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这天,赵雪妮第一次看到办公室坐满这么多人。

    黑压压一群人,没位置的就靠墙站着,都等她主持会议。

    她倚着吧台看了眼手机,问一旁的老金:“许漠怎么还不来?”

    “许厂……”老金迟疑了一下,“对,他今儿请假了。但他提前打好了招呼,你说什么大伙都会听的。”

    又请假。

    赵雪妮眼神微沉。

    不过呢,昨晚泡完温泉,今天要是再见许漠也会尴尬。

    她收心,将打印好的直播计划书发给每个人。

    这次直播不是她开个摄像头和人唠嗑那么简单,许漠和杨老板签的合同带点对赌意思,如果三个月内没让饲料转化率翻倍,厂里是要实打实赔钱的。

    “简单来说,我想先试水幼鸟直播。”赵雪妮清清嗓子,讲起鸵老大孵蛋的故事,“数据显示,萌宠直播播放量这几年增长最快,育雏室里那么多幼鸟,开播后正好给账号积累第一批原始粉丝。”

    “萌宠?谁会把鸵鸟当萌宠啊,真他妈逗!”

    赵雪妮皱眉,又是面试时就呛她的光头养鸡户。

    小罗翻了几页计划书,看不明白,一扔本子说,“你就说需要我们干啥吧。”

    “是啊,整这些数据啥玩意儿的,咱也不懂。”又一个养殖员把计划书扔开,“直不直播的跟咱有啥关系,又挣不到钱。”

    他这么一扔,大家也纷纷合起计划书,窃窃私语地讥笑。

    赵雪妮抱胸咬住唇,确实没料到养殖户们这么不看好直播。

    “小赵的意思是呢,直播可以带动饲料转化率,从而降低养殖成本。”还是老金看不下去,跳出来解释,“这成本一下去,利润不就分摊到大伙头上了?目光得放长远嘛!”

    “嗨,咱粗人看不了那么远。”光头用牙签剔着牙,不知剔出来什么,就对窗外“噗”地吐了一声。

    他转回头,对上一道冷冷的视线。

    赵雪妮敛眉盯着他呸在窗沿上的菜叶子,一言不发。

    光头不屑地哧了声,用小拇指抠起菜叶送回嘴里,对身边人笑笑:“养殖场混进来个女人就是麻烦。”

    “这样吧。”

    赵雪妮站直身,目光扫过屋子里一群黝黑粗糙的大老爷们。

    “大家给我一周时间,一周后开播,效果不好我自己走人。”

    她说到“走人”二字时看向养鸡光头,他叼着牙签冷笑,两条粗腿像帕金森发作一样抖个不停。

    这样的人……

    赵雪妮叹了口气。

    她以往的工作中从没和这种中年男人打过交道,他们粗鲁,蛮横,还十分厌女。

    她并不想向这样的人证明自己,只是……

    “我知道大家不看好一个女人来干养殖,我也不能保证自己做得有多好,但是,既然许厂长给了我这次机会,”她微顿,眼前闪过许漠或笑或冷的英俊脸庞。

    许漠和许厂长,她应该公私分明。

    “我会努力不让许厂长失望。”

    掷地有声。

    小罗动了动嘴唇,兜里的对讲机发出卡卡壳壳的雪花声。

    -

    赵雪妮这一天上班都在学习小罗给她的养殖手册。

    册子一看就是厂里的内部资料,厚厚一本书,排版简洁清晰,第一页就是巨大的思维导图,把鸵鸟养殖的入门结构讲得透彻明白。

    她想起今早那帮大老粗,笑了笑,“其他人看得懂许漠编的手册吗?”

    小罗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是漠哥写的?”

    个人风格太明显,想不发现都难。

    毕竟,她家里现在还留着一本许漠给她整理的高中错题集,没事就拿出来翻一翻。

    许漠把她从冰湖里救出来以后,她那年冬天忽然开始发奋学习,拿着错过N多次的习题一遍又一遍问许漠,他实在被问得不耐烦,新学期第一天就扔给她一个写满字的本子,“实在无法理解就用背的,总之上面有的题不准再问我。”

    冷冷清清的命令,赵雪妮却听得很开心。

    翻开错题集,上面是语数外生理化六科的常错题,每道题后面有许漠一笔一画写上去的知识点,为了区分易错点和高频考点,他还用彩色水性笔做记号。

    赵雪妮很难想象,平时总板着一张脸的许漠是怎么趴在桌前,交换着彩色记号笔给她写满一页又一页的白纸。

    以为他也喜欢自己的错觉,大概就是从那时产生的吧。

    下班时赵雪妮还是在山路边拦车,小罗骑着电三轮停在面前,“上来吧,没见过你这么奢侈的。”

    赵雪妮道了声谢,坐进电三轮的车斗里,“我哪儿奢侈了。”

    “打车上下班啊!”

    小罗的声音在风中忽大忽小,“每个月那么点工资都不够你打车的。”

    不至于吧,月薪两万呢。

    赵雪妮没接茬,拉上羽绒服兜帽,摸出手机回楚寒微信。

    楚寒:酒吧今晚有驻唱,来听吗?

    赵雪妮:谁唱?

    楚寒:我。

    赵雪妮笑笑:哦,那我十分钟后到。

    楚寒:别,二十分钟吧,这会还没开张。

    她回了个抠鼻表情。

    其实如果不是那天在办公室偷听到楚寒说要追自己,赵雪妮压根猜不到楚寒的心思。

    他外形虽然张扬个性,对女人却没有越界的举动。即使昨夜在温泉池看到她和许漠独处,许漠走后楚寒也和无事发生一样有说有笑。

    至少,跟楚寒在一起,赵雪妮不会感到有压力。

    “你就把我放在这吧。”进了镇子,赵雪妮跳下电三轮。

    小罗左右一看,这周围都是木屋平房,想来是赵雪妮不愿暴露自家住址。他撇撇嘴,拧着扶手走了。

    漠寒酒吧在下个岔路口,赵雪妮打算走过去。

    十二月初的东北,风把天空刮净了,月如弯刀,几颗小银星星钉在天上,她裹紧羽绒服闷头走着,这一路似乎越走越静,只听见脚踩厚雪的咯吱声。

    她停下脚步,回头。

    身后空荡荡,昏暗的路灯下一地污雪。

    刚松了口气,胳膊忽然被人用力一拽。

    “小清——!”

    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张因激动而扭曲的女人的脸扑面而来。

    赵雪妮吓得差点没尖叫,“你谁啊!”

    “小清……真的是你,小清!”女人比她矮一个脑袋,瘦瘦小小,力气却很大,一把攥住赵雪妮双手使劲往自己胸口送,呜呜咽咽地哭,“我的小清……”

    赵雪妮眼看女人哭得五官皱成一团,头皮一阵发麻,她从小就听说镇上有不少疯子,“你认错人了,先放开我好吗?”

    “我不放!”女人拼命摇头,低马尾在脑后晃来晃去,“小清,妈妈再也不会放你走!”

    “妈,松手,她不是小清。”

    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让赵雪妮仿佛在夜里见到了光。

    但转瞬又很错愕。

    一手拎菜的许漠单手把女人从赵雪妮身边拉开,力气虽大,力道却很温柔。

    他把还在喃喃低语小清的女人拉到自己身后,看向赵雪妮的目光里落满深深的疲惫:“抱歉,吓到了你吧。”

    “你妈妈……”赵雪妮的视线越过许漠肩头,看向窸窸窣窣低语的女人。

    她有些不忍地别开眼。

    “嗯,阿尔兹海默症,中晚期。”许漠舔了舔唇,沉默两秒说,“但她没有恶意,刚才只是把你错认成我姐,你和她……个子都高。”

    赵雪妮怔怔地点头。

    姐姐?她从没听说许漠家里还有个姐姐。

    “吃晚饭了吗?”似是为了打破难堪的寂静,许漠提了提手里的菜袋子,“没吃的话,一起吧。”

    -

    赵雪妮第一次跟着许漠走进他的家。

    十年前的夏末傍晚,许漠摔掉她的礼物转身就走。她在空旷的院子里等了很久,他的家门始终没有打开。

    听说他第二天一早就拖着行李箱去了上海。

    一别十年,如今她站在许漠的家里,却已物是人非,再没有当年心境。

    人和人的缘分真像莫比乌斯环,无限往复,无限循环。

    许漠家的客厅和院子一样,空得冷清惨淡。

    折叠桌椅,烤火器,旧色的棕沙发像被划过几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海绵。天花板就一个电灯泡,灰扑扑地发着光。

    “吃。”许漠妈妈回家后的神智清醒很多,她把一盘冻得乌黑的冻梨摆在赵雪妮面前。

    “谢谢您。”她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酸得五官一扭。

    许漠没一会就炒了两盘菜出来,他双手把着折叠桌试了试稳固性,才对赵雪妮一扬下巴,“别吃那坏梨了,过来坐。”

    ……不早说。

    许漠做了两样菜,地三鲜,五花肉粉丝炖酸菜,主打一个下饭管饱,赵雪妮被酸得反而胃口全开,吃到一半忽然发现,许漠家里吃饭都不说话的。

    “那个,”不知为何,她在这样的氛围里说话就会很小声,生怕惊动什么,“你爸呢?”

    对面的许漠表情淡淡的,“他今天不回来吃饭。”

    “吃。”许漠妈妈夹一大筷子五花肉堆到赵雪妮碗里,又要给她盛饭。

    赵雪妮招架不住,端着碗往后撤,“不了阿姨,我最近减肥断碳呢!”

    许漠妈严肃地盯着她:“断什么?”

    “五常大米都不吃。”许漠从小碟子里夹起一颗花生米,两眼微弯地看着她,“你那断的不是碳,是东北的经济命脉。”

    有没有人告诉许漠,他的冷幽默真的北极熊听了都要打哆嗦。

    “小漠。”许漠妈语重心长,用跟小孩说话的语气说,“你吃完把碗刷了送同学回家,她一个人晚上走夜路不安全。”

    “从我家到她家五百米都不到吧。”许漠对赵雪妮挑挑眉,“再说,妈你今晚要是不上街,她不知道有多安全。”

    这话倒和赵雪妮想一块儿去了。

    她这时再看许漠妈妈,才发现她是个美人。高鼻梁,大眼睛,白皮肤,只是松散的头发和乌青的眼圈让她在夜里乍一看很吓人。

    出了院子,夜晚的雾气将路灯包裹成鹅黄的茧,在望不到尽头的雪地里一路亮起。

    和许漠并排走着,赵雪妮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尽管她对许漠的妈妈和姐姐充满好奇,但问哪个都有失分寸。

    “你家……跟你在厂里的房间还挺不一样的。”

    他在养殖场的木屋,有地毯,壁炉,唱片机,哪像从这样的家里长大的小孩?

    许漠双手插在裤兜,步伐慢慢的。

    “我家挺破的。”他笑笑,“前几年给他们添过新家具,都不想用,说要保留我姐还在时的样子。”

    还在时的样子。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

    赵雪妮睫毛颤动,“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许漠手挡嘴边点了根烟,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姐还在人世。”

    在人世。

    这说法,好像更奇怪。

    “那她……”赵雪妮侧首看向许漠。

    他叼着烟冲她笑了笑,“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昨晚话说得太重了,对不起。”

    了无痕迹地带过姐姐的话题。

    赵雪妮愣了愣,也微笑起来,“没事,反正我也被你拒绝惯了嘛。”

    许漠吸烟的动作忽然僵了一瞬。

    抽了很多年的烟,这一秒莫名有点苦。

    赵雪妮看着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一高一矮,中间有道不宽不细的缝。

    也许只有三寸远,却是她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真的,许漠。”她垂首浅笑,“你直接的拒绝总比一直吊着我好。”

    许漠不说话了。

    他的牙齿咬住烟头,齿痕深深陷进去。明明有烟头横亘其中,牙根竟咬得发酸。

    他发现自己原来很无耻。一边推开她,一边贪恋她。

    “嗯,你想清楚了就好。”许漠的声音在夜风里发涩。

    人和人之间的气场真像战场。

    这一秒起,赵雪妮觉得许漠和她都在朝营地后退。

    她是因为累了,他是因为无所谓。

    她苦笑着把手缩进口袋,想告诉楚寒我这就来听你唱歌吧,手机震动得却跟疯了一样。

    六个未接电话都来自老妈。

    赵雪妮心头一沉,刚拨电话,就见旁边的许漠也将手机贴到耳边。

    听见电话里的消息,两人脚步同时一顿,抬头对望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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