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府邸占地极广,在晋都尚能与皇宫相比,其中回环曲折,亭台楼阁数不胜数。

    王照叙刚回到自己的书房,就见到一绛色衣袍的少年坐在窗边,双眼通红看着园中景色。

    “……”王照叙正欲扬声唤人,却见少年转过身来,“……幼臣!”

    仍是熟悉的面容,却有着不同于晋都的恣意。

    “幼臣来书不是说还有两日才到晋都?”

    王照叙屏退身旁小厮,关上房门,坐在裴欲面前。

    没和裴家众人一道,裴幼臣独自纵马率先两日回了晋都,连身边的副将都没带。

    晋都、这里……在裴幼臣记忆里,不久前还是一片尸山血海。

    裴幼臣从看见王照叙后也一言不发,只直直地看着王照叙的一举一动,白净轻柔的衣袂翩跹,身姿清瘦骨感,果真是晋都的美郎君风范,难怪女郎们都以这般郎君为梦中情郎。

    王照叙见他仍不开口,再次唤道:“幼臣?”

    “哦,”他恍然回神,过往种种似乎只是昨夜一梦,裴幼臣轻笑:“三年不见,如今重逢,才知照叙这等容貌,难怪能让天下女郎都为之倾倒,连深闺中的……算了。”

    王照叙斟了杯茶,放于裴幼臣面前,“幼臣可别打趣我了。”

    裴幼臣低眸看了一眼茶盏,青白琉璃盏温润高雅,这才是晋都公子的日常,而他在大漠用的都是粗糙的牛皮囊。

    裴幼臣轻咳两声,“我提前两日回来,是与照叙有要事相商。这些年全靠你在世家中,为裴家周旋,否则裴家人不会如此轻易重返晋都。”

    王照叙摇了摇头,“自然有你自身军功依傍,圣上不会放弃一个对晋国有利的武将。也请幼臣放心,如今王家由我掌管,我并非先父那般趋利避害之人。”

    说起来,三年前裴大将军因为得罪丹阳王,被萧家联合几大世家排挤出晋都,当时的王家家主还是王照叙的父亲,他作壁上观,对此沉默应许。

    如今裴家能重回晋都,一是靠的裴幼臣三千铁骑攻退外敌的军功,二来也有王照叙在世家中周旋。

    “还有一事,”裴幼臣放下手中茶盏,认真地看向王照叙,眼中疑惑愈甚:“三年前,你为何要与陆十四娘定亲?”

    王照叙沉默一瞬,解释道:“这婚事是陆家主与家父定下的,具体缘由我也所知甚少。”

    裴幼臣扯了扯嘴角,语气张扬又直白,“那她若是要和你退婚,你退不退?”

    王照叙不言。

    见他疑虑的一刹那,裴幼臣便将个中缘由想明白了。

    陆映水这样好的女郎,被人喜欢是太过正常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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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晓知道今日王照叙来过之后,陆映水的心情不太好,她一整个午后都待在小阁楼上边,不想用膳,也不休息,只愣愣地看着窗外。

    春晓虽是从小就跟着照顾陆映水的,也比陆映水大上几岁。

    她只知道陆映水身子弱,不爱看书学习,但对于她家这个女郎的心思还真是只摸得透半分,却不知道她整日里想的是什么。

    陆家也是簪缨世家,但比起王家来却是逊色不少。

    如今陆映水一个二房家妾室生的女儿能嫁给王家家主,全靠的是两人儿时的缘分。

    若非如此,王家早已与崔氏女、谢氏女结了亲。

    偏偏陆映水还想与人退亲。

    且不说王家的地位如何,单单是王照叙此人,也算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待人温和,才气满身,晋都谁家女子不爱慕王照叙?

    春晓不知道陆映水的想法,自然也不明白她想要退亲的原因。

    陆映水在小阁楼上坐了一下午,直到日暮西沉时分,才慢慢悠悠从阁楼上下来。

    春晓刚好在整理王照叙送来的一些书本,想到陆映水与王照叙之间的关系,不由得多言:“女郎,这三郎人是顶顶好的,女郎何故要与他退亲?”

    陆映水说:“我这样的身子,又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就算是嫁给三哥,我也只是个负累。”

    春晓不同意,“女郎说的是哪里的话?三郎喜爱女郎,说不定女郎嫁过去身子就好了呢?”

    陆映水浅浅一笑,没再应声。

    曾有个道士给她看过命,说她连二十岁都难捱过,她这样缠绵病榻的人,又不是说换一张病榻就好了。

    而王照叙对她,旁人都说是喜爱她。

    陆映水却觉得,他不过也是看她可怜罢了。

    但陆映水没对春晓直说,免得春晓伤心又偷偷抹眼泪。

    春晓将清淡的药膳摆放在桌案上,劝慰着陆映水:“女郎,晚上多少吃一些,不然夫人又要责怪了。”

    陆映水看着面前十年如一日的药膳,忽然猜想着,主厅的兄弟姐妹们其乐融融用膳的场景。

    只有她被人遗落在这方小院里。

    为了不让春晓担心,陆映水咬着牙还是将药膳吞了下去。

    每次用过膳后,不到一个时辰,春晓又会盛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放在陆映水面前。

    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安排,只不过今日她看着那碗药,却是不想再喝了。

    “春晓,把药放在那儿吧,我困了先睡一会儿。”

    陆映水懒懒地绕过屏风,往床榻边去。

    只有睡着之后的她是自由的。

    春晓拗不过陆映水,从陆映水五六岁时起,便一直喝着汤药,如今也都十来年了。

    只是一晚不喝,想来也没什么所谓的。

    春晓闻着这熏人的苦药,便已觉得心中闷闷,更别说陆映水日日都要喝这样的汤药。

    陆映水睡得早,醒得也早,半夜的时候神思朦胧,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她只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睛,瞧见床榻边立着个虚晃的人影。

    “春晓,我想喝水。”

    陆映水嗓子干涸得沙哑,唇瓣也是干燥的。

    “春晓”没应她的话,隔了片刻,纤长分明的指尖握着白玉杯递到陆映水面前。

    她恍惚接过,在静寂的夜晚里只有她的吞咽声。

    陆映水埋头将茶水喝尽,缓了缓才伸出手将茶盏递回“春晓”手中。

    “春晓”粗粝的指腹蹭过她的手背,陆映水探出床帏的手僵住。

    这不是春晓。

    “……春晓?”

    床帏外的人不应声,而刚才一触即离的指腹,分明是个做粗活的人!

    陆映水迷糊的意识突然绷紧,攥紧了身下的锦被,身后的薄纱被冷汗淋湿紧贴在她的背上。

    她住的小院虽在陆府范围之中,但也着实偏僻。

    这人莫不是什么逃命的杀手,夜晚逃窜才逃到了她这里来?

    “……春晓你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陆映水嗓子发颤,却还故作镇定地与床帏外的人周旋。

    外面没有声音,陆映水只听得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一下比一下强烈。

    陆映水摁住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身体紧紧缩成一团。

    “被你发现了啊,”一记桀骜肆意的陌生少年嗓音响起,尾音还带了些许的笑意:“你都知道我不是你那侍女了,还装什么?”

    少年的嗓音阴冷森寒,倒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烈鬼,活脱脱要吃人似的。

    陆映水只觉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额前的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脸色也越发苍白。

    她忍住喉间的咳意,问他:“……郎君想要什么?自取便是。若是要我这条命……”

    床帏外的少年冷笑一声,“我要你的命做什么?陆十四娘。”

    陆映水还以为他是个乱窜逃到这里来的杀手,可他却能说出自己的身份,显然是有备而来。

    意图是她。

    陆映水莫名松了一口气,她孑然一身,如今也只有这条命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郎君请直言。”

    陆映水伸手摸索着枕下的短刀,将它紧紧攥在手中。

    裴幼臣哑声:“……”

    少年想了半天的腹稿,却在关键时刻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都快忘了有多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是三年、亦或者六年、九年?

    听她这语气,就不像是还记得他的样子。

    郎君、郎君……她什么时候这样称呼过他?!

    陆映水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坏女人。

    两人沉默半晌,陆映水几乎以为贼人已经走了:“……这位郎君?”

    少年回神,清了清嗓,“陆十四娘,与王家退婚你可愿意?”

    陆映水:“……”

    若不是听他的嗓音是个少年人,她恐怕都以为是王照叙在晋都的追求者半夜来恐吓她了。

    没得到陆映水的回答,少年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燥意,“你愿意嫁给他?!”

    夜晚寂静,陆映水似乎听到了少年恨得牙痒痒的声音。

    陆映水一头雾水。

    他到底是晋都哪一家的郎君,就算她与王照叙退了婚,王家也不一定会与他家姐妹定亲,这少年竟然为了自家姐妹夜闯她的闺房。

    她伸手将要探出床帏去,想看一看这胆大的郎君,可指尖刚一碰到薄纱般的帘幕,却被一只温热的、粗糙的大掌攥在手中。

    “登徒子!”

    陆映水满眼错愕,一声怒喝,猛地抽回自己的指尖。

    无耻之徒!太无礼了!

    而那床帏外的少年冷笑,“好得很啊,现在还学会骂人了。”

    陆映水鲜少生气,此刻也不由得厉声道:“莫不是你家姐妹想要和三哥结亲?若是如此,大可放心,我约莫是……”活不到那时候的。

    三哥、三哥,她脑子里全是王照叙!

    今日她也这样,笑意盈盈地跟在王照叙身后,娇怯怯地叫他“三哥”。

    “别胡说八道。”

    少年冷哼了一声,他脾性不好,多说一两句心中便没了几分耐性。

    他丝毫没有压低声音,倒像是一点不在意她院中的侍女。

    这人好荒谬。

    陆映水不想理他。

    “……”少年生了气,像个炸毛的猫,没得到回应就叫个不停:“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她会不会嫁给王照叙又不是她能说了算的事,而且就算陆映水不想,她也拗不过家中长辈的安排。

    她听了少年说的这几句话,这声音陌生,她似乎没在晋都听到过。

    只不过她见的外人少,许是只听过名头,没见过本尊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都是晋都世家之人,那还是没必要让自己多惹事端。

    她将手下的短刀塞回去,陆映水想着劝他赶紧离开:“我陆家虽不是什么四世三公的豪门大族,但在这晋都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你今夜闯我房里,明日我就将你送去牢狱。”

    听了少女俏生生警告的声音,少年猛地笑出了声:“还会威胁人了,你不听我的,那秀秀可就别想过什么好日子了。”

    听见他说到秀秀,陆映水慌了神,将短刀连带着刀鞘一齐向床帏外的人掷去:“你岂敢?!”

    少年侧身,轻易躲过。

    陆映水本就没什么力气,没掷多远,短刀落在脚床上,发出一记抓心挠肝的响声。

    他低头,借着晦暗不明的月色看清地上的短刀,以及那摔落在旁的宝石。

    装得乖,胆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掷刀杀人可是一点不犹豫。

    只是可惜啊,她脑子里记得王三郎、记得秀秀,偏偏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不会拔刀吗?”少年故意将尾音拉长,声调慵懒又随意,却透着几分不容反抗:“缀满宝石的刀可杀不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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