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洲的冬天,飞雪漫天。

    地上的你蠕动了一下麻袋,抱膝抬头,从麻袋浅灰色的细网里看见一个男人的轮廓。

    他站得如松挺拔,一言不发。他也在垂眼看你。

    “顾站长,天太冷了,就剩最后这一个,您再晚来会,买回家就冻死了。”保安团的人半恭敬半催促地说。

    “她多大了。”

    这是你第一次听见顾时夜说话。

    被拐数月,你周围全是粗嘎又难听的男人声音,直到这一刻,你屏息凝神,想再多听听他说话。

    那么低,那么沉。

    金石一样贵气稳重,却又格外有安全感。

    “十六,嘿嘿。您要不先验个货,长得贼俊,绝对没骗您!”

    你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眼前一黑,保安脏兮兮的大手就要解开你头顶的麻绳。

    “不必。”顾时夜打断他。

    你心头一沉,以为他不打算要你。

    可下一秒,你就感觉脚底一空,整个人连同麻袋被拎了起来。

    “我要她。”

    顾时夜的声音如金石掷地。

    你一动不敢动,像只轻飘飘的小鸟,随着麻袋在顾时夜手中轻晃。

    晕得想吐。

    直到他将你抱上马车。

    一只大手隔着麻袋揉了揉你脑袋,掌心温热干燥。

    “不怕,我带你回家。”

    你抬起眼,隔着麻袋对上顾时夜的视线。

    一高一矮,目光在纷飞的雪花中交汇。

    天地纯白,茫茫田野上,只剩下你们的马车。

    你和顾时夜。

    你知道,那些颠沛流离的时光终于过去了。那些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你再也不用被塞进麻袋,忍受想娶童养媳的男人们恶心下流的打量。你再也不用被保安团关进地窖日日夜夜的折磨鞭打,骂你们是卖不出去的赔钱货了。

    你,有家了。

    -

    回到家,天已擦黑。

    顾时夜将你从麻袋放出来,你才看清他模样。

    昏黄的煤油灯下,好年轻英俊的男人。

    他的侧脸被火光照耀得无比深邃,有种……你从没见过的男人味道。

    “那些人确实……没对我说谎。”

    桌边的顾时夜撑脸看着你,看了很久,面容沉静,嗓音却不知怎的有些沙哑。

    你不懂,他说的“没说谎”是什么意思。

    顾时夜笑了笑,将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和香椿炒蛋推到你面前,“家里的帮厨近来请假回乡,我第一次开火做饭,也不知味道如何。”

    你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菜。

    一整碗饭,一整盘菜,难道都是你的?!

    “看我做什么?”顾时夜夹了一筷子炒蛋到你碗里,语含笑意,“慢慢吃,都是你的。”

    你听他这么说终于放下心,几乎风卷残云地扒起饭来,没有一点女孩的矜持模样,也完全忘了你曾是北大洲著名钢铁商家里的千金。

    被拐数月所经历的磨难,让你彻底绝望,你不可能再回得去父母身边。

    眼下,面前这个年轻男人就是你的全部,你的世界。

    为了吃上一口热饭,你必须不遗余力取悦他。

    “……吃。”

    一盘炒蛋快吃完时你终于想到法子,指了指最后一点剩菜,看向顾时夜。

    你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这样子很无辜,没人能受得了。

    而顾时夜眼底确实掠过一丝惊讶。

    他忽然向你前倾身子,墨黑的眼眸里映着你娇小的脸庞,距离有些近,吐息拂过你的脸。

    你不自觉攥紧筷子。

    闻到一股淡淡的皂香。

    “原来……会说话啊。”顾时夜很近地观察着你,轻声感叹。

    你看得有些呆了,北大洲竟然有比哥哥还好看的男子。

    “吃。”你没有为他的美色所迷惑,继续把剩菜推到顾时夜那边。

    “嗯?”顾时夜皱了下眉,“吃不下了么?还是……”

    他顿了顿,“特意留给我?”

    你嘿嘿傻笑。

    装傻永远是地窖里最安全的做法。

    “好吧。”顾时夜勉为其难地立起筷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眼睁睁看着他把最后一堆金黄的炒蛋夹起,送到嘴边——

    你跟着张开嘴。

    其实,还没吃饱的你真的只是客气一下……

    顾时夜微微张嘴,炒蛋刚沾到他唇角。

    他却笑起来,把炒蛋夹进你碗里。

    “突然想起,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你的脸一点一点变红。

    好像,被顾时夜挠着下巴轻轻逗了一下。

    似是看出你在发窘,顾时夜说完便起身出门,留你一人在屋里将饭菜一扫而空。

    这间屋子不大,家具陈旧,与你曾经的家自然不可比拟,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靠墙有张火炕,炕下面柴火烧得正旺。

    不是铁路上的站长么,怎么连个壁炉都买不起……

    也许他为官清廉吧,你幽幽地想。

    可下一秒就脑中一震。

    一穷二白的顾站长,家里不会只有一张床吧?!

    -

    入夜,屋外的雪落得无声无息,屋里暖融融的。

    你两条腿只穿半截裤,裤脚刚到膝盖,小腿有一道一道淡红的血痕,新伤覆盖旧伤。这几个月,你已经被打得麻木了。

    地窖里的姑娘都很惨,处在那种环境,被打,被骂,被断食,都是天经地义。

    可只有被现在这样温暖的氛围包裹,你才发现自己曾身处多么可怕的地狱。

    吃饱饭,忽然好想父母,好想哥哥……

    他们还在找你吗……

    一滴泪滑落而下。

    门从外面吱呀打开,你飞快用手背抹掉眼泪。

    顾时夜进来时肩上搭了条毛巾,正搭在他暗绿色军装的胸徽那儿。

    “热水给你放好了,跟我来柴房洗澡。”

    你还沉浸在思念家人的悲伤中,吸了吸鼻子,被顾时夜敏锐地捕捉。

    他眸色变深,“抱歉,是我失礼了。”

    你懵懂地望着他。

    这次没有装。

    “我的意思是……”顾时夜握拳轻咳一声,他脸上第一次出现尴尬神色,“我带你去柴房,洗澡。”

    你愣了两秒,点点头。

    地窖里的保安团教过你们如何伺候男人洗澡。

    你强撑起几分精神,为了报答顾时夜的这顿饭,你一定会用尽毕生所学服侍他洗澡。

    柴房堆着满坑满谷的木柴,有微微潮湿的木头香气。

    一颗暖黄的灯泡在头顶轻晃,角落的木桶冒着热汽。

    “今晚先穿我的衣服,过几天带你上街买女孩用的东西。”

    顾时夜将毛巾搭上木桶边沿,说完就往外走,你转身拉住他袖口。

    毛呢面料的军装,在你手中有种厚实的粗糙。

    “……大,大人……”

    你还不习惯用保安团教的那套话术取悦男人,说得磕磕巴巴。

    而且,顾时夜这身正气凛然的军装让你无端有些害怕。

    如果冒犯了他,他生气起来把你扔出去怎么办。

    “你叫我什么?”顾时夜紧皱眉头,冷沉的口气吓得你赶快松手,双手背在身后,像做错事的小孩。

    你不敢再说话,闷着脑袋,静了几秒,顾时夜似乎意识到他用平日工作的口吻对你说话实在太凶了,他轻叹口气。

    “记住,无论他们教了你什么,在我这全都不管用。明白?”

    你点了下头。

    顾时夜看着你快埋进胸口的脑袋:“明白了就重复一遍。”

    他这副军事化管理的严酷态度让你想起地窖那些可怕的命令。

    你咬唇盯着地面,牙齿深深陷进唇肉。

    你不愿做的事,挨再多打也不会做。

    又静几秒。

    “我真是捡回来个小祖宗。”顾时夜戴上宽檐军帽,走出柴房时摇头轻声说了一句。

    待他一走,你快速脱掉一身破布,把自己全部泡进水中。

    最初那一下,伤口见水染得很疼,但你很快适应水温,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块肥皂开始擦拭身体。

    肥皂光滑圆润,是还没用过的形状。

    顾站长虽然严肃,但人却十分细心。

    洗完澡,你水淋淋地站起身,取过他的一身衣物嗅了嗅,还是那股熟悉的皂香。

    你一穿上他的衣服,就对长袖善舞这个词有了具体理解。

    顾时夜见到你的裤腿拖在地上的样子时,难得勾了勾嘴角。

    他拍拍火炕上的棉被,“今晚你睡这里。”

    眼见他又要走,你再不敢抓他衣服,竟脱口而出地问:“那你呢?”

    “这不是很会说话么。”顾时夜双手插兜对你笑起来,“我睡值班室。”

    你直直盯着他。

    他像是被你看得有点不自在,捏了捏眉心说,“离你一百米不到,夜晚害怕就叫我。”

    你眼睛一眨不眨。

    “嗯?”顾时夜长睫微动,“是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你点头。

    他正了正胸前的银质胸牌,“看见了么,我叫这个。”

    你凑近一步,抬头望着他胸口。

    盯了几秒,你发现自己前半生做千金小姐的不学无术都在此刻得到惩罚。

    页……寸……叉……?

    怎么可能有人叫页寸叉?

    你选择闭嘴。

    摇摇头。

    顾时夜无奈地笑了笑,“我早该想到的。”

    他以为你和许多被拐女孩一样,是穷乡僻壤小山村里的姑娘。

    “如果顾时夜现在对你来说还太困难——”

    你的手忽然被顾时夜牵起,他垂首,摊开你的掌心,帽檐阴影下的眉眼鼻唇如山川一样深邃。

    他在你手心写下一个字。

    竖,横,竖,横,中间一撇,再有一捺。

    痒痒酥酥,你抽手想躲,却被顾时夜用力拉向他的方向。

    “这个字,念四。”

    他的目光深深落在你脸上,“我在家中排行第四,你可以叫我……”

    你迷失在他深潭般的眼神里,轻声喊他。

    “四哥?”

    他的呼吸重了一刹。

    “对……”

    顾时夜嗓音干得发哑,“若你愿意,可以这么喊我。”

    你很喜欢这个亲切的称呼,小声又呢喃几遍,“四哥……”

    顾时夜却似再也忍受不了你这样柔声喊他,“早些休息。”

    他快步出门,沉重的脚步很快远去。

    你爬上顾时夜留下来的火炕,棉被松软,你把脸埋进枕头深深吸气,满腔满肺都是顾时夜身上那股清新的皂香。

    “四哥,四哥……”

    你不知为何特别喜欢重复这称呼,好像每叫他一次,就能离自己的哥哥更近一点。

    你很快就沉沉睡去。

    直到夜半三更,半梦半醒的你翻了几个身,总觉得周围有股腥气。

    你往身下一探,摸了满手温热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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