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琼花玉树,室内温暖如春。

    书房内,四壁书架高耸,卷帙浩繁。香炉上缓缓升起的袅袅细烟,案桌前堆叠着沓沓呈文,与离府时别无二致。

    室内只燃着两支烛火,在姜以宁羽睫下投下一片暗影。

    她半阖着眸,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炕上案几。两句话在她的心中念了又念倒了又倒。

    终是身形未动,姜以宁敲着小案的手却骤然停下僵在那处,近乎透明的指尖微缩,而后缓缓收入手心,似蜻蜓翅膀扫过水面。

    手腕带着极难察觉的微微颤抖。她忽觉周遭喧嚣,却又让她感茫然无措。

    凌羽察其久默,遂试探道:“主子,要不要属下悄悄地处理了苍云息。属下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姜以宁轻摇了摇头,神色复杂。

    “不必。”

    “遵命,属下这就…嗯?啊?”

    清冬想不明白,主子留一个叛徒做甚?

    留着过年?

    “不是他,也有旁人。”姜以宁蹙着眉,又将狐裘裹了裹,像是倦了一般地朝清冬抬了抬下巴。

    她眼中尽是坚毅果决,仍是嗤笑不屑。

    “太子既想要权又想要本宫的命,当真痴梦一场。”

    “想要,也要看他拿不拿得走。”

    她并非不知有人觊觎着自己的命,可偏偏,要她命的这个人。前几个时辰前才因救她而身负重伤,此刻正昏迷未醒。

    可清冬既来复命,那便是有十足的把握。暗风卫的人,皆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她不会不信。只是…这妄要杀她之人,姜以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是苍云息。

    苍云息竟是太子走狗,竟蛰伏多年只为杀了自己。

    姜以宁不禁想,苍云息来到自己身边已然五年,为何这五年不杀她,为何这五年来事事以她为先。

    她苦涩一笑,“清冬,苍云息跟着本宫已经五年了。本宫从太子手里救下他。”

    “他却仍要为太子来杀本宫?”

    “实在可笑。”

    姜以宁知晓苍云息不动手,与她父皇的道理是一致的。只是她心中实在酸涩寒凉,更是不甘。

    姜以宁沉默着伸手便轻启窗扉。

    寒风凛冽,骤入室内。她被冷得缩了缩脖子,欲要关窗,可终是未关,只默默地挪了身子避开风口。

    “去通知暗风卫,把在本宫身边之人皆数撤下。”姜以宁话落后又似想起什么般问了句,“凌羽可知道了?”

    清冬身形一顿,自知是替凌羽隐瞒不过,低头恭敬抱拳,“知道。”却还是默默将凌羽知晓后的样子含在了喉咙间,替她咽了下去。

    窗外似刮起一阵寒风,屋外庭院花灯暖暖,凛冽风意吹散树枝冷雪,吹起青丝飘摇。

    姜以宁低头皆埋进狐裘之中,遮住了半大脸庞,平日里的凌厉冷意此刻皆化为了几分柔软柔意。

    清冬见状,劝道:“主子,属下不热。主子莫要着凉。”说罢,清冬便擅作主张地快步上前,将窗扉严实关上。

    好以挡屋外万千寒意。

    姜以宁平日里惯是如此。她实在怕冷,寝殿又是燃着地龙又是烧着炭火,总是烧得暖和如开春五月时一般。

    可姜以宁又怕她们这几个不畏寒的习武人,每每在这闷着难受。便总是习惯性地为她们开扇窗,好叫她们透上一口气。

    清冬忍不住替姜以宁不平,跟在姜以宁身边的这些人,无一不是被姜以宁从什么犄角旮旯的人间地狱救回来的。

    因为姜以宁,她们才能活得像个人。她没遇见过别的主子,但清冬始终觉得这天顺城里的权贵主子,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小殿下。

    “主子,苍云息留不得。”清冬终还是又劝了一句。

    夜色如墨,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絮絮白雪。庭院宫灯昏黄,衬映落于地上,泛着泠泠雪色。

    屋内香炉依旧缓缓升起青烟袅袅。姜以宁没说好,亦未说不好,只是看着外头。

    姜以宁交代了清冬几句话后,殿内只剩了她一人独坐窗旁。

    一声呢喃,与正欲要匿于云层的明月一齐落下。

    “究竟有什么,是太子给得了,而本宫给不了的?”

    “苍云息,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天顺城中,雪已渐歇,街市之上,行人商贩络绎不绝。孩童们皆身着厚重,宛如团团雪球,嬉戏于巷角,其间欢声笑语市井之气复归。

    似城已苏醒,冰雪融化,城中攘往熙来,无半分天下灾祸之貌。

    冬日暖阳,透过窗棂衬映于桌案之上,照见宣纸上片片斑驳。

    姜以宁正沉心练着字,脑海中思索的是扬州一案究竟该如何处置。偏偏此时,有人不等婢女通传,直直闯入书房。

    语气含笑,好一副风流模样。

    “殿下,好久不见。属下如今才知,如何才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苍云息一袭织金墨袍,嘴角勾着笑意,容颜俊朗,鼻梁挺拔举,犹似峻峰矗立,更添几分异域英气。

    举止间,沉稳内敛却又几分藏不住地傲气风流,不说话时,眸色清冷,从容却孤傲。

    倒是丝毫不见昨日的虚弱苍白。

    若非昨日知晓了苍云息的底气,姜以宁只怕忍不住和她玩笑几句。

    姜以宁搁下笔,看着纸上落下方才刚写下的诗句,静默看了他片刻后,神色无常,只是轻声开口道:“御医未曾叫你静养?”

    苍云息熟稔走到姜以宁身旁,替她磨墨。

    “说了。可属下实在太想殿下,左右都是小伤,伺候殿下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

    姜以宁无奈叹了口气,她总是不能明白,为何苍云息总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般。

    没脸没皮的话。

    “公主府最不缺的就是伺候的人。”姜以宁语气有些冷,有以为不明地继续开口道:“本宫身边,也最不缺自小跟着伺候本宫的人。”

    姜以宁不曾想过苍云息会这么快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虽是起了想要策反苍云息的念头,可不过混沌一念,说是如此,她却并无全然的把握。

    她手中筹码,唯这五年形影不离生死与共的情谊。

    可她偏偏不甘心。

    苍云息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疑惑,他并非听不出姜以宁话中的意有所指。

    姜以宁是在怀疑什么?苍云息不知,也猜不透。

    他唯如姜以宁那般,不动声色。“小殿下,能伺候的自然如过江之鲫,可能陪小殿下议政谋筹的,可唯有属下。”

    姜以宁抬眸,清澈眸底倒映着苍云息的轮廓。

    此人伴于她身侧以数年之久,不仅袒护她周全,更时常为她筹谋策划,尤其在她初涉政务时,每每心中惴惴愁眉不展时,总为她提供良策。

    她素来便深信苍云息,在她百思不解时,苍云息的寥寥几句常能让她茅塞顿开,有时姜以宁想,苍云息不该位其侍卫,而该成那谋士。

    先前姜以宁以为苍云息应当是天生玲珑心,可如此一瞧…只怕,是有人所授之一二。

    她略作沉吟,动作间狐裘微松。她再度陷入深思并未注意,缓缓言道:“是吗。”

    屋外暖阳洒落,日光穿雪熠熠璨亮。案头之上,光线洒落,映照于墨香四溢的宣纸之上,静瞧字迹整洁,全然一副岁月静好。

    他忽而抬手,轻轻为她整理那狐裘大氅,替她重新拢紧,动作间尽显亲昵,周身冷意尽散。

    “是。”苍云息笃定开口。

    姜以宁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并未再语。再次执笔,思绪飘远。

    姜以宁不语,苍云息便也沉默。二人间,只剩屋外偶有的阵阵鸟啼与下人走动时隐隐声响。

    苍云息习惯将递茶直至姜以宁面前。虽一言不发,却举却满是强势之举,在一介侍卫身上出现,实乃逾矩。

    姜以宁便也下意识地淡淡低头,就着他的手饮下热茶。

    二人间隐隐有旁人看不透的亲昵与无法言说的默契。

    待茶水入喉,姜以宁才有些懊恼,微蹙柳眉,侧过头,再不饮一口。

    苍云息自是捕捉到姜以宁这番小动作,今日他的小殿下实在不对劲。苍云息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究竟出了何事?属下愿替殿下分忧。”

    …

    姜以宁挑眼看着苍云息面露担忧关切之意,傲气冷哼,“扬州一事,你可能替本宫解决?”

    姜以宁不信,这即将到太子手中的差事,苍云息还会愿意替她半路截和。

    却不承想,苍云息竟点了头。

    “遵命,属下定为殿下清扫万难。”

    这叫姜以宁脱口而出的讥讽此时硬生生的卡在嘴边,不上不下。

    她眉头微蹙,虽分不清苍云息究竟是否真心实意地说出这番话,可她还是难免地,心中一动。

    姜以宁闭了闭眼,在心中暗骂一声,美色误人,万不能上当。

    在她正欲开口时,门外又是一阵喧闹,将她引着抬头看向外头。

    婢女似顾不得规矩一般,极快地敲了敲门,不妄自踏入,语气焦急而又克制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姜以宁方才暖了半分的心,此刻彻底再次沉了下去。

    宫里来人倒不叫人意外,叫人意外的是,来人竟是皇上身边贴身的太监总管。

    只见太监总管周进喜面含谄笑,举止恭谨,行礼后视线扫过岑云息,示意姜以宁是否要将人屏退。

    姜以宁顺其视线,侧头轻瞥,“无碍。”

    周进喜不敢妄言,躬身恭敬却带着几分心虚道:“陛下命老奴来公主殿下这儿取政务呈文,陛下吩咐,转交太子殿下处置。”

    “还请公主殿下行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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