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

    本是鬼节,但女娲之女傩妹今日要下凡驱邪,萧景珩同样重视驱邪除恶的事宜。

    人界是除了仙界以外的净土,又有女娲的无极伞庇佑,寻常妖魔无法靠近。

    当然,没有妖魔鬼怪,若是有神仙埋伏,他们就不知了。

    邹雨莲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在冷宫里散步。天气转热,更要多活动,好让孩子早些降生,她也不用受苦。

    邹雨莲突然感到小腹剧烈收缩,如尖刀在肚子里胡乱地扎刺,将她的身体撕裂,射穿。

    邹雨莲找了个大树下蹲着,不一会儿,地上沾满血液,像溪流般缓缓流淌。

    血液掺着胎水浸湿土壤,邹雨莲疼痛难忍,只得左右翻滚着。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直到来送饭的宫女反复敲首衔环都没人应,掐算一下时间才发觉不对劲,找公公要了冷宫的钥匙,才发现奄奄一息的邹雨莲。

    那宫女力气不小,扛起邹雨莲就往坤宁宫小跑过去。

    宫女步子稳健,邹雨莲和孩子少受了些颠簸,几个小太监又找来静浣和喜婆接生。

    邹雨莲已经快要晕厥过去,喜婆一边鼓励邹雨莲,一边调整邹雨莲的体位方便生产。

    “皇后娘娘莫急,这事急不得,您就全当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您若是能诞下麟儿,陛下定会更加宠爱娘娘。”

    萧景珩早就派人流传他们二人相敬如宾的谣言。

    邹雨莲点头配合,可连孩子的头都没有生出来,她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精力。

    邹雨莲气若游丝,眼前一黑又一黑。

    为了孩子,家族,她不得不拼一把。纵使搭上自己的性命。

    邹雨莲将剩余的力气全部挤出来,才勉强生出孩子的头。

    “娘娘用力啊,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腿脚四肢出来也就容易了。”

    “当初老身接生陛下时,太后娘娘也是如此。娘娘放心,定能把您母子二人保住。”

    邹雨莲浑然不知喜婆说了些什么。

    她好像看到了地府大门,一座巍峨高耸、高达千丈的牌楼样式,气势磅礴。

    牌楼顶部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笔力遒劲,令人望而生畏。

    牌楼两侧各有十八鬼王严阵以待,各个面目狰狞,怒目圆睁。

    “娘娘,出来了,是个皇子。”

    一句话将邹雨莲猛地拉回现实。

    男孩?

    岂不是……活不下去了?

    邹雨莲还没来得及看看孩子,萧景珩偏偏此时赶来,活像是看她笑话的。

    “听说皇后生下皇子,朕特意敢来看一看。”

    萧景珩着重“特意”二字。

    邹雨莲扭过头,不想看他。

    喜婆把嗷嗷大哭的男孩抱到萧景珩眼前。萧景珩接过孩子。

    男孩的头大得惊人,许是身子瘦弱,才显得头大。身体瘦小得很,紧紧卷缩成一团。

    他像一个瓷娃娃般易碎。

    刚刚止了哭声,萧景珩一来,男孩又哭起来,好像知道自己要被亲生父亲杀死一般。

    他瞪大眼睛瞧萧景珩,眼中没有对新世界的憧憬,尽是对生的渴望。

    他不会说话,只能用眼神告诉萧景珩:他想活着。

    刚出生的婴儿,他有何罪?

    他想要一个爱他的父母,一个温暖的家庭,和健康欢乐的童年。

    可当他降生,他所期望的便不复存在。

    他如今可能都没有生命。

    男婴用大哭来博取萧景珩心里仅存的父爱,萧景珩看到了襁褓的自己。

    乾元五年,初秋。

    二十一年前,一声啼哭打破坤宁宫紧张急迫的氛围。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喜婆将孩子递给穆宗,当时的太上皇萧放和当时还是皇帝的萧廷和。

    此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此是不祥征兆,来人,给我把这男婴打死祭天!”

    “父皇,这是您的长孙啊!您怎能下如此狠手?!”

    萧放育有多个子嗣,可最后只活了两个。

    萧廷和挨了一巴掌:“逆子!第一胎就是女孩,第二胎还给朕生了个不祥孙!朕要你这废物有何用?”

    曾听云贤竹说,要不是萧景珩哭得实在可怜,他早就死在萧放手中。

    邹雨莲见周围寂静无声,转过头去看,就看到萧景珩死死盯着孩子。

    “陛下,妾身求您了,孩子还小,就放他一命吧!父辈之间的恩怨,与孩子何干啊陛下……”

    邹雨莲连滚带爬跌落在地,跪在萧景珩跟前,拽住萧景珩的衣角,衣角顿时沾上血渍。

    生完孩子,邹雨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搭在双肩,又因体力不支晃晃荡荡。

    萧景珩对上邹雨莲的眼神。

    邹雨莲眼中,有绝望,有恳求,还有蓬勃的生机。

    为母则刚,邹雨莲多了生的希望。

    她如劲草,被狂风吹得倒伏,却仍有向上生长的力量与勇气。

    或许这就是母亲。

    “把他留下吧,赐名‘萧槿宸’,字玄德,留在皇后身边。”

    “皇后起来吧,地上凉。”

    木槿的槿,紫宸的宸。

    邹雨莲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木槿的花语:坚韧、质朴、永恒、美丽。

    宸乃尊贵之意,帝王居所,只有太子能用此字作名讳。

    萧槿宸突然不哭了,但噘着嘴,看着不高兴。

    从此以后,你就是下一个我。

    萧景珩这就要抱走萧槿宸去给云贤竹看,可谁知刚到慈宁门,就听见小孩的哭声。

    萧景珩踹门而入,看见云贤竹正要捂住男婴的嘴,邹庆不知做什么,在一旁乱转。

    萧景珩强忍怒火:“这孩子哪里来的?”

    萧槿宸在萧景珩怀里懵懂地吃手手,听见动静轻轻探头去看。

    “还能是哪里来的?自然是怕皇嫂生出个女孩,从民间抢了个男婴调换。”

    萧长清把玩着铁扇,从佛堂撩开珠帘,悠闲地走出来。

    “阿清,你胡说什么?”云贤竹呵斥道。

    “儿臣哪里胡说了?还能是您与丞相偷情私生的?”

    云贤竹心里一惊,不小心扔掉男婴,那男婴后脑受到重创,霎时间竟没了呼吸。

    “好啊,佛前杀人,母后愈发大胆了。”

    萧长清看热闹不嫌事大,转头就抱着萧槿宸逗他玩。

    “既然如此,”萧景珩走上前:“云贤竹禁足慈宁宫,邹庆废丞相之位回府赋闲,中书舍人陈余庸立为丞相,邹雨莲囚于坤宁宫。”

    陈余庸,草根出身,崇德年间科举一甲第二名榜眼,曾拜邹庆门下作门客,但因立场不同不受邹庆待见。

    傍晚,养心殿。

    萧景珩正用拨浪鼓哄萧槿宸睡觉。萧槿宸看着并无困意,伸出又小又细的手去够拨浪鼓。

    “陛下,有刺客!”

    萧景珩一把抱起萧槿宸,刺客武功高强,杀死殿前驻守的御林军,闯进殿内。

    这刺客对宫中布局甚是熟悉,溜进养心殿前才被御林军发觉。

    刺客摘下面具:“陛下,把孩子给臣。”

    “邹栋?!”

    萧景珩诧异。

    邹栋此时应该在去漠北郡的路上,怎会跑到这里来和他抢孩子?

    “臣来此惊动陛下,还请陛下恕罪。”邹栋看着萧景珩怀中的萧槿宸,道:“陛下将皇后娘娘囚禁冷宫,外面却尽是帝后相敬如宾的佳话,这皇宫内外,表里不一,甚是奇怪啊。”

    “是男孩就投井是女孩就养,怎么?陛下很喜欢女孩吗?难不成日后还要女子继承大统?”

    “臣作为舅舅,无论男女,臣都要养育至死。”

    萧景珩冷哼一声:“这是皇后告诉你的?”

    “不,”邹栋答:“是臣自己打探到的,陛下若要怪罪,怪罪臣便可。”

    “好啊,打探宫中秘策,擅闯皇宫,抢夺皇子,邹栋,加上你在军营的罪名,治你死罪,不冤吧?”

    邹栋被激怒,抢过长枪指向萧景珩。

    萧景珩不慌不忙捂住萧槿宸的眼睛:“还要弑君?朕这个做姐夫的,也救不了你了。”

    “陛下!”

    邹雨莲恰巧前来,看见夫君和弟弟兵戈相向。

    “来看你弟弟笑话的?”萧景珩反问。

    “陛下,妾身只是来接玄德……”

    “正好皇后主动送上门。”萧景珩将邹雨莲揽入怀抱,掐住邹雨莲的脖子:“你若不走,你姐姐就死在朕的刀下。”

    “姐姐!”邹栋咬牙切齿:“萧景珩,你还是不是男人?!”

    无奈之下,邹栋放下长枪:“臣愿戍边漠北,誓死报效大凌。”

    萧景珩这才放开邹雨莲。

    萧槿宸再一次嚎啕大哭。

    “邹栋,朕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饶你不死。从今往后,你妄想踏进长安半步,从邹家族谱除名。”

    邹雨莲被御林军押解会坤宁宫,如今宫里宫外,四处都有御林军把守。

    将近深夜,天却被火把点得明亮。

    邹雨莲抱着熟睡的萧槿宸,望着天上的星宿发呆。

    萧景珩告诉过她,那是天枢星,那是摇光星,还有紫微星、天狼星。

    剩下的,她也认不全。

    她还没有等到萧景珩给她把星宿图讲完,就假死脱身。

    如果她现在跑去告诉萧景珩,她就是周梓玥。

    萧景珩会对她好许多,会对邹家网开一面。

    可是,她说了,他信了,云贤竹断不会再与邹庆合作。

    她总觉得,云贤竹如此排斥她,和江西盐商一案有关系。

    江西盐商一案,自崇德二十四年被彻查,直到乾元末年才草草结案,传说是与太多朝中大员,甚至与皇族有牵扯。

    邹雨莲如今都不知此案究竟说了些什么。

    总之,她邹雨莲不想再爱萧景珩了。

    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真的好累。

    建安六年。

    萧槿宸已经六岁,但还是身子骨弱。邹雨莲和萧景珩在他面前演戏,演得相敬如宾的好戏。

    邹雨莲无法在顶着一张皮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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