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心底憋闷得厉害,望着远处的皎白,摇头。

    父亲教过她,眼泪可以为亲人流,可以为友人流,唯独不可为负心男子流。

    她不想因外人的三言两语便将表哥认成负心人,只好这样多走走。脚疼了好忍,胜过回去躲被子里啜泣。

    穆朝知她不好劝,又道:“穆朝来京大半载,闻京城有家点心店,味道可比御膳房。”

    温宁转眸看向他,向他笑了笑:“穆朝,你心意我领了,我不饿,什么也吃不下。”

    姒婴跟在两人身后,不过走了一会儿,忽然停了脚步,将红伞压低,以拳抵唇发出阵阵闷咳。

    温宁听到闷咳声,忙回身向他走去,来到他红伞下,去看他脸色。

    他长身站在红伞下。

    朦胧的红泽打在他脸上,修眉之下是双低垂的眼眸,浓长睫彻底遮挡了他眸色。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只是隐忍重咳着。

    温宁生了气,一把夺走他手中伞丢在地上,气道:“这样冷的天,谁让你出来的?!”

    他身子本就不好,这天寒地冻的,他又要出府做什么?

    她发完火,见他身上竟还穿着秋日的长袍,又是一阵气。忙解下身上红氅,要为他披在身上。

    他很高,羸弱单薄的身形,远比她这个女儿家更显需要人呵护的弱。

    温宁踮起脚尖,试着将红氅为他披在身上。努力了几次,却没成功。那气急夹杂心底酸涩一起,她将红氅往地上一丢,捂上脸,开始低声啜泣。

    姒婴不咳了,抬起一双黑若寒星的深眸,看她。

    大雪无声飘落着。

    她仅着一身翠色袄裙,站在他身前。纤纤素手捂着小脸,泪水从指缝滴滴坠落。

    她未曾簪起那代表高贵,尊贵的高鬓。一头乌发半披散着,只在脑后系了一条绿色的发绸。哭得仍如任何一个贵女克制极了,令人不由怜爱。

    他看过她,不见心疼,又去看她身后那人。

    穆朝拿着一把黄伞,站在雪中,英俊的眉眼,覆着冷寒。

    姒婴看他一眼,躬身捡起地上的红氅与红伞,将红氅重新披在她身上,将那把红伞遮盖在她头顶,背转过身,半蹲下身:“上来。”

    温宁拿开手,圆眸哭红了,带着一脸晶莹的泪水。见他要背她,倒也听话,直接趴在了他背上。

    姒婴将她背起,折返向自己府宅走去。

    温宁趴在他背上,终于停了泪水。伸出双臂,勾在他脖颈处,想到与他过去,将头埋在了他背上,没头没尾地道:“七年了。”

    从八岁到十五岁,恍惚只是转眼间。

    仿佛,前几日他还在背着她,在皇宫里到处游玩,为她摘桃果,带她看雨落鱼儿跳出水面。

    她也是这样趴在他背上,却隔了君变臣,前朝到当朝。

    有年,也下过这样的大雪,她想出去玩雪,万皇贵妃不同意,他来了,牵着她手出了殿门,带她打雪仗。慢慢地,万皇贵妃也加入了,漫天飘雪的四方皇城,有了欢声笑语。

    一切历历在目,却是七年过了……

    她道:“桃园的桃子早熟透了,今年你没摘给我吃。”

    她说到这里,心底满是委屈,趴在他后背闷声道:“你准忘了,我喜欢哪一棵桃树上结的桃果。”

    絮絮飞雪飘落,落在了他单手撑开的红伞上。

    他低垂着眼睫,道:“桃园从左数去第三棵桃树。”

    那棵桃树生来矮小,却是她唯一能踩着凳子,可以亲手摘下桃子的一棵桃树。

    温宁从他后背抬起头,眸底噙满了泪水,哽咽问:“我在那树上刻过字,刻得是什么字?”

    他扯了扯唇角,看不清是讽刺还是在笑,道:“宁宁的树。”

    温宁闭上眼,眨落两行清泪:“在哪个位置?”

    他更低低垂了眼睫,道:“树根,刻好弄伤了手。”

    她说,字没刻完。

    萧云毓急匆匆赶来,见她一手鲜血,罕见发了火,问她:“你有什么字没刻完?!”

    她便哭着道:“殿下,我只刻下了宁宁的树,忘记把殿下的名字刻上了。”

    那日,她刚过八岁的生辰,正好的八岁。

    哭过,便又笑了,道:“殿下,我手好了,便把殿下的名字也刻上。那样那棵树上就会有,宁宁的树,云毓太子栽种。”

    那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八岁就知道很多道理。百年育树,桃树的百岁,是温宁与萧云毓的百岁。

    她出生在皇宫,出生那日,萧云毓在桃园栽了一棵桃树。

    她有多大,那棵桃树有多大。

    那棵树生来瘦弱,三岁才长成,三岁才能开花结果。她刚好三岁,入了皇宫,吃上了同岁桃树上,结下的第一颗桃果。

    而后的五年,她总吃不腻那棵桃树的桃果……

    姒婴道:“那棵树开了春,便是十六岁的桃树了。”

    她也马上十六岁了。

    很早以前,他不认她,只是远远看着她,厌烦她脸上的笑容。恼恨她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眸,总是盛着明媚的清澈。

    他总想着,他不应和她那样一个孩子计较着什么,那怕猫的缘故,最好随着前朝的覆灭,一起归寂于黄土。

    偏偏,她还是进京来了,带着前朝的明媚,走来了今朝。

    姒婴将她背回了府宅。

    下人熬好的甜姜汤八成满,黑红的甜汤,跌宕着热雾。

    温宁接过碗勺,抬起眸看见他在身前,却又笑了,抽了抽哭红的鼻头,得逞笑着:“萧云毓,你还是认了。”

    姒婴示意下人去拿手炉,有些见不得她那样得逞的笑,冷冷提醒道:“姒婴。”

    温宁喝过一口暖暖的甜姜汤,淡淡辛辣的甜,甜暖到了心底里。

    她捧着碗勺,望着他笑:“我知道你是谁,叫萧云毓还是姒婴,你都是你。”

    她说完,便甜甜唤起他:“姒婴。”

    姒婴看了眼她脸上的笑,扯了扯嘴角:“我是。”

    温宁便又甜甜唤他:“姒婴。”

    姒婴这次仅动了动嘴唇:“是。”

    温宁继续甜甜唤:“姒婴。”

    姒婴连嘴唇都懒得动了,圆润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嗯。”

    温宁还要唤,刚一张口。

    姒婴冷冷道:“喝汤。”

    温宁站了起来,将喝过一口的甜姜汤递到他唇边:“你喝。”

    姒婴低眸,那双圆眸明若繁星,湿漉漉如稚狸,期待望着他。

    他只好以嫌弃之态,勉强喝上几口,便道:“你喝。”

    谁知温宁却笑着道:“你喝过了,我就不喝了。”

    她向那递姜汤的下人看去,道:“再拿一碗。”

    下人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姒婴。

    姒婴面无表情地也看他。

    下人便懂了,为难道:“郡主,小的不知您来,只为主子准备了一碗。”

    温宁直接将碗勺交给姒婴,好奇打量这新建的宅府。

    四进四出的宅院,对一个三品大员来说,算不得大,也算不得小。正堂更是算不得殿,在温宁看实在是小得可怜。

    可就是这样的正堂,格局对称,敞亮通透。紫檀木的家具,黄花梨的官椅,摆设皆为奢贵之物,比之王府也不差。

    温宁扫过一眼,很是满意,问:“你银两可够?”

    她有许多压岁钱,那日只拿了银票,每年姨丈娘娘都要送她好多金玉,那些东西还在。

    他若不够,她明日好让晴岚送来。

    姒婴被迫托着自己喝过几口的甜姜汤汤碗,看她一眼,知她话外意。

    她是不知疾苦的郡主。

    像她这样的大家贵女,本该很小就应学着如何做当家主母了,她却好,迄今仍不知银两多少。

    他低下眼眸,将那碗甜姜汤一口喝完,示意下人去端另一碗来,道:“够。”

    她自作聪明给的那五万两银票,也就买这他正堂一套家具的钱,若买摆设……

    姒家没了,才有温家的一家可比一国之富。姒家从未消失过,姒家若排第二,温家再过一百年也排不了第一。

    温宁愈发满意了,笑道:“姒婴,以后我若无趣,可能过来寻你?”

    姒婴托着空碗,将身转了过去,反问:“我若答不可,你可会照做?”

    温宁坦诚地摇头。

    自不能照做。

    他好容易承认自己是谁了,她有好多的话想和他叙旧。七年了,他怎样成了姒家人,又是怎样瞒天过海的活了下来。

    算来算去,她平生认识的人并不多,他就是其中一个。若有可能,她想与他做场好姐妹,无话不谈。

    姒婴背对着她,将空汤碗搁下,去到一侧窗前,望着大院里的大雪纷飞,道:“雪停了,我送你回府。”

    温宁垮了笑脸,又想起了庾景逸,酸溜溜地问:“姒婴,你可曾见过东伯府的小姐?”

    她不信表哥会这么快变心,可他还是日日前往东伯府去看那位受伤的小姐。他是太子殿下,若有赔礼之心多得是法子,何必亲自前去。

    姒婴道:“不认识。”

    温宁气道:“你是朝臣,东伯府的小姐,你怎会不认识?”

    姒婴回眸看她:“你是为庾景逸所问?”

    温宁低着头道:“是,我就是心底不舒服。”

    姒婴便将眼眸转了回去。

    很好,她很坦诚,他听了,心底也很是不舒服。

    温宁丧气了一会儿,下人将甜姜汤端来了,她便捧着甜姜汤碗,来到他身侧,学他去看大院里的大雪纷飞,道:“姒婴,你说表哥他真的是喜欢上了东伯府家的小姐了吗?”

    姒婴没犹豫,道:“庾景逸对她动了真心。”

    温宁双手捧着汤碗,认真看着他侧脸,道:“姒婴,你说这话就是在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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