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洲城是苍朝与东朝接壤的第一座城池,宁颂微与萧霁依言入城后分道而行,萧霁一行人去往官驿见苍朝使臣,而她则和如初选了陆洲城里地段最是繁华,来往客商密集的一家客栈住了进去。

    正是该用饭的时辰,大厅食客众多,交谈声喧哗震耳。

    墨戟面无表情站在包厢内,犹如一尊雕塑,宁颂微奇道,“咦?勇毅侯说,你是影卫,平日并不出现在人前。”

    他颔首,木然回答,“主上说郡主乃女子,若属下在暗处反会让郡主不安。”

    她唇角牵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便不再相问,如初抿嘴笑,“侯爷对郡主还是如此周到。”

    包厢的门被叩响,许久未见的声音从门外含笑响起,“有朋自远方来。”

    宁颂微莞尔,示意墨戟门外之人可放心,他了然打开门,陆逸飞一身单薄青衫,带着一个文弱小厮和腰间佩剑,身着黑红劲衣的素筠。

    “这下人都来齐了。”宁颂微托腮笑着指了指桌边空位。

    两人入座后,素筠从腰间拿出一枚用油纸包好的圆形物件,推至宁颂微面前,“这是最后一颗,若你决定了,那就全给你吧。”

    如初和陆逸飞二人不解地看向宁颂微,不知这里面包着的是何物。而宁颂微却是轻抬眉梢,口吻有几分讶异,“你不吃了?”

    “嗯,我只要想起如今的这些就够了。”素筠笑得有几分释然,又有几分悲凉,“当初的我没杀错人,如今,想起全部只会徒增烦扰。”

    陆逸飞面色恍然,“碎心竟真的有解药。”

    宁颂微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将那枚药丸收了起来,现在她还不能恢复记忆,多余的感情会影响到她。早在回到长宁后,明月楼便以解药和那人的亲人为诱饵让素筠甘愿做他们的耳目,但明月楼没想到的是,素筠暗中将每次拿到的解药一分为二,一份自己服下,一份掺进宁颂微的饭食当中。

    这便是为何宁颂微时有想起前事的迹象,如今记忆松动,服下剩下的这一颗药丸,哪怕不能全部忆起,再加之萧霁的存在,总能恢复□□成。萧霁所服之药想必也并非是完整的碎心,这便是为何他那样轻易便因宁颂微的接近就恢复了全部记忆。

    一直以来,她都是李琛用来试探掌控萧霁的一枚棋子。他在暗,他们在明。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他如此称心如意的坐收渔利。

    “话说,”陆逸飞呷了一口茶,看向靠近门边站着如木桩一般的墨戟,“他是谁?”

    “六刃,萧霁留下来保护我的。”

    陆逸飞不掩嫌恶地重重哼了一声,“他倒是殷勤。”

    殷勤?宁颂微笑着扬眉,这倒是个新鲜的词儿,用在萧霁那淡漠又倨傲的人身上更是说不出的怪异,“他不算个殷勤的人,倒像是……”她慢悠悠地顿住,想起那晚满天星子之下,他泛着醋味的警告,摇了摇头。

    摸不透此人的性子,忽近忽远,多数时候对她都很是包容,任她戏弄,甚至陪她尽兴,但却像是只在她面前戴起了一张温和良善的面具。

    陆逸飞看着宁颂微略微沉思的神色,忍不住道,“颂微妹妹,你与他的赐婚,家中长辈也都知晓了。”

    宁颂微神思重归,闻言淡笑一下,看了墨戟一眼,这才垂眸抿了一口茶,“若二表哥写信回家中,告诉他们不必担忧就是。”她放下茶盏,敛去笑意,“说回正事吧。”

    陆逸飞这才正色,“朝中六部与御史台共同决议,派仵作去帝陵验尸。”

    如初倒吸口冷气掩口震惊,“这未免…………”

    “自然有朝臣是反对的,但萧宏在此事上已无立场,朝中唯有淮阳老侯爷最是德高望重,虽无实权,但他也已首肯此事,验尸已是势在必行。”陆逸飞指尖沾了茶水,在木桌上画了一个圈,“此外,沈家码头仓库里,该有的也已布置好了。”说完后半句话时,他的视线投向了素筠。

    素筠轻轻颔首,“验尸定然会验出凝香露,凝香露当中有一味罕见的楠草,唯有西南瘴林当中生长,这药材并不常用,因此长宁城并无药商出售,唯有沈家船运带来少量给萧府。”

    接着便顺理成章给萧府扣上弑君的逆名。

    小二敲响了包厢的门,没多时,桌上便摆满了各式菜肴。等到室内重归安静,宁颂微才悠然看向陆逸飞,“这楠草,总不会是沈家带来给萧府的吧。”

    陆逸飞笑得讳莫如深,“颂微表妹,只做明面上的生意,可就像沈家一样,处处都任权贵拿捏了。”

    她轻嗤了一声,陆家这庞大家业能经营至今,的确离不开他们暗地里做的这些小勾当。一边同明月楼做着生意,一边又与萧宏沾点姻缘。若非萧阳樾此次驾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此刻陆府送嫁萧府的女子应当已经到长宁城了。

    “沈碧姝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她抿了口茶,口吻当中似有喟然。

    陆逸飞点头称是,“放心。”言外之意,便是事情了结之后,沈家也还能保住。

    沈家素来与萧府关系甚笃,沈碧姝也是萧府内各宴会的常客,在长宁城百官的眼中,已与萧府是一条船上的。楠草一旦被查出,就算没有明确沈家是供给萧府的,也必然让萧府再无法洗脱弑君的污名。

    就算之后李琛伏法,萧府嫌疑洗清,可运送楠草的沈家,也难脱罪。

    知道陆子扬没准备赶尽杀绝,宁颂微便不再多问,她这个陆家大哥,看似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实则却是手段狠辣,否则怎么会被选中做下一任家主。

    “既然如此,想必如今最是棘手的,就只有身在苍朝的萧霁了。”

    她慢悠悠的说罢,视线看向默然静立在门边的墨戟。陆逸飞耸肩,如初听了半晌已是双目茫然,素筠则蹙着眉同宁颂微一起看向墨戟。

    墨戟依旧面无表情,“郡主怕属下将所听到的事情上报主上?”

    “按他所言,你是不该这样做的。”

    墨戟点头,“但嘴长在属下身上,若要属下不上报,郡主可否答应一件事?”他说着,神情倒有一丝不自然,语气却仍是坚定。

    宁颂微沉吟片刻,“容我想想,莫不是又要替寒锋求情?”

    墨戟:“……”

    “这无事生非的法子,该不会是幽弦那个家伙教你的吧。”

    不需要他辩解,墨戟脸上的神色已证实宁颂微所言属实。她轻撇了下嘴,“我知道了,答应你们便是了。”

    素筠这才低声开口,望向宁颂微,“长公主与萧霁谋划之事。”

    短短几个字,她已明白明月楼的目的所在。在东朝之上,将萧府嫌疑坐实,再在苍朝之中,让萧霁谋划落空,想必到了那个时候,淮阳王府的老侯爷也会亲自做主,以潜龙之名,将李琛迎回朝堂之上。

    ******

    陆洲城与东朝诸城却有不同,这个时节,长宁城必然是落叶积满巷边,橘红的,金黄的,铺满一整条街巷。而陆洲城中却依旧绿意葱葱,有玫色艳丽的花长在枝头,街边巷尾里,不论是商户还是人家,窗边皆有花团连绵。

    宁颂微下榻的这间客栈里如是,推开窗扇,便有馥郁花香扑鼻而入,比任何名贵香粉的气息都沁人。

    她手中把玩着素筠带来的那颗药丸,心不在焉的倚在窗边。这一颗药吃下去,能想起什么,想起多少,她无法预计。唯一可以确认的便是,吃下之后,剩余的其他记忆,她便是真的丢了。

    街上行人欢笑喧闹,秋雨不期然的落下,有人撑起纸伞,多数却是没有伞但也坦然在雨中慢行的人。

    风从窗外卷进雨丝,卷起桌面上盖在茶杯下的信纸一角。信是素筠带来的,据说是出自李昭之手,信中有写唯有李昭和宁颂微二人知晓的往事,以此来确保宁颂微能甘愿为他们完成这最后的谋划。

    她不记得李昭的笔迹,但她记得那信上所写之事,无非是因为李昭爱吃荔枝,可从永州每年送来长宁后能吃的也就那么几个,于是宁颂微便问了府中花匠栽种之法,偷偷带着李昭在御花园里种了好几个荔枝核进去。初期的确长出了些嫩牙,不过后来……自然是成不了。

    “唉……”叹气声不由自主从唇间溢出,或是李昭,或是萧霁,她总要亏欠一方,但她必然要选李昭。

    只是宁颂微没能想明白的是,即便明月楼不插手苍朝之事,萧霁回朝后必定也难以洗脱萧府罪名,为何要横加一脚?

    “笃笃笃。”

    门被从外叩响,宁颂微回神,“是谁?”

    陆逸飞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颂微表妹,是我。”

    她以为会是如初或者素筠,见到陆逸飞时神情不掩讶然,“有事吗?”陆逸飞不住在客栈,而是住在陆家在此处的一处商铺下的宅院。

    他换了白日里那身风尘仆仆的衣裳,一身飘逸青衫,整个人也俊秀了许多,手中拿着一把沾了雨水的油纸伞,“陆洲城夜晚灯火景致不错,街上小吃也很多,表妹可有兴趣?”

    在七鹿庭相处的两年,她与陆家三兄弟早已熟稔,陆逸飞也常陪她一起出去四处探访大漠风光,品评美食。

    宁颂微想左右待着也是无事,时辰尚早,下着雨的街上空气清润舒服,适合饭后散步。正欲点头答应时,身后原本除她之外并无其他人的屋内,蓦然响起一道冷冽嘲讽的男声,“下着雨有什么好逛的?”

    陆逸飞望向她身后瞪大了眼,宁颂微也诧异回首。

    一身黑衣劲装的萧霁抱臂倚靠在窗边,下颌微抬,垂向门前两人的视线凝了寒刃似得发亮。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人同时开口的默契让萧霁更是略显不悦的拧起了眉,唇线紧抿着,一言不发的眯眼看向宁颂微。

    她还未张嘴,身后的陆逸飞已愤怒开口,“勇毅侯,你如此堂而皇之闯入我颂微表妹的卧房,可有考虑过她的清誉?!”

    萧霁眉骨沉下,“她已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倒是陆二公子,三更半夜你来敲一个已有婚约女子的房门,安得什么心?”

    “我……!”陆逸飞俊脸立即涨红,不知如何辩驳,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才戌时而已,未到三更半夜!”

    宁颂微唇角忍不住动了动,想笑时被萧霁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立即识趣的收了回去,“表哥,外面下着雨,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陆逸飞见宁颂微给他打着眼色,示意他放心,知道自己也再无理由待下去,便脸色郁结的应了转身离开。

    宁颂微关上门,转身靠在门扉上,才煞有介事的看着萧霁,口吻悠然奚落道,“侯爷又有什么事不能走门,非要当个翻窗的小贼?”

    她唇角浅浅扬着,神情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漆黑晶亮的眼瞳如一汪清泓,不等他回答,便又开口,“不过侯爷同别人吵嘴,竟然也与妇人间吵嘴无甚区别。”

    萧霁不置可否轻笑一下,从窗边走至宁颂微面前,她这才闻到,来自他身上,那浓郁醉人的酒香。

    原来是喝了酒。宁颂微腹诽一句,抬眸便撞进萧霁那浅色微醺的眼眸当中,她莫名想起胡人最爱喝的葡萄酿酒,色泽同萧霁的眼一样,似琉璃琥珀。

    他微低了头,“若我不来,你这时候已经与他有说有笑走在街上雨中散步了吧。”

    她仰首,“有何不可?”

    萧霁轻敛眉眼,没有预期而至的怒气,反倒是似对她没了办法一般轻叹了口气,额头与她相抵,“不可,我会嫉妒。”那样寻常男女间最是自然普通的相处方式,让他嫉妒的发疯。

    宁颂微眼睫一颤,正不知要说些什么时,就听到他又以极轻的语气说,“……别逼我伤害你。”

    她身子紧贴着门扉,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两人的呼吸在潮湿的空气当中纠缠。刀锋那时同宁颂微说萧霁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她若服个软,想必也能轻松将此事绕过去,但偏偏宁颂微也是个自在由心,身有反骨的人。

    萧霁如此威胁的语气不但没能让她收敛气焰,反倒是怒气涌起,冷声质问,“侯爷自己去当护花使者,反倒是来寻我的不是?”

    眼前男子神情怔了一瞬,大约也没想到宁颂微会这样说。她顺势从他桎梏的阴影下挣脱,嘴上讨伐却还是没停,“和红颜知己杯盏相推好不惬意,却不许我和我的表哥逛街吃小吃?”

    萧霁眉眼沉了一沉,转身望着她,却不辩解,等着她继续质问。

    宁颂微冷笑,“日后若我真进了侯府,怕不是天天要看侯爷陪着这个红颜知己那个红颜知己。”

    室内静谧了一瞬,窗外雨声与喧嚣格外清晰。

    萧霁蓦然抬手,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眸底似有笑意逸出,“晚上吃的什么,醋味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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