤抖的手,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小兔子在心尖跳转。你看得出,我深受感动又难抑亢奋。

    原来,他亦有如此童真又纯粹的一面。

    你不喜言笑的风度,去了何处?我与他边漫步舒宁码头的江岸,边漫无目的又傻乎乎地问。

    就是你知道的那条江,它世界著名。但在这条江不为人知的往事里,最值得我回味的,便是舒宁的这条江,属于我们这一代无数痴情爱侣的。

    嗯?他黝黑的瞳孔探进我灼灼的双目,确认了我的心,方慵懒地问,何处丢了风度?

    玫瑰花啊。我不怀好意地笑笑道,心里恰恰相反。

    尽管我紧张而激动地期盼那个心里的答案,面上依然自若,甚至面带笃定,实则我的双眸就像定住了一般,仿佛害怕微微一动,他就从我眼前像汽车一样,一溜烟跑走。

    送女孩一定要送玫瑰花,不是么?他似乎从我表面的瞳孔,探进我的秘密花园。

    赵先生!正这时,我们走出了舒宁爱侣们的梦幻世界,天空飘起了细细斜雨。有个脚夫叫住了他。

    他的脸上登时绽出巨大笑容,老焦,你今日怎不好好休息?

    我看出他的情绪波动极大,不禁望着那个蓝衣衫,戴草帽,面颊如刀削般使人醒目,双眼凹陷犹如白皮鬼佬,五官皱作一团,让人一看便觉心疼的五十上下的脚夫。

    脚夫看上去不会笑的脸上,亦面容可掬地答道,妻儿皆到岳丈家里去,我忽觉歇口气,还能接着干!

    你看,你才听到最初,也能看出,赵牧承总能为我开启一段全然不同的世界。

    这个叫做老焦的脚夫,往路边一看,人人都会觉着此人不会笑,且闷得很。

    是好事!等你妻儿回来,我定要去再度拜访,小桃和杏儿的国文不错,对英文兴趣也是极大,我可不想落下她们姐俩一堂课。他豪爽一笑,憋着力道轻拍老焦深凹又板直的肩道。

    我一阵懵然。老焦太辛苦了罢!可怜天下父母心,家庭教师的费用,全在老焦老茧成保护壳的双手、如同木板无人体应有曲线的双肩、年纪不老而佝偻单薄的后背。

    我在心底默然祝愿老焦的两个女儿。

    不待我喟叹人生,他与老焦不过闲谈寥寥,便借口邀我接着漫步江边,与老焦分别。

    到了远处,我微微眯眼回望,看到老焦已蹲在甲板畔,和他一般穿着蓝衣衫,戴草帽的一干人有不停歇地背着各色各样的物什的,有累的不行扔挑着船客的担子,也有如老焦般双眼发亮,四周张望有无行人者……

    我原以为你会嫌恶老焦。他淡淡说。

    谁?我一愣。

    老焦。他说。

    我叉腰看着他,不满道,你把我想成何人了?你当只你做善事,老焦并非未交你教书费用。(其实他确实未收受费用,只我那时同他一处,便控制不了大脑,不经大脑思考,任凭空想说话。)

    此言一出,他原看着江面出神的眸子,一转,忽流露出讶然。

    我别过脸去,从没有过情事的我,不懂他这恨不能把我映进他眼中的神情,其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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