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雨莲变得极其不挑食。

    送饭的都是些太监,计较小本小利,邹雨莲给了他们些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银两,能吃到好饭菜。

    说是好饭菜,其实就是些烂白菜叶混点白汤,运气好的话可能有零零碎碎的肉沫。

    要是渴了,就去喝井水,捞掉表面的落叶,拿个瓢盛满就喝,即使井水不干净,她也会一滴不剩地喝完。

    常有下人路过冷宫时小声议论:“只是给她些泔水,她都喝啊,那些腌臜我们都不会碰。”

    “也是可怜啊,没见邹府派人来看望她,啧啧。”

    邹雨莲喝汤的手停了一瞬。

    也罢,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直到有一日,邹雨莲趴在踏跺上还没有醒,就被鞭炮声吵得睡不着。

    “今个儿大年初一,赵公公请我们喝酒吃肉喽!还不快去领赏钱?!”

    邹雨莲恍然大悟。

    原来已经新年了。

    回头望望冷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正堂中堆满的死去妃子的尸骨被北风吹散,叮叮咣咣摔在地上。

    邹雨莲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摸摸隆起的小腹,随意捡了一个铜盆,钻木取火,又敛了些枯枝子烧。

    要不是数九寒天实在太冷,她才不会浪费本就不多的木柴。

    邹雨莲小心翼翼蹲在铜盆边,不断调整姿势,怕挤着孩子。

    哈气搓搓冰般凉的双手,手背上因为捡柴火被木刺划出一道道伤口。

    无妨,身伤总抵过心伤。

    她低头便看到了鼓鼓的小腹。

    只有在看孩子时,她的目光才重新慈爱善良。

    孩子出生之后,无论是男是女,先要保住,然后送出冷宫。

    孩子还小,不能耽误她的人生。

    邹雨莲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尖。

    “咚咚咚。”门外传出有人用首衔环叩击大门的声音。

    邹雨莲赶忙小跑过去,脚步生风,生怕来得晚了饭结了冰。

    结果刚跑到大门前,就被冻硬的雪块绊了一跤。

    小腹处顿时疼痛起来。

    邹雨莲咬着牙起身,躬着背打开门中间被豁开的小洞。

    “娘娘,今日是大年初一,有韭菜馅的饺子吃。您慢些,地滑别摔了您。”

    邹雨莲点点头,接过饺子。不待她走到铜盆边,肚子已疼痛难忍。无奈之下,只能滑坐在地。

    饺子早就凉了,饺子皮都冻得发黄,吃起来也很硬,难以下咽。

    也怪她没银两了,死人身上的钱都让她扒干净了。

    以至于这几日没吃上热乎的饭菜。

    她还以为饺子是肉馅的,即使不是羊肉,也要是猪肉的吧。

    后来一想,她又没给钱,肉馅的饺子自然被那些宫人瓜分得干干净净。

    能有素馅的饺子也不错。

    知足常乐嘛。

    邹雨莲津津有味的吃完五个饺子,纵使漆碗掉漆,粘着一点漆碎剌嗓子。

    韭菜馅饺子竟然被她吃出了肉味儿。

    就这样吃饺子一直吃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有元宵吃,年轻的宫人还恭祝她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希望有朝一日,他们恭祝的能够实现。

    豆沙馅的元宵,甜甜的。

    据宫人们报信,明日还有肉末馅的元宵,好些的话还有果脯和蜜饯馅。

    邹雨莲听到“肉末”二字,眼睛闪烁出对肉的渴望。

    这么长时间没有吃肉,她都要忘了肉是什么味道了。

    她恨不得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啃自己的胳臂大腿也要吃一口肉。

    还好最近总是年轻善良的宫人给她送饭,都还是热的,他们专门把漆碗捂在怀里。

    刚美滋滋地吃完元宵,不忘把元宵汤也喝干净,萧景珩就来了。

    她很少见到萧景珩这么开心。

    听说萧景珩和萧长清推牌九,赢了好大一笔。

    邹雨莲端庄地行了个大礼。

    “妾身见过陛下。”

    萧景珩一看见她,脸色严肃了许多:“朕来是要与皇后议件要事。”

    邹雨莲轻笑:“不知陛下有何要事吩咐妾身。”

    “明日按照礼数,你应回邹府赴家宴,朕与你一同前去。初二朕说你身体不适,明日补宴。”

    邹雨莲尴尬地笑笑。

    原来是要让她演戏啊。

    “朕警告你,你若是敢私自与邹府的人说出实情,朕也不介意把你杀了,找个替身顶替你。”

    邹雨莲觉得荒唐可笑。

    您自己把我关在这里,还不让说了?要不是保命要紧。

    “陛下放心。”

    萧景珩拍了拍袖口,故意放大声音问赵锡平:“今晚上元节有何佳肴啊?”

    赵锡平难堪地瞟了一眼邹雨莲,答道:“回陛下,今晚有元宵和江南进贡来的糟羹、豆面团、煎堆、糍粑、八宝饭,玉食司又做了混沌汤和油锤。”

    邹雨莲听得流口水。

    萧景珩叹气:“怎么又是这些?朕从小吃到大,都吃腻了。”

    其实你不想吃,可以给我吃的……

    邹雨莲想。

    萧景珩最后瞥见邹雨莲隆起的小腹,波澜不惊地离开冷宫。

    邹雨莲目送萧景珩远去,重新关上冷宫的门。

    终是故人不同路。

    翌日,邹雨莲很早就被几个侍卫架回坤宁宫,静浣也回来了。

    静浣瘦了许多,胳膊上遍布伤痕。

    两人自一见面就抱头痛哭,本应尽享荣华富贵,谁承想主仆都遭受虐待,还不能与外人言说。

    “别哭了,赶紧梳妆赶紧走。”一个侍卫手拿长鞭,活活将二人抽打开。

    静浣忍着泪,为邹雨莲梳妆更衣,邹雨莲却清泪横流,哭花了脸上的妆容。

    “磨磨唧唧的,快点!”

    侍卫又开始催促,不停推搡邹雨莲。

    邹雨莲深呼吸几次,平复情绪,抹干泪痕,总算是化好妆容,不用被打骂了。

    萧景珩一早去接她,二人并坐于轿辇,邹雨莲脖颈前横着一把刀。

    直到一行人到达邹府,邹雨莲脖颈上的刀才放下来,只是抵在了她腰后。朝服衣袖宽阔,不易发觉。

    看到邹庆期盼她归家的眼神、不停探身去看时,她还是没有忍住泪水。

    虽然邹雨莲被邹庆当作棋子,但不得不说,邹庆真心待她这个女儿。

    因为她儿时流落在外,邹庆把对母亲姐姐的歉疚都化为爱陪伴她,她自小衣食无忧,不用为养家糊口发愁。

    “爹——”邹雨莲带着哭腔跌在邹庆怀里。

    邹庆面露难色地看向萧景珩,转而紧紧抱住邹雨莲:“好闺女,爹抱抱,怎么瘦了……”

    萧景珩如芒刺背地站在跟前,鼻头一酸。

    他上元节时,除了孙镇远陪他出去玩,没有人关心他。

    他甚至没有和萧廷和拥抱过,和萧廷和说上几句家常里短。

    他像一个窥探别人家幸福的盗贼。

    纵使他与邹庆站在对立面,但师父是除了孙镇远之外待他最好的,他经常从府中带糕点给萧景珩吃。

    邹庆轻轻推开邹雨莲,笑着对萧景珩道:“今日一家人都齐了,要好好吃顿团圆饭。今日不论政事,只论家事!”言毕,把萧景珩向府中推。

    正好到了午时用午膳的时候,一家人围坐于圆桌上,美酒佳肴,山珍海味。

    萧景珩发现,他桌前全是他爱吃的东西。

    邹庆见萧景珩久久不动筷,笑道:“这不都是你爱吃的吗?宫中规矩森严,爱吃的不一定每日都能吃到,逮着机会还不多吃点。”

    萧景珩轻轻点头。

    一旁的邹雨莲只是埋头苦吃。

    太香了!她好久没闻过肉味儿了!之前在冷宫吃的肉末都炖煮得没有味道,这肘子、燕窝、鱼翅,人间美味啊!她儿时在挑剔什么?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邹雨莲暗骂小时候的自己。

    萧景珩也被邹府精心准备的饭菜折服,手里的刀都松了几分。

    “不知陛下与家女……相处的如何(嚼嚼嚼)若有什么事与臣说,臣去(嚼嚼嚼)教训家女……”

    邹庆吃牛板筋塞了牙缝,偏偏这牛筋一大块不好吃,邹庆少时偏好这口,以为还能嚼得动,结果年纪大,牙也不行了,胡子上都粘上了肉汁。

    邹德吃羊腿吃得正香,胡子上同样粘上羊肉。结果没啃几口就被邹庆抢去:“你都要胖成猪了,少吃点肉,给我吃吧。”

    刚到嘴的羊腿飞了。

    邹德:敢怒不敢言。

    “来来来,多吃青菜。”邹德碗里全是一堆各式各样的青菜。

    在一旁看热闹的萧景珩忍俊不禁。

    想起他少时用膳,父皇母后都极其严肃,规矩也不少。本来萧廷和吃得就不多,他一落筷,萧景珩也不能吃。

    他心里认为,师父如此严厉,在家中理应是一个严父的形象。

    可现实与理想中大相径庭。

    邹庆不仅是慈父,在家里还风趣幽默爱贪嘴。

    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师父。

    “爱徒啊,你要多吃点,多补脑子,这是西域的胡桃,补脑子,你尝尝,哎呦……”

    邹庆整个人都要趴在桌上,费力地掰开胡桃皮,把胡桃仁放进萧景珩碗里。

    萧景珩:“多谢师父,您慢点……”

    邹庆贴得太近,紫色官服上沾了些汤汁,邹庆只是拿帕子随便一抹,又忙着去给邹雨莲夹鹌鹑。

    邹雨莲疯狂地吃肉,立誓要吃回来。邹庆也知晓邹雨莲有子嗣,让她乖乖待着不要乱动,自己连拐杖都扔到一边,艰难地去夹菜,一瘸一拐的。

    再苦不能苦孩子,邹雨莲一定要把孩子养得胖胖的。

    几个男人一直喝酒喝到子时,眼见萧景珩和邹庆就要拜把子。

    “贤婿啊,一定好好干,把国库卷走了,咱们一家都隐居去,这钱几辈子都花不完!”

    “岳丈大人,我还年轻,我怕您熬不过我老啊,你先去隐居吧,留一半家产给我就行……”

    只怕被有心之人停到,不然随便一句都能诛九族。

    邹德和邹梁已经瘫到在桌子上,只剩邹雨莲还在吃。

    青珏好不容易将萧景珩抬回宫,邹雨莲被侍卫拨去衣裳,剩一件里衣就又被扔到冷宫里。

    长夜再次恢复寂静。

    孩子,你要是个女孩,还能活下去。你一定要争气保住一命啊……

    一封密信传到了慈宁宫。

    原来是邹庆在喝酒时,派人去民间随意强了一个男婴,以便邹雨莲生下女孩的不时之需。

    这样,无论如何,都能圆过去。

    要是女孩,把二人一换,再把女孩秘密养在宫外。

    要是男孩,就说这个男婴是一宫女所生。

    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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