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有三年未曾下过雪，而在沈庄主的儿子出生时，天降瑞雪。
他便取名沈瑞。
奈何他大小就体弱多病，日日需服汤药温养。两岁时一游方老道给他赐名长生，沈庄主便又取名为沈长生，但也不见得他身体康复。
沈长生不喜欢关在庄子里，偷偷溜出去走走，必要生病一场。沈庄主心痛，于心不忍还是将长生禁在后院。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度过了好几年。
那年他学诗作画，每每都在梦中遇见雪中梅花，后来啊他就种了一棵红梅花。红梅树在他的细心呵护下，茁壮成长。
他十岁那年冬天雪很大，也冷得彻骨，红梅亦开得妖艳。
他面色白皙，不顾下人的阻拦，硬撑着病态好的身子披着裘衣出门赏梅，他的手指抚过枝条，指腹轻轻摩挲着梅花，脸上浮现出欣慰。
旋即沈长生胸闷难耐，一口血突然咳出，溅落在梅花上，滴落在白雪上，是一模触目惊心。
后来他大病一场，生命垂危。
大雪纷飞，可他院中的红梅却谢了。
沈长生的病却奇迹般好了，一直平安度过八年。
十岁后的沈长生如孤木逢春，不药而愈，在他老爹的督促下他上了私塾，那是他初见若雪。那个女娃年纪不大，一身红衣，蹲在草丛里捉蛐蛐，像极了一只可爱的瓷娃娃。
沈长生瞅着那瓷娃娃朝他笑，脸上不由晕染一层粉红。也自那以后，他打定主意要和她做朋友。待私塾散学，沈长生在找到那个可爱的女蛙，寻了姓名结为好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五年的时间逝去，若雪不告而别，再见她时她已学得一手琵琶曲。
那日正值秋风起，天气泛凉，他走在湖边散步，恰逢琴声起，寻至湖边亭子处，一佳人人低眉弹奏琵琶语。
她信手转轴拨弦，琴声温润似白玉，宛转悠扬，恍若弦上流出潺潺清泉。弦弦诉着明月皎洁，清风拂面，似有仙子翩翩起舞。一曲作罢，琴弦停，余音袅袅。
若雪却拘谨行礼，无言而别。
沈长生的心泛着酸涩，他还以为找到了那个雪儿。
（二）
雪不停歇，天地白茫茫一片。白雪依旧飘飘自天上来，无痕落入人间。枝头几朵红梅染上凉意，微微含苞。
一袭青衣的沈长生披着鹤氅，擎一纸白伞驻足在前，不多时一叠雪平铺满伞面。他眼神痴痴地随雪悠悠飘荡，不自主伸出手接住雪花，手掌之中的晶莹剔透渐渐融化。
“少爷，外头冷，您身子不好，回屋烤烤火吧。”藕粉袄子的丫鬟开一丝门缝从屋里窜出来，一股寒意袭来，缩着脖子搓着手。
沈长生愣了神，咳嗽了两声，旋即面色恢复平淡，缓缓开口:“好。”
八年未曾犯过咳嗽的老毛病，却毫无征兆又犯了，大夫也查不出病症。只是他觉着好似今年梅花一开，就止不住咳嗽吐血，而梅花也一年不如一年开得艳丽。
他进屋收伞，抖落上面的积雪，关上门，将外头的寒冷隔绝。他端坐在炉子边上，探出冻僵发红的手烘着。
丫鬟端上一杯暖茶，他微微点头双手接过茶盏，氤氲香气缠绕指尖。
“阿云，你说雪儿什么时候来呢？”沈长生放下茶盏，眼神空空。
“少爷，姑娘答应少爷会来的，只是大雪掩了去路，待雪停，她定回来的。”
沈长生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内心祈求雪早点停。
雪停，一抹红色倩影愈走愈近。
若雪身着赤红狐裘，怀抱琵琶，脸冻得发红，好似没有温度的朱唇。轻启：“公子，我来了。”
沈长生眼眸一亮，呆呆站在那里盯着若雪：“雪儿，你真的来了。”
“嗯。”
两人相见没有太多的话，一人弹琵琶，另一人吹竹笛，清新淡雅。
若雪一曲弹罢便走了，身影逐渐被皑皑白雪吞噬，唯有她踏雪归去留下的一道道足迹，蔓延至边际。
沈长生叹息，为何这次留不住她，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他转身回屋，扶着门框突然肩头疯狂颤抖，控制不住咳嗽，捂嘴的帕子浸染上鲜红的血迹。
自此，沈长生一病不起。
（三）
若雪感知沈长生病了，琵琶遮面流泪，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了。她怕离开他，如果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将前往狐族。
并非若雪无情。
若雪是沈长生亲手种植的梅花树，吸了他的精血修炼成梅花妖。她心系公子，愿舍弃大半的妖力为他续命，可这一生太长，他也只能维持一段时间。
那些年陪伴在公子的身旁，她很快乐，但也忧愁。她知道，这份妖力只能维持八年，时期一到，公子必死无疑。
若雪悄悄留下封信，独自寻找灵药灵药，只为救活他的公子。
她寻遍山川河流，自有仙草无数，仙家看管，取不回一根。她又求医问药，少有人识得起死回生之术，隐秘的药王又怎可医治区区一个凡人。
若雪可谓是伤透了心。
在若雪苦寻无果之时，听闻狐族获一至宝乃为仙界灵药，能起死人肉白骨，她决心冒险偷窃救她的公子。
她一介梅花妖，已丧失大半妖力，怎敌万千狐族万千小妖，终是被俘。
若雪红衣翻飞，青丝如瀑，手脚被锁链禁锢，由狐族众妖压制到大殿跪下。
“吾乃众狐妖之主，银泽。”声音洪亮震慑四方。
若雪缓缓抬头仰视着高高坐着的狐族族长，刹那间恍了神，他虽银发碧眼，容貌却有几分与公子相似，着实披着一副好皮囊。她不语，认命般低下头颅。
银泽目光落在若雪身上，美人似落花飘零，风中之烛，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心头不由生出一丝怜爱。
银泽怔住许久，拉回思绪，威严不减：“姑娘，为何不言语？你也知晓此灵药乃我狐族至宝，犯偷盗者死。”
但他又舍不得这美人人死。
“若姑娘不弃，愿与银泽做伴侣，此物送与姑娘又何妨。”
此言一出，众妖皆惊。
若雪闻言猛然抬起头，一脸错愕。其实她被抓到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会死，死于公子死之前，她也无憾了。
“待我考虑考虑。”
若雪被狐族无罪释放，又回到人间，默默守护在公子身旁。她伫立窗边看着公子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心里得到了满足。
其实她在想，她恋着公子，想与他厮守终身。可是求得灵药，她便要离开他，又舍不得。
她可真是一只贪心的妖啊。
如今的公子生命危在旦夕，若雪不得不答应狐族族长银泽的要求，前往狐族做他的夫人。银泽也告诫她早日了却人间事，不要再为烦人忧心，人与妖是没有好结果的。
若雪踏上了狐族圣地。
（四）
沈氏山庄，若雪不请自来送上灵药。
沈长生在服下灵药之后，病情有所好转。他醒来的第一眼便是若雪，可是她却在人群中退去，他想喊住若雪，嗓子却发不出声，又陷入昏睡状态。
再醒来时，他大病痊愈。
他到处寻找若雪，却毫无踪迹。
若雪履行承诺，回到狐族，留在了银泽的身边。其实狐族上下皆不满意这位未来狐族夫人，区区一颗梅花精，怎能配得上他们高贵的族长大人。
即使若雪不去想她的公子，可每次他都能瞧见和公子几分相似的银泽，她又忍不住去触摸他的脸颊。
银泽清楚若雪不爱他，可是他舍不得她离开自己，即使别人都觉得他很卑劣，但还是想把她留在身边。自打第一眼起，他便爱上了若雪。
之后的日子，若雪不言不笑，每日呆呆照着镜子，一动不动。银泽赠给她的珍宝华物，她皆视若无睹。日复一日，银泽都哄着她，什么事都依着她。
银泽还是融化不了她那冰冷的心，他做错了吗？
（五）
若雪挨过了三个寒冷的冬天。
她与银泽仍是同床异梦，这样的关系他们的持续了三年，谁也不说，谁也不提。虽然若雪是明面上未来的狐族夫人，可三年从未转正，小妖也猜出了内有隐情，碍于权威又不能多说什么。
这三年若雪的心从未变过，她还是忍不住想她的公子。
那一日趁银泽外出，她居然偷偷回到公子的后院，这是她第一次逃离狐族。
她轻轻抚摸着院子里每一物，这里的花草她每处都记得。可惜今年还未下雪，若是这小院裹上素装，必格外好看。
“若雪？！”
是熟悉的声音，是他！
若雪回眸，泪如掉线的珍珠止也止不住，猛的奔向沈长生的怀抱。
沈长生慌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双手无处安放，心疼地说：“若雪，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好久没见你了，你去哪儿了？”
“公子，若雪想你了。”
未等若雪将话说完，一股瀚海的力量强行将他们分开，两人瞬间弹开几米外倒地，震得他们俩口吐鲜血。
“银泽……”若雪望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心已了然。
沈长生只见一只银狐原地化为男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他缓了好片刻，手指着那个男人哑口无言。
“求大人放了长生。”若雪双膝跪地，双手紧紧拽着银泽的袍子。
“放过？”银泽只觉得好笑，“我感知你的气息已不在狐族，为何要弃我而去？与这凡人私会！我银泽既已答应将至宝交给你治好他，你必要遵守约定与我同修，做我狐族夫人！这三年，我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徒劳。”
“如果要怪，就要怪你的贪心。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我不会杀你，但他我是不会放过。”
沈长生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不料银泽的一掌向他胸口袭来，胸骨碎裂的剧烈疼痛使他痛不欲生，猩红的血夜从胸腔喷涌而出染透了衣襟，流淌在嘴边。
“不要！”若雪声嘶力竭，攥着银泽的裤脚，拼命磕头，哪怕额头血肉模糊也不在意，“大人，求您救救他！”
银泽睨了一眼，掐着她的下巴，狠狠甩开她：“你爱他，我为何要帮你？我失了至宝，也失了夫人，狐族我总得有个交代。”
银泽化作雾气散去。
“大人……”
“雪儿，你到底是谁啊？”沈长生气若游丝，无力倒在地上侧头看着那个既熟悉又不熟悉的若雪。
“公子，我……我是你院中的梅花树，吸收公子的精血化作了梅花妖。”若雪匍匐到他身侧，紧紧握住他的手，嘶哑声带着哭声。
沈长生闭上眼努力回忆着，回忆着与若雪的初次见面，回忆着与她共同度过的岁月，虚弱地问：“所以是一切计划好的吗？”
沈长生眼神涣散，呼吸微弱，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若雪就气绝身亡。
“不要！”
铺天盖地的痛苦席卷而来，若雪狠狠揪着心口，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张了张嘴，又开始疯狂摇头，而又拼命拽着自己的头发，一个人处在疯癫状态。
寒风，吹起青丝，换了白发。
她一个人不知道是哭是笑，静静抱着她的公子坐着。
后来，她被沈家当成了杀害少爷的白发女妖抓了起来，她也确实是个妖怪，可她却没有杀少爷。
沈庄主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儿子逝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恨不得杀死妖女为儿子报仇，便要在今夜摞起火堆，在全城人面前烧死她，除了这个祸患。
若雪心已死，但他还是祈求上苍，能让她的公子活下来。
今夜，狂风暴雨，似乎是天意。
若雪没有被火烧死，还被人劫走。
全城陷入恐慌。
（六）
屋外的梅花飘香，安人心神。
若雪从床上惊醒，她没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梅香又让她有稍微的放松。
“值得吗？”玉娘子捻着茶杯，手撑着脑袋，凝视着她，“做了这么多，他什么也不知道，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你是谁？我在哪里？”
玉娘子浅笑一声：“我是玉娘子，天上地下我什么都知道，只要你有愿望，我什么都可以实现，但我需要你的一个珍贵之物。”
若雪拖着虚弱的身子走下床，打开窗，深深凝望着窗外绽放的红梅花，哭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珍贵之物啊？公子吗？可他已经死了。”
“我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对的，彼年幼时，惺惺相惜，而后余生，便想着佑他安康。可我的妖力有限，不能护他百岁。
我只是化作那个女孩儿陪他，从未想过骗他。后来我啊，找到了灵药却不想离开他，那份纠结缠绕了几年。
再见他时，封印的旧疾必将重现，那一刻我真的慌了，然后我还是为他取来了灵药救治他。如果我不贪心，他可以长命百岁！如果我不去见他，他就不知道我是妖，我还是他心中唯一的若雪。”
“可是他只知道你是妖，却不知道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玉娘子觉着好笑，有些人有些事做着做着就变了味儿。
“可不可以救回公子？”若雪一个踉跄双膝跪下，“我可以用我仅剩的性命来换。”
玉娘子摸着面前之人的缕缕白发，微微摇头：“我可以不要你的命，也可以救他，但是我需要你毕生的妖力，自然，我不会让你失去妖力死掉，而是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凡人。”
“我当真能成为普通人？”
“那是自然，不过你成为人之后，他会忘记你，也世人也不会记得你这个妖女。”玉娘子衣袖挥收间，屋前的那棵红梅树已不复存在，拉起若雪指着窗外，“就像你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我愿意。”
昔日既能得公子欢心，若雪为人，定能与公子相识相知，定能得公子一世。
“好。”玉娘子轻点若雪眉心，收了为数不多的妖力化为灵气滋养身心，又吐出一口真气吹散在若雪眼前。
若雪的身影若隐若现，最后化为云烟。
“半梦啊，你说我这样做对吗？”玉娘子眉头紧锁，转身向安静的半梦寻问。
“我又没有知心蛊，怎能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愿意那么做，我也不懂，也无法阻拦你。”半梦直勾勾盯着她，眼神有些吓人。
玉娘子幽怨的叹了口气，旋即嘴唇勾起弧度，指腹柔柔擦过半梦的脸蛋：“人生不过数十载，妖可活千年万年，过几年我们再去看看那只曾经的梅花妖。”
“下雪了，半梦。”
半梦顺着窗外瞧，今年第一场雪来了。
（七）
一晃二十载。
玉娘子带着半梦来到一户普通人家，叩响这扇破旧上了年岁的木门。
开门的人是位中年妇人牵着孩子，略有些疲惫，见来者是玉娘子不露神色便请进了屋。
玉娘子左右打量着昏暗的屋子，里面摆放的也不过是些旧物件，再低头看看互戳指头玩耍的小孩，心里泛起涟漪：“你就住在这里吗？难道就甘心吗？”
若雪低头摸着孩子的脑袋，目光里是淡然：“我的丈夫对我很好，我们也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玉娘子沉默良久，拉着半梦的收走了。
一屠夫与她们擦肩而过，拎着一块猪肉，朝屋内大喊：“媳妇，俺卖肉今天还剩一块，一会儿给咱仨炖肉吃。”
“好。”若雪笑脸盈盈接过丈夫的肉，牵起丈夫的手进了屋。
木门合上了。
半梦愣在原地，扭头问：“她嫁给了屠夫？”
“嗯。”
“她的公子呢？”
“天不遂人愿，在她化作凡人的第二年，她的公子就娶了妻，很可笑吧？对那个人而言，她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即便她去找过公子，甚至连面不能见一见。”
“如今两人也算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
沈长生后院的那棵梅花树已枯萎多年，突然在某一天雪夜毫无征兆倒地，他唤了下人拖走枯木，又种上了新的梅花树。
已有三年未曾下过雪，而在沈庄主的儿子出生时，天降瑞雪。
他便取名沈瑞。
奈何他大小就体弱多病，日日需服汤药温养。两岁时一游方老道给他赐名长生，沈庄主便又取名为沈长生，但也不见得他身体康复。
沈长生不喜欢关在庄子里，偷偷溜出去走走，必要生病一场。沈庄主心痛，于心不忍还是将长生禁在后院。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度过了好几年。
那年他学诗作画，每每都在梦中遇见雪中梅花，后来啊他就种了一棵红梅花。红梅树在他的细心呵护下，茁壮成长。
他十岁那年冬天雪很大，也冷得彻骨，红梅亦开得妖艳。
他面色白皙，不顾下人的阻拦，硬撑着病态好的身子披着裘衣出门赏梅，他的手指抚过枝条，指腹轻轻摩挲着梅花，脸上浮现出欣慰。
旋即沈长生胸闷难耐，一口血突然咳出，溅落在梅花上，滴落在白雪上，是一模触目惊心。
后来他大病一场，生命垂危。
大雪纷飞，可他院中的红梅却谢了。
沈长生的病却奇迹般好了，一直平安度过八年。
十岁后的沈长生如孤木逢春，不药而愈，在他老爹的督促下他上了私塾，那是他初见若雪。那个女娃年纪不大，一身红衣，蹲在草丛里捉蛐蛐，像极了一只可爱的瓷娃娃。
沈长生瞅着那瓷娃娃朝他笑，脸上不由晕染一层粉红。也自那以后，他打定主意要和她做朋友。待私塾散学，沈长生在找到那个可爱的女蛙，寻了姓名结为好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五年的时间逝去，若雪不告而别，再见她时她已学得一手琵琶曲。
那日正值秋风起，天气泛凉，他走在湖边散步，恰逢琴声起，寻至湖边亭子处，一佳人人低眉弹奏琵琶语。
她信手转轴拨弦，琴声温润似白玉，宛转悠扬，恍若弦上流出潺潺清泉。弦弦诉着明月皎洁，清风拂面，似有仙子翩翩起舞。一曲作罢，琴弦停，余音袅袅。
若雪却拘谨行礼，无言而别。
沈长生的心泛着酸涩，他还以为找到了那个雪儿。
（二）
雪不停歇，天地白茫茫一片。白雪依旧飘飘自天上来，无痕落入人间。枝头几朵红梅染上凉意，微微含苞。
一袭青衣的沈长生披着鹤氅，擎一纸白伞驻足在前，不多时一叠雪平铺满伞面。他眼神痴痴地随雪悠悠飘荡，不自主伸出手接住雪花，手掌之中的晶莹剔透渐渐融化。
“少爷，外头冷，您身子不好，回屋烤烤火吧。”藕粉袄子的丫鬟开一丝门缝从屋里窜出来，一股寒意袭来，缩着脖子搓着手。
沈长生愣了神，咳嗽了两声，旋即面色恢复平淡，缓缓开口:“好。”
八年未曾犯过咳嗽的老毛病，却毫无征兆又犯了，大夫也查不出病症。只是他觉着好似今年梅花一开，就止不住咳嗽吐血，而梅花也一年不如一年开得艳丽。
他进屋收伞，抖落上面的积雪，关上门，将外头的寒冷隔绝。他端坐在炉子边上，探出冻僵发红的手烘着。
丫鬟端上一杯暖茶，他微微点头双手接过茶盏，氤氲香气缠绕指尖。
“阿云，你说雪儿什么时候来呢？”沈长生放下茶盏，眼神空空。
“少爷，姑娘答应少爷会来的，只是大雪掩了去路，待雪停，她定回来的。”
沈长生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内心祈求雪早点停。
雪停，一抹红色倩影愈走愈近。
若雪身着赤红狐裘，怀抱琵琶，脸冻得发红，好似没有温度的朱唇。轻启：“公子，我来了。”
沈长生眼眸一亮，呆呆站在那里盯着若雪：“雪儿，你真的来了。”
“嗯。”
两人相见没有太多的话，一人弹琵琶，另一人吹竹笛，清新淡雅。
若雪一曲弹罢便走了，身影逐渐被皑皑白雪吞噬，唯有她踏雪归去留下的一道道足迹，蔓延至边际。
沈长生叹息，为何这次留不住她，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他转身回屋，扶着门框突然肩头疯狂颤抖，控制不住咳嗽，捂嘴的帕子浸染上鲜红的血迹。
自此，沈长生一病不起。
（三）
若雪感知沈长生病了，琵琶遮面流泪，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了。她怕离开他，如果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将前往狐族。
并非若雪无情。
若雪是沈长生亲手种植的梅花树，吸了他的精血修炼成梅花妖。她心系公子，愿舍弃大半的妖力为他续命，可这一生太长，他也只能维持一段时间。
那些年陪伴在公子的身旁，她很快乐，但也忧愁。她知道，这份妖力只能维持八年，时期一到，公子必死无疑。
若雪悄悄留下封信，独自寻找灵药灵药，只为救活他的公子。
她寻遍山川河流，自有仙草无数，仙家看管，取不回一根。她又求医问药，少有人识得起死回生之术，隐秘的药王又怎可医治区区一个凡人。
若雪可谓是伤透了心。
在若雪苦寻无果之时，听闻狐族获一至宝乃为仙界灵药，能起死人肉白骨，她决心冒险偷窃救她的公子。
她一介梅花妖，已丧失大半妖力，怎敌万千狐族万千小妖，终是被俘。
若雪红衣翻飞，青丝如瀑，手脚被锁链禁锢，由狐族众妖压制到大殿跪下。
“吾乃众狐妖之主，银泽。”声音洪亮震慑四方。
若雪缓缓抬头仰视着高高坐着的狐族族长，刹那间恍了神，他虽银发碧眼，容貌却有几分与公子相似，着实披着一副好皮囊。她不语，认命般低下头颅。
银泽目光落在若雪身上，美人似落花飘零，风中之烛，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心头不由生出一丝怜爱。
银泽怔住许久，拉回思绪，威严不减：“姑娘，为何不言语？你也知晓此灵药乃我狐族至宝，犯偷盗者死。”
但他又舍不得这美人人死。
“若姑娘不弃，愿与银泽做伴侣，此物送与姑娘又何妨。”
此言一出，众妖皆惊。
若雪闻言猛然抬起头，一脸错愕。其实她被抓到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会死，死于公子死之前，她也无憾了。
“待我考虑考虑。”
若雪被狐族无罪释放，又回到人间，默默守护在公子身旁。她伫立窗边看着公子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心里得到了满足。
其实她在想，她恋着公子，想与他厮守终身。可是求得灵药，她便要离开他，又舍不得。
她可真是一只贪心的妖啊。
如今的公子生命危在旦夕，若雪不得不答应狐族族长银泽的要求，前往狐族做他的夫人。银泽也告诫她早日了却人间事，不要再为烦人忧心，人与妖是没有好结果的。
若雪踏上了狐族圣地。
（四）
沈氏山庄，若雪不请自来送上灵药。
沈长生在服下灵药之后，病情有所好转。他醒来的第一眼便是若雪，可是她却在人群中退去，他想喊住若雪，嗓子却发不出声，又陷入昏睡状态。
再醒来时，他大病痊愈。
他到处寻找若雪，却毫无踪迹。
若雪履行承诺，回到狐族，留在了银泽的身边。其实狐族上下皆不满意这位未来狐族夫人，区区一颗梅花精，怎能配得上他们高贵的族长大人。
即使若雪不去想她的公子，可每次他都能瞧见和公子几分相似的银泽，她又忍不住去触摸他的脸颊。
银泽清楚若雪不爱他，可是他舍不得她离开自己，即使别人都觉得他很卑劣，但还是想把她留在身边。自打第一眼起，他便爱上了若雪。
之后的日子，若雪不言不笑，每日呆呆照着镜子，一动不动。银泽赠给她的珍宝华物，她皆视若无睹。日复一日，银泽都哄着她，什么事都依着她。
银泽还是融化不了她那冰冷的心，他做错了吗？
（五）
若雪挨过了三个寒冷的冬天。
她与银泽仍是同床异梦，这样的关系他们的持续了三年，谁也不说，谁也不提。虽然若雪是明面上未来的狐族夫人，可三年从未转正，小妖也猜出了内有隐情，碍于权威又不能多说什么。
这三年若雪的心从未变过，她还是忍不住想她的公子。
那一日趁银泽外出，她居然偷偷回到公子的后院，这是她第一次逃离狐族。
她轻轻抚摸着院子里每一物，这里的花草她每处都记得。可惜今年还未下雪，若是这小院裹上素装，必格外好看。
“若雪？！”
是熟悉的声音，是他！
若雪回眸，泪如掉线的珍珠止也止不住，猛的奔向沈长生的怀抱。
沈长生慌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双手无处安放，心疼地说：“若雪，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好久没见你了，你去哪儿了？”
“公子，若雪想你了。”
未等若雪将话说完，一股瀚海的力量强行将他们分开，两人瞬间弹开几米外倒地，震得他们俩口吐鲜血。
“银泽……”若雪望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心已了然。
沈长生只见一只银狐原地化为男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他缓了好片刻，手指着那个男人哑口无言。
“求大人放了长生。”若雪双膝跪地，双手紧紧拽着银泽的袍子。
“放过？”银泽只觉得好笑，“我感知你的气息已不在狐族，为何要弃我而去？与这凡人私会！我银泽既已答应将至宝交给你治好他，你必要遵守约定与我同修，做我狐族夫人！这三年，我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徒劳。”
“如果要怪，就要怪你的贪心。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我不会杀你，但他我是不会放过。”
沈长生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不料银泽的一掌向他胸口袭来，胸骨碎裂的剧烈疼痛使他痛不欲生，猩红的血夜从胸腔喷涌而出染透了衣襟，流淌在嘴边。
“不要！”若雪声嘶力竭，攥着银泽的裤脚，拼命磕头，哪怕额头血肉模糊也不在意，“大人，求您救救他！”
银泽睨了一眼，掐着她的下巴，狠狠甩开她：“你爱他，我为何要帮你？我失了至宝，也失了夫人，狐族我总得有个交代。”
银泽化作雾气散去。
“大人……”
“雪儿，你到底是谁啊？”沈长生气若游丝，无力倒在地上侧头看着那个既熟悉又不熟悉的若雪。
“公子，我……我是你院中的梅花树，吸收公子的精血化作了梅花妖。”若雪匍匐到他身侧，紧紧握住他的手，嘶哑声带着哭声。
沈长生闭上眼努力回忆着，回忆着与若雪的初次见面，回忆着与她共同度过的岁月，虚弱地问：“所以是一切计划好的吗？”
沈长生眼神涣散，呼吸微弱，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若雪就气绝身亡。
“不要！”
铺天盖地的痛苦席卷而来，若雪狠狠揪着心口，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张了张嘴，又开始疯狂摇头，而又拼命拽着自己的头发，一个人处在疯癫状态。
寒风，吹起青丝，换了白发。
她一个人不知道是哭是笑，静静抱着她的公子坐着。
后来，她被沈家当成了杀害少爷的白发女妖抓了起来，她也确实是个妖怪，可她却没有杀少爷。
沈庄主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儿子逝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恨不得杀死妖女为儿子报仇，便要在今夜摞起火堆，在全城人面前烧死她，除了这个祸患。
若雪心已死，但他还是祈求上苍，能让她的公子活下来。
今夜，狂风暴雨，似乎是天意。
若雪没有被火烧死，还被人劫走。
全城陷入恐慌。
（六）
屋外的梅花飘香，安人心神。
若雪从床上惊醒，她没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梅香又让她有稍微的放松。
“值得吗？”玉娘子捻着茶杯，手撑着脑袋，凝视着她，“做了这么多，他什么也不知道，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你是谁？我在哪里？”
玉娘子浅笑一声：“我是玉娘子，天上地下我什么都知道，只要你有愿望，我什么都可以实现，但我需要你的一个珍贵之物。”
若雪拖着虚弱的身子走下床，打开窗，深深凝望着窗外绽放的红梅花，哭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珍贵之物啊？公子吗？可他已经死了。”
“我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对的，彼年幼时，惺惺相惜，而后余生，便想着佑他安康。可我的妖力有限，不能护他百岁。
我只是化作那个女孩儿陪他，从未想过骗他。后来我啊，找到了灵药却不想离开他，那份纠结缠绕了几年。
再见他时，封印的旧疾必将重现，那一刻我真的慌了，然后我还是为他取来了灵药救治他。如果我不贪心，他可以长命百岁！如果我不去见他，他就不知道我是妖，我还是他心中唯一的若雪。”
“可是他只知道你是妖，却不知道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玉娘子觉着好笑，有些人有些事做着做着就变了味儿。
“可不可以救回公子？”若雪一个踉跄双膝跪下，“我可以用我仅剩的性命来换。”
玉娘子摸着面前之人的缕缕白发，微微摇头：“我可以不要你的命，也可以救他，但是我需要你毕生的妖力，自然，我不会让你失去妖力死掉，而是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凡人。”
“我当真能成为普通人？”
“那是自然，不过你成为人之后，他会忘记你，也世人也不会记得你这个妖女。”玉娘子衣袖挥收间，屋前的那棵红梅树已不复存在，拉起若雪指着窗外，“就像你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我愿意。”
昔日既能得公子欢心，若雪为人，定能与公子相识相知，定能得公子一世。
“好。”玉娘子轻点若雪眉心，收了为数不多的妖力化为灵气滋养身心，又吐出一口真气吹散在若雪眼前。
若雪的身影若隐若现，最后化为云烟。
“半梦啊，你说我这样做对吗？”玉娘子眉头紧锁，转身向安静的半梦寻问。
“我又没有知心蛊，怎能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愿意那么做，我也不懂，也无法阻拦你。”半梦直勾勾盯着她，眼神有些吓人。
玉娘子幽怨的叹了口气，旋即嘴唇勾起弧度，指腹柔柔擦过半梦的脸蛋：“人生不过数十载，妖可活千年万年，过几年我们再去看看那只曾经的梅花妖。”
“下雪了，半梦。”
半梦顺着窗外瞧，今年第一场雪来了。
（七）
一晃二十载。
玉娘子带着半梦来到一户普通人家，叩响这扇破旧上了年岁的木门。
开门的人是位中年妇人牵着孩子，略有些疲惫，见来者是玉娘子不露神色便请进了屋。
玉娘子左右打量着昏暗的屋子，里面摆放的也不过是些旧物件，再低头看看互戳指头玩耍的小孩，心里泛起涟漪：“你就住在这里吗？难道就甘心吗？”
若雪低头摸着孩子的脑袋，目光里是淡然：“我的丈夫对我很好，我们也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玉娘子沉默良久，拉着半梦的收走了。
一屠夫与她们擦肩而过，拎着一块猪肉，朝屋内大喊：“媳妇，俺卖肉今天还剩一块，一会儿给咱仨炖肉吃。”
“好。”若雪笑脸盈盈接过丈夫的肉，牵起丈夫的手进了屋。
木门合上了。
半梦愣在原地，扭头问：“她嫁给了屠夫？”
“嗯。”
“她的公子呢？”
“天不遂人愿，在她化作凡人的第二年，她的公子就娶了妻，很可笑吧？对那个人而言，她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即便她去找过公子，甚至连面不能见一见。”
“如今两人也算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
沈长生后院的那棵梅花树已枯萎多年，突然在某一天雪夜毫无征兆倒地，他唤了下人拖走枯木，又种上了新的梅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