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幽蓝大海，浩大无边。轻风在海面漫步，牵起浪花打着礁石。偶尔几只鸟掠过水面，追逐坠落的夕阳。漫天星辰坠入海中，随寂寞奔涌不息。
我是无花海的一条鱼。
我每天都在水里游啊游，一游就是七百年。海底的世界真是好无聊啊，每处景色我都看腻了。
看着身边的同伴逐渐修炼化身人形，有些继续留在海底，而有些前往神秘的东方土地，失去音讯。我也很好奇东方土地，妄想踏足，巫女婆婆说只有修炼成人才能去那片东方的土地，但我修炼至今还是一条鱼。
真的好郁闷！
龟爷一活就是上千年，化成人身后依旧自由自在畅游海底。他总和我絮絮叨叨说，做人有什么好的，生老病死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想回海底都回不来。
我没当回事，甩着尾巴游回洞穴里，徒留恼怒无处发泄的龟爷。
他说的没错，人寿命短暂，我吐几个泡泡他们便过完一生。可即便如此，我仍执迷不悟想加入他们，总觉得一直待在海底不痛快。
(二)
黑云翻滚，雷声沉闷，风雨大作，海浪掀起万丈高。
“水水，快潜回海底！”姑姑朝着我大喊，拿起鱼骨杖转身游上海面。
我的姑姑是大祭司，保佑一方海面不受侵袭。如今海面有恶灵出没以至海水翻滚，自然要我姑姑出面，平息风雨。
豆大的雨滴砸在姑姑瘦弱的躯干上，我于心不忍，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游到海面，在风中嘶吼:“姑姑，我想帮你。”
天边一道光亮划破黑压压的天空，照亮姑姑震惊的脸颊:“水水，快回去！”
我来不及开口，又一道雷电降下，不偏不倚正中我身。我鱼眼一翻，昏死过去。
待我醒来，已过三月余。
“水水，你尽瞎胡闹。”我一睁眼，姑姑埋怨我道，然后拍拍胸脯，“下次可别这样，吓死姑姑了。”
我忙不迭点头，被雷劈这种事我可不想经历第二次。
突然一只虾跳到我跟前，举着大钳子乐呵呵地对我说:“恭喜啊，你终于成人了。”
成人？
没等我有反应，龟爷捋着胡子不屑道:“人而已，不足为奇。”
蟹蟹横着走来结结巴巴地问我：“水，水，水水，你要离开无花海吗？”
我脑袋蓦地炸开，摸着自己人类的身体开心坏了，一时不知该哭该笑。我修炼七百年没法子变成人，竟只在一朝一夕承受天雷化身成人。难道老天也认可我了吗？我不禁疑惑。
“我也不知道呢。”我就这么回答他们，确实没想好。
后来他们叽叽喳喳又吵成了一片。
入夜。
我趴在我的石头洞思考了良久。
如今我能为人，可以前往梦寐以求的东方土地，也没有谁能拦住我。可是我又在想，当人真的这么好吗？要是他们所说的东方土地只是一个谎言呢？要是没有海底那么好玩儿，我是不是白当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游离五花海。
当然，我也为了我的这个决定后悔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幸好我也等来了那个玉娘子。
(三)
海风清凉，我悠然唱着歌，传出很远。
我瞒着海底的大家，悄悄离开姑姑，游去期盼的东方土地。
但是我的心里好难受，可能这次我是一去不回了，因为在那片海底生生世世都流传着这样的诅咒：一旦离开那里，就再也无法回头。
我游了好久好久，日暮霞光一次次洒落海面，浩瀚星辰一遍遍从我眼里掠过，我都没有游出无花海。
我逐渐气馁，闭上眼随着波浪将我托起，漫无目的漂流。
不知过了多久，悠远绵长的笛声将我吵醒，仿佛从云端飘来。
我惊喜地睁开眼，一点郁郁葱葱映入眼帘，一定是他们说的东方土地，更加卯足劲儿拼命地向岸边游去。
笛声渐渐清脆响亮，我忍不住探寻是何人吹响笛子。
岸边巨大的礁石上坐着一位上半身赤裸的少年，他陶醉地吹响骨笛，恍若天地万物都化为他的背景。
我思索着，这就是东方土地上的人吗？长得也有一番姿色嘛，与我比自然是差了点。
可美妙的音乐戛然而止，我纳闷，仰头迎上少年错愕的目光。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将骨笛别在腰间，从礁石上跳到海里，趟着海水向我靠近。
我心慌意乱，在水中漂浮不定，害怕地往后缩。
龟爷也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好的。
他伸出大手拽着我潮湿的胳膊，一把将我拥进他宽阔的怀抱，横抱起我踩着细浪向岸边走去。起初我有些挣扎，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但他朝我傻笑，我就更害怕了。
我一只臂弯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掌触上着他温热结实的胸膛。我心在悸动，但我还是禁不住将脸凑近听着他炽热的心跳，原来人的心跳是这样的。
那么一瞬间让我忘记了害怕。
我窝在他怀里，贪婪地摄取他身体的温度。太阳的光辉散落在海面，被捂热的海水都不及他的暖和，更不要提海底那群冷冰冰的家伙。
我的目光落在他俊逸的侧颜，就挪不开眼，欣赏他一笔一划勾勒的面容。
他低头与我灼热的眸光碰撞在一起，他瞬间扭开视线注视前方。我继续望着他，他的耳后根慢慢泛红，听到他的心跳也似乎变快了呢。
“我叫水水。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神中有一丝慌乱和无奈，没有回应我。
我别开头失落感顿生，撇撇嘴没再说话，心里嘀咕这人不如我好看，还没礼貌。
他继续稳稳抱住我如芦苇般纤细的身子，不知要将我带到何处去。
看他呆呆的，谅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要是真要害我，我就叫姑姑拿鱼骨杖杵死他，我一时笑出声来。他的怀抱好温热，困意如潮水涌来，我的眼皮沉重，一点点在温暖如春的怀里入睡。
(四)
诱人的香味钻入我的美梦，忍不住吞咽着口水。
我满怀欣喜睁眼，一穿着朴素的大娘上下打量着我，我眼睛瞪得溜圆，顿时睡意全无，发出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划破海天，恐惧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止不住地滚落。
“丫头，你咋了嘛？”大娘也吓了一跳，无处安放的手到处摆弄着。
少年窜到我的跟前单膝跪地，手忙脚乱胡乱擦拭着我脸颊的泪水，不自然地轻拍我的脊背，哄我不哭。
我瞅他笨手笨脚的模样，哭泣着笑了。
大娘端着一碗热腾腾鲜白鱼汤，表情透着不好意思和尴尬:“我儿刚煮的鱼汤，丫头快喝吧，刚才不好意思把你吓哭了，是大娘的错。”
我抹了一把眼角的余泪，环顾四周，是一个破破小小的茅草屋，枯草潦潦堆起来的床铺，旁边一处火堆架着锅，锅里煮着香飘四溢的鱼汤。
“丫头发什么愣，不喝鱼汤就凉了。”大娘催促道。
“谢谢大娘。”我回了神，接过鱼汤，在一对母子殷切的注视下喝下一大口。
好烫！我如数喷出。
舌头火辣辣的痛，眼泪不值钱的又掉了。
我忘记了，海底都是寒凉冰冷的，从来没有这种滚热刺痛的感觉。
少年和母亲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少年还是贴心为我打来凉水，拘谨地喂着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撸不直的舌头直打颤，听着自己奇奇怪怪的说话，脸羞红起来。
一瞬间的落寞从他的眼中拂过，大娘走近低眉抚摸着他浓密的黑发，惋惜道:“我儿子命苦，打小就是个哑巴。”
原来他是个哑巴。
我心疼他不公的身世，自然而然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手不由得微微抖动。
“没关系，以后会好的。你看看外面的阳光，多灿烂，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
我不晓得怎么安慰他，就胡言乱语几句。
他似乎被我逗乐了，不自禁噗嗤一笑。
我二丈摸不着头脑，和他一起傻笑。
(五)
大娘告诉我，她儿子叫大鱼。
大鱼，这个名字我喜欢。因为我也是鱼，真正的鱼。
大娘还说，大鱼的爹几年前下海遇上风暴就葬身大海，一去不回，剩下他们孤苦母子以海为生。
本不想让大鱼下海的，但日子揭不开锅，不得不靠着儿子捕鱼的收货维持生计。
大娘坐在一侧，向我娓娓道来。
大娘又问我从哪里来，家在哪里，我久久盯着阳光撒下的海面，半晌才回她：“我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有些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丫头，那你不回去了吗？”
我摇摇头：“暂时回不去了。”
“丫头，没事大娘也能养你。”
大鱼则席地坐在屋内一隅，默默打磨着他的鱼刀。
我望向他忧伤的背影，牵动我纷乱的心。一股想要留在他身边的念想随清风掠过，我惊骇，赶紧将飘落的心思拾起。
我大抵是病了。
要不然我怎么会想留在人类的身边？明明我只想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六)
海风轻轻，浪声哗哗。
我渐渐迷恋这里，似乎也迷恋上了大鱼。我不懂，这是什么样的情感，也不知道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对的。
他赤脚走在沙滩上徘徊，我跟在他的身后，踏着他踩过的脚印。海浪浅浅卷着沙砾，抹平我们的足迹。
他停留下脚步，弯腰拾起浪花冲上海滩的贝壳，转身朝我一笑，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不知头脑，向他奔去。
他低头双手拖住贝壳递给我，我不明就里接过它。
日光倾斜，水珠滋润，贝壳闪闪发光。真是一扇独一无二的贝壳。
我开心的将它揣在怀里，踮起脚尖拥抱大鱼，仰头对他微笑:“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一时慌了神，霎时双颊染上一层绯红，眸子飘忽如海浪翻滚，一双手无处安放。
我狡黠一笑，我知道，他害羞了。
我们一起并肩漫步，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淅淅沥沥，观赏着蓝天碧海茫茫一色。
我们一同坐在相逢的岩石上，他掏出腰间的骨笛，深情吹奏起天籁之音。
悠扬婉转的笛音在海面飘荡翻飞，坠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升入广袤无垠的天穹。
我哼着小调，依偎在他的身旁，闭着眼感受风声、海声和笛声。
时光但愿能慢些流走，我想伴在他左右再久一点。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开始犯痛了？
(七)
龟爷说的对，人类脆弱无比，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
大娘病逝了。
恍如昨日，她依旧容光焕发。奈何今朝，她苍白如纸卧榻逝去。
弥留之际，她唤我和他儿子大鱼到她跟前，眼眶噙着泪水，喃喃道:“丫头，如果可以的话，替我照顾好大鱼。”
我轻轻地点头，但我不懂，为什么要将她的儿子托付给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心安地断了气，撒手人寰。
大鱼骤然泪崩，倚在我的肩头嚎啕大哭。我摸着他的脑袋，轻拍他的背，就像当初他哄我一般。抽泣声渐小，随后呼吸变得均匀而深沉，似乎是睡着了。
我扶着沉重的他上了床铺，也因体力不支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就不再想爬起来。
次日。
大鱼焚烧了他母亲的遗体，并将骨灰撒入大海。
骨灰与风作伴，飞向遥远的大海。
他做着手势告诉我，死去的人魂魄回归大海，下辈子一定可以幸福。
但我知道，死了便是一无所有。对哦，我和他是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怪不得我的心会痛呢，是在担心吗？
(八)
后来，茅草屋里就只有我和大鱼两个人了。
海边的我们相互依偎，守着残阳落下的红霞瑟瑟，守着繁星廖月的微光璀璨。
晴空万里无云，大鱼他总会下海捕鱼。即便我吃厌了海鱼，都不曾向他抱怨。
所有的相遇都会擦肩而过，我和大鱼冥冥之中到了分别的时刻。
阳光照耀，海面波光粼粼。
大鱼像往常那样出门，我也像平时那样迎着海风与他告别。
海岸边，他紧紧抱着我，吻上我的眉心。
我抬头凝视他微波荡漾的眼睛，指尖落掠过他柔软的唇，酥酥地说着一样的话:“我等你回来。”
他低下额头一吻落在我的嘴唇，将禁锢在他的心里。
我闭上眼享受着甜如蜜的吻，只盼着时光不似流水从指尖漏掉。
他欢喜挥手与我告别，渡船下海捕鱼。
待到日落大海，我也等不到他的出现。
他没有回来。
晚风凄凉，我坐在那块岩石上，任凭潮汐涌入。潮浪片片摔碎在石头上，而摔碎的还有我的心。
我眼睛酸涩，空守着日月星辰化为对他的思念。
我心里是万般的仓皇，悄无声息间他竟离我而去。
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他的身影。海风吹干我悲恸的泪水，海浪涛涛麻木着我的心。
也许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已经葬身大海了，可是我的心里仍怀揣着那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我等了很久，或许五十年，也许一百年……
后来啊，那只茅草屋也坍塌了。
然后我拖着虚弱的身子纵身跳入大海，随波浪漂浮。
我想念海底了，想念姑姑了，想念海底的大家……
大海会带我回去的，一定会的。
可是我又知道这只是我的想象。
在万念俱灰下，我沉沉进入梦中。
（九）
层层海浪将一个女孩卷上岸边，狼狈的她从噩梦中醒来，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玉娘子带着她的小鬼丫头半梦在这里等了半天，终于瞧见那个跳海的丫头又被浪花冲回来了。
“你瞧瞧我说的准不准，肯定会回来的。”玉娘子喜笑颜开，拉着半梦向海滩走去。
眼前的女孩面容还是身体都是伤口疤痕，皆是碎石礁石划伤，还未长出新鲜血肉，又一次被那锋利的石尖划伤。
但她身上的痛，难比心里的痛。
脏乱不堪的女孩眼神木讷，听到脚步声慢慢抬头看见是两个女子，又低头冷笑：“你们也是妖吗？”
玉娘子不言，挥袖间倾泻清水为女孩洗涤身上的沙土与污渍，伤口也渐渐愈合，收手间女孩已恢复原来的容貌。
“为什么要帮我？”她只能抬头仰视着她们，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但是需要你的珍贵之物来换。”玉娘子莞尔一笑，点指间尽显娇媚。
“我的愿望？”
“曾经我有一个期盼，我希望我等的那个人他能够回到我的身边，可是等到日月变幻他都没来，我猜他也死了吧。说不定已经过了奈何桥，把我忘了。现在的我想回海底，我愿意用我的人形来换，即使做不了人也无所谓了。”
水水匐在地上无声哭泣，曾经的她多么想成为一个人，可是当她尝过成人的甜头之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苦。可是她想回头的时候，却无路可去。
“好，如你所愿。”玉娘子手指轻弹剥开海水，她手臂一挥将水水化作一条鱼向海里飞去，再挥手海面恢复如初。
玉娘子托着手中刚收的灵光，满意的纳入袖中。
“你是不是做了亏本买卖？对她来说，人形已然不是珍贵之物了。”半梦陪着玉娘子在琉璃镜里目睹了全程，她相信玉娘子也不傻。
玉娘子嘴角微微上扬，芊芊手指放在唇前：“嘘！看破不说破。”
半梦抿紧嘴唇，凝望着远方的海。
无花海依旧清冷无人烟，海底却温暖如春。
幽蓝大海，浩大无边。轻风在海面漫步，牵起浪花打着礁石。偶尔几只鸟掠过水面，追逐坠落的夕阳。漫天星辰坠入海中，随寂寞奔涌不息。
我是无花海的一条鱼。
我每天都在水里游啊游，一游就是七百年。海底的世界真是好无聊啊，每处景色我都看腻了。
看着身边的同伴逐渐修炼化身人形，有些继续留在海底，而有些前往神秘的东方土地，失去音讯。我也很好奇东方土地，妄想踏足，巫女婆婆说只有修炼成人才能去那片东方的土地，但我修炼至今还是一条鱼。
真的好郁闷！
龟爷一活就是上千年，化成人身后依旧自由自在畅游海底。他总和我絮絮叨叨说，做人有什么好的，生老病死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想回海底都回不来。
我没当回事，甩着尾巴游回洞穴里，徒留恼怒无处发泄的龟爷。
他说的没错，人寿命短暂，我吐几个泡泡他们便过完一生。可即便如此，我仍执迷不悟想加入他们，总觉得一直待在海底不痛快。
(二)
黑云翻滚，雷声沉闷，风雨大作，海浪掀起万丈高。
“水水，快潜回海底！”姑姑朝着我大喊，拿起鱼骨杖转身游上海面。
我的姑姑是大祭司，保佑一方海面不受侵袭。如今海面有恶灵出没以至海水翻滚，自然要我姑姑出面，平息风雨。
豆大的雨滴砸在姑姑瘦弱的躯干上，我于心不忍，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游到海面，在风中嘶吼:“姑姑，我想帮你。”
天边一道光亮划破黑压压的天空，照亮姑姑震惊的脸颊:“水水，快回去！”
我来不及开口，又一道雷电降下，不偏不倚正中我身。我鱼眼一翻，昏死过去。
待我醒来，已过三月余。
“水水，你尽瞎胡闹。”我一睁眼，姑姑埋怨我道，然后拍拍胸脯，“下次可别这样，吓死姑姑了。”
我忙不迭点头，被雷劈这种事我可不想经历第二次。
突然一只虾跳到我跟前，举着大钳子乐呵呵地对我说:“恭喜啊，你终于成人了。”
成人？
没等我有反应，龟爷捋着胡子不屑道:“人而已，不足为奇。”
蟹蟹横着走来结结巴巴地问我：“水，水，水水，你要离开无花海吗？”
我脑袋蓦地炸开，摸着自己人类的身体开心坏了，一时不知该哭该笑。我修炼七百年没法子变成人，竟只在一朝一夕承受天雷化身成人。难道老天也认可我了吗？我不禁疑惑。
“我也不知道呢。”我就这么回答他们，确实没想好。
后来他们叽叽喳喳又吵成了一片。
入夜。
我趴在我的石头洞思考了良久。
如今我能为人，可以前往梦寐以求的东方土地，也没有谁能拦住我。可是我又在想，当人真的这么好吗？要是他们所说的东方土地只是一个谎言呢？要是没有海底那么好玩儿，我是不是白当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游离五花海。
当然，我也为了我的这个决定后悔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幸好我也等来了那个玉娘子。
(三)
海风清凉，我悠然唱着歌，传出很远。
我瞒着海底的大家，悄悄离开姑姑，游去期盼的东方土地。
但是我的心里好难受，可能这次我是一去不回了，因为在那片海底生生世世都流传着这样的诅咒：一旦离开那里，就再也无法回头。
我游了好久好久，日暮霞光一次次洒落海面，浩瀚星辰一遍遍从我眼里掠过，我都没有游出无花海。
我逐渐气馁，闭上眼随着波浪将我托起，漫无目的漂流。
不知过了多久，悠远绵长的笛声将我吵醒，仿佛从云端飘来。
我惊喜地睁开眼，一点郁郁葱葱映入眼帘，一定是他们说的东方土地，更加卯足劲儿拼命地向岸边游去。
笛声渐渐清脆响亮，我忍不住探寻是何人吹响笛子。
岸边巨大的礁石上坐着一位上半身赤裸的少年，他陶醉地吹响骨笛，恍若天地万物都化为他的背景。
我思索着，这就是东方土地上的人吗？长得也有一番姿色嘛，与我比自然是差了点。
可美妙的音乐戛然而止，我纳闷，仰头迎上少年错愕的目光。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将骨笛别在腰间，从礁石上跳到海里，趟着海水向我靠近。
我心慌意乱，在水中漂浮不定，害怕地往后缩。
龟爷也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好的。
他伸出大手拽着我潮湿的胳膊，一把将我拥进他宽阔的怀抱，横抱起我踩着细浪向岸边走去。起初我有些挣扎，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但他朝我傻笑，我就更害怕了。
我一只臂弯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掌触上着他温热结实的胸膛。我心在悸动，但我还是禁不住将脸凑近听着他炽热的心跳，原来人的心跳是这样的。
那么一瞬间让我忘记了害怕。
我窝在他怀里，贪婪地摄取他身体的温度。太阳的光辉散落在海面，被捂热的海水都不及他的暖和，更不要提海底那群冷冰冰的家伙。
我的目光落在他俊逸的侧颜，就挪不开眼，欣赏他一笔一划勾勒的面容。
他低头与我灼热的眸光碰撞在一起，他瞬间扭开视线注视前方。我继续望着他，他的耳后根慢慢泛红，听到他的心跳也似乎变快了呢。
“我叫水水。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神中有一丝慌乱和无奈，没有回应我。
我别开头失落感顿生，撇撇嘴没再说话，心里嘀咕这人不如我好看，还没礼貌。
他继续稳稳抱住我如芦苇般纤细的身子，不知要将我带到何处去。
看他呆呆的，谅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要是真要害我，我就叫姑姑拿鱼骨杖杵死他，我一时笑出声来。他的怀抱好温热，困意如潮水涌来，我的眼皮沉重，一点点在温暖如春的怀里入睡。
(四)
诱人的香味钻入我的美梦，忍不住吞咽着口水。
我满怀欣喜睁眼，一穿着朴素的大娘上下打量着我，我眼睛瞪得溜圆，顿时睡意全无，发出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划破海天，恐惧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止不住地滚落。
“丫头，你咋了嘛？”大娘也吓了一跳，无处安放的手到处摆弄着。
少年窜到我的跟前单膝跪地，手忙脚乱胡乱擦拭着我脸颊的泪水，不自然地轻拍我的脊背，哄我不哭。
我瞅他笨手笨脚的模样，哭泣着笑了。
大娘端着一碗热腾腾鲜白鱼汤，表情透着不好意思和尴尬:“我儿刚煮的鱼汤，丫头快喝吧，刚才不好意思把你吓哭了，是大娘的错。”
我抹了一把眼角的余泪，环顾四周，是一个破破小小的茅草屋，枯草潦潦堆起来的床铺，旁边一处火堆架着锅，锅里煮着香飘四溢的鱼汤。
“丫头发什么愣，不喝鱼汤就凉了。”大娘催促道。
“谢谢大娘。”我回了神，接过鱼汤，在一对母子殷切的注视下喝下一大口。
好烫！我如数喷出。
舌头火辣辣的痛，眼泪不值钱的又掉了。
我忘记了，海底都是寒凉冰冷的，从来没有这种滚热刺痛的感觉。
少年和母亲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少年还是贴心为我打来凉水，拘谨地喂着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撸不直的舌头直打颤，听着自己奇奇怪怪的说话，脸羞红起来。
一瞬间的落寞从他的眼中拂过，大娘走近低眉抚摸着他浓密的黑发，惋惜道:“我儿子命苦，打小就是个哑巴。”
原来他是个哑巴。
我心疼他不公的身世，自然而然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手不由得微微抖动。
“没关系，以后会好的。你看看外面的阳光，多灿烂，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
我不晓得怎么安慰他，就胡言乱语几句。
他似乎被我逗乐了，不自禁噗嗤一笑。
我二丈摸不着头脑，和他一起傻笑。
(五)
大娘告诉我，她儿子叫大鱼。
大鱼，这个名字我喜欢。因为我也是鱼，真正的鱼。
大娘还说，大鱼的爹几年前下海遇上风暴就葬身大海，一去不回，剩下他们孤苦母子以海为生。
本不想让大鱼下海的，但日子揭不开锅，不得不靠着儿子捕鱼的收货维持生计。
大娘坐在一侧，向我娓娓道来。
大娘又问我从哪里来，家在哪里，我久久盯着阳光撒下的海面，半晌才回她：“我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有些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丫头，那你不回去了吗？”
我摇摇头：“暂时回不去了。”
“丫头，没事大娘也能养你。”
大鱼则席地坐在屋内一隅，默默打磨着他的鱼刀。
我望向他忧伤的背影，牵动我纷乱的心。一股想要留在他身边的念想随清风掠过，我惊骇，赶紧将飘落的心思拾起。
我大抵是病了。
要不然我怎么会想留在人类的身边？明明我只想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六)
海风轻轻，浪声哗哗。
我渐渐迷恋这里，似乎也迷恋上了大鱼。我不懂，这是什么样的情感，也不知道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对的。
他赤脚走在沙滩上徘徊，我跟在他的身后，踏着他踩过的脚印。海浪浅浅卷着沙砾，抹平我们的足迹。
他停留下脚步，弯腰拾起浪花冲上海滩的贝壳，转身朝我一笑，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不知头脑，向他奔去。
他低头双手拖住贝壳递给我，我不明就里接过它。
日光倾斜，水珠滋润，贝壳闪闪发光。真是一扇独一无二的贝壳。
我开心的将它揣在怀里，踮起脚尖拥抱大鱼，仰头对他微笑:“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一时慌了神，霎时双颊染上一层绯红，眸子飘忽如海浪翻滚，一双手无处安放。
我狡黠一笑，我知道，他害羞了。
我们一起并肩漫步，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淅淅沥沥，观赏着蓝天碧海茫茫一色。
我们一同坐在相逢的岩石上，他掏出腰间的骨笛，深情吹奏起天籁之音。
悠扬婉转的笛音在海面飘荡翻飞，坠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升入广袤无垠的天穹。
我哼着小调，依偎在他的身旁，闭着眼感受风声、海声和笛声。
时光但愿能慢些流走，我想伴在他左右再久一点。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开始犯痛了？
(七)
龟爷说的对，人类脆弱无比，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
大娘病逝了。
恍如昨日，她依旧容光焕发。奈何今朝，她苍白如纸卧榻逝去。
弥留之际，她唤我和他儿子大鱼到她跟前，眼眶噙着泪水，喃喃道:“丫头，如果可以的话，替我照顾好大鱼。”
我轻轻地点头，但我不懂，为什么要将她的儿子托付给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心安地断了气，撒手人寰。
大鱼骤然泪崩，倚在我的肩头嚎啕大哭。我摸着他的脑袋，轻拍他的背，就像当初他哄我一般。抽泣声渐小，随后呼吸变得均匀而深沉，似乎是睡着了。
我扶着沉重的他上了床铺，也因体力不支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就不再想爬起来。
次日。
大鱼焚烧了他母亲的遗体，并将骨灰撒入大海。
骨灰与风作伴，飞向遥远的大海。
他做着手势告诉我，死去的人魂魄回归大海，下辈子一定可以幸福。
但我知道，死了便是一无所有。对哦，我和他是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怪不得我的心会痛呢，是在担心吗？
(八)
后来，茅草屋里就只有我和大鱼两个人了。
海边的我们相互依偎，守着残阳落下的红霞瑟瑟，守着繁星廖月的微光璀璨。
晴空万里无云，大鱼他总会下海捕鱼。即便我吃厌了海鱼，都不曾向他抱怨。
所有的相遇都会擦肩而过，我和大鱼冥冥之中到了分别的时刻。
阳光照耀，海面波光粼粼。
大鱼像往常那样出门，我也像平时那样迎着海风与他告别。
海岸边，他紧紧抱着我，吻上我的眉心。
我抬头凝视他微波荡漾的眼睛，指尖落掠过他柔软的唇，酥酥地说着一样的话:“我等你回来。”
他低下额头一吻落在我的嘴唇，将禁锢在他的心里。
我闭上眼享受着甜如蜜的吻，只盼着时光不似流水从指尖漏掉。
他欢喜挥手与我告别，渡船下海捕鱼。
待到日落大海，我也等不到他的出现。
他没有回来。
晚风凄凉，我坐在那块岩石上，任凭潮汐涌入。潮浪片片摔碎在石头上，而摔碎的还有我的心。
我眼睛酸涩，空守着日月星辰化为对他的思念。
我心里是万般的仓皇，悄无声息间他竟离我而去。
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他的身影。海风吹干我悲恸的泪水，海浪涛涛麻木着我的心。
也许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已经葬身大海了，可是我的心里仍怀揣着那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我等了很久，或许五十年，也许一百年……
后来啊，那只茅草屋也坍塌了。
然后我拖着虚弱的身子纵身跳入大海，随波浪漂浮。
我想念海底了，想念姑姑了，想念海底的大家……
大海会带我回去的，一定会的。
可是我又知道这只是我的想象。
在万念俱灰下，我沉沉进入梦中。
（九）
层层海浪将一个女孩卷上岸边，狼狈的她从噩梦中醒来，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玉娘子带着她的小鬼丫头半梦在这里等了半天，终于瞧见那个跳海的丫头又被浪花冲回来了。
“你瞧瞧我说的准不准，肯定会回来的。”玉娘子喜笑颜开，拉着半梦向海滩走去。
眼前的女孩面容还是身体都是伤口疤痕，皆是碎石礁石划伤，还未长出新鲜血肉，又一次被那锋利的石尖划伤。
但她身上的痛，难比心里的痛。
脏乱不堪的女孩眼神木讷，听到脚步声慢慢抬头看见是两个女子，又低头冷笑：“你们也是妖吗？”
玉娘子不言，挥袖间倾泻清水为女孩洗涤身上的沙土与污渍，伤口也渐渐愈合，收手间女孩已恢复原来的容貌。
“为什么要帮我？”她只能抬头仰视着她们，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但是需要你的珍贵之物来换。”玉娘子莞尔一笑，点指间尽显娇媚。
“我的愿望？”
“曾经我有一个期盼，我希望我等的那个人他能够回到我的身边，可是等到日月变幻他都没来，我猜他也死了吧。说不定已经过了奈何桥，把我忘了。现在的我想回海底，我愿意用我的人形来换，即使做不了人也无所谓了。”
水水匐在地上无声哭泣，曾经的她多么想成为一个人，可是当她尝过成人的甜头之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苦。可是她想回头的时候，却无路可去。
“好，如你所愿。”玉娘子手指轻弹剥开海水，她手臂一挥将水水化作一条鱼向海里飞去，再挥手海面恢复如初。
玉娘子托着手中刚收的灵光，满意的纳入袖中。
“你是不是做了亏本买卖？对她来说，人形已然不是珍贵之物了。”半梦陪着玉娘子在琉璃镜里目睹了全程，她相信玉娘子也不傻。
玉娘子嘴角微微上扬，芊芊手指放在唇前：“嘘！看破不说破。”
半梦抿紧嘴唇，凝望着远方的海。
无花海依旧清冷无人烟，海底却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