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婴刚来至假山一侧的长廊,听到这话停步了。

    温宁穿着厚重的狐裘,趴在冰冷的假山岩石上,想到庾景逸,清润了眉眼,瞧着温芷,慢慢问:“姐姐不喜表哥是吗?”

    温芷轻叹:“他作为一国太子,德不配位。”

    她以为自己要嫁太子时,也曾托人打听过,这位太子殿下的人品。

    民间有他至孝之名,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闲话传出。

    平城距离京城算得远了,她也是来到京城后,才断定他是个无能之辈的。

    温宁便笑了,眸底带着温柔道:“姐姐眼底的表哥并不好,他许无能,也有些怯懦,甚至是……不够聪明。”

    于一国储君而言,这样的表哥,的确是德不配位。

    可纵聪明,有德行,又能如何哪?

    那种人,她见过,她不喜那样的聪明人。偏喜欢那愚笨的,善良的人。

    温芷顿感惊奇:“宁儿明知,还是喜欢他?”

    温宁瞧着她,点头:“姐姐眼底表哥样样不好,可在宁儿眼底,姐姐眼底的不好,在宁儿样样觉得好。”

    喜欢是最不讲道理的事。

    她明知他有许多缺点,偏就喜欢上了这样满是缺点的他,进而觉得,这样的缺点也美好。

    温芷一脸不敢置信,频频摇头。

    温宁也不为庾景逸再多辩解什么了,略显兴奋地问:“姐姐来京城许久,可曾考虑过终身大事?”

    她才来京城时,便觉李时不错,那是父亲的门生,姨丈登基后,大商的第一位状元郎,如今又已位居四品。

    虽官位低,正好倒插门,做她们温家的女婿。

    温芷睨她一眼:“我尚有壮志在身,并不先行考虑这些。”

    温宁不满道:“可我已然问过李时了,姐姐怎能撂下他不管?”

    温芷诧异道:“李时?”

    她有些印象,那是大商改朝换代后,第一任状元郎。前些年,她在伯父家住着,有个极有规矩的公子,常来探望伯父,据说是伯父的门生,很是古板木讷。

    温宁点头,一脸期许地看着她:“姐姐见过他吧?我瞧他是极好的,刚好配姐姐,做我们温家的倒插门女婿。”

    温芷抬头看天,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儿,见天色已然晚了,放下头,道:“宁儿,天色晚了,你该回去了。”

    温宁顿时站了起来,一阵摇头:“我不走,今夜我要与姐姐一起睡。”

    姒婴将两人的悄悄话听完,面无表情地来到假山下,背对着温宁蹲下身:“上来。”

    温宁见他来了,又是一阵摇头:“我不上去,你自己回去吧,今夜我要和姐姐一起睡。”

    姒婴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上来。”

    温宁从来不吃这套,当着他面,笨拙地下了假山,握住温芷的手,拉着她就要往前院走。

    温芷无奈道:“宁儿,我如今做着男子装扮,你与我睡成何体统,还是回去吧,伯父伯父会担心的。”

    姒婴站直身,上前握住了温宁的皓腕,道:“你若不想教你父亲误会些什么,最好回府居住。”

    他今日当许多人,带她离开温府,她若彻夜不归宿,不等明早,温辅良便要带人上他府邸兴师问罪了。

    温宁将此事忘记了,不舍看眼温芷,想着已然记住了姐姐的府邸位置,明日再来寻她,倒也不急这一时。

    便道:“殿下你蹲下身来,我要上去。”

    谁知,姒婴听到这话,直接将她皓腕松开,迈步便走。

    温宁看得一头雾水,匆匆向温芷告别后,便追了上去,连声问:“殿下怎不背我了?殿下为何走这样快?”

    姒婴头也没回。

    他并非现在才发觉,也是早早便知了,温宁嘴里虽然喊着他殿下,却丝毫不尊重他。

    一口一个您,却拿他做庾景逸使。

    出了新宅门,他钻入小轿里。

    温宁紧追慢赶地,总算在小轿即将起轿前,钻了进去。

    气喘吁吁地坐下身,怒目瞪着姒婴:“殿下是在生气吗?”

    若论起生气,她才是更应生气的人。

    姒婴没理她,食指轻扣轿厢,两名轿夫一前一后,随之将轿抬起,往平王府走去。

    温宁将脸凑近他脸,眯着圆眸打量他:“殿下因何生气?”

    姒婴直接将她脸推开,淡淡道:“坐好。”

    温宁撇嘴,却是回到自己位置,笔直坐好,嘴里却没闲着:“殿下这气生得好没个道理。”

    说着,她往自己身上的狐裘下面摸了摸,成功摸到了装银票的朱盒,又换了笑脸道:“殿下放心,温宁借您的银子,定会还给您。”

    回平王府的路,路程漫长,姒婴再未曾说过一句话。

    温辅良见天色晚了,自己女儿还没回府,心底难免胡思乱想,迎着寒风站在府门前,脸色很是阴沉。

    直至夜色下,一顶小轿,慢慢来到府门前,落了下轿,里面钻出了两个人,温辅良脸上的阴沉尽数消散,笑眯眯地看着姒婴。

    温宁跟在姒婴身后出了轿,见父亲站在府门前,忙上前抱住他手臂,甜甜唤:“父亲。”

    温辅良将她上下打量好几眼,对于姒婴的完璧归赵很是满意,摸了摸她头,温柔道:“你母亲担心你,进去吧。”

    温宁抱着父亲手臂,往身后姒婴身上看了眼,点头,迈步就往府门内走。

    可不过走了几步路,见父亲没回头,马上折返回来,躲在门口,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朱门上,听着父亲要与姒婴说些什么。

    姒婴面朝府门,自然看清了,向温辅良颔首道:“千岁,姒婴告退。”

    温辅良捋着半白长髯,笑眯眯地道:“姒老弟,且慢,老夫有一事不明。”

    姒婴负手平视着他:“千岁但说无妨。”

    温辅良道:“敢问老弟可是向老夫求亲?”

    温宁与姒婴买到新宅后不过几个时辰,整个京城传开了。

    三品的姒大人,竟向平王千岁求亲,求娶千岁的独女,骄阳郡主,平王同意了。

    姒婴温润了眉眼,眸色极冷:“平王千岁,求字何解?”

    他要做萧云毓,娶自己的太子妃,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她纵身份尊贵,他也不遑多让,用不上一个求字。

    温辅良步步迈下台阶,来到他身前,轻声道:“你我心知肚明,这样的消息已然在京城传开了,老夫身为平王,来日不好向天家交代。”

    龙椅上的皇帝,是他的义兄,还是他的姐夫,若只是皇帝,他并不怕他,自己的女儿,想找谁做夫婿,便可找谁做夫婿。

    有了这层关系在,他总要向天家有个交代。而这个交代,他必要将自己摘出去。

    姒婴怎会不知他话中意,于是笑道:“姒婴于朝中为官数载,却忘了告知万岁一件事。”

    温辅良故作惊奇:“姒老弟贵人多忘事,敢问是何事忘记告诉了万岁?”

    姒婴目光看向平王府府门,一字一顿道:“姒婴来自姒家,很早时,却有另一个姓氏,姒婴本姓萧,名云毓。”

    温辅良一脸震惊,不由倒退几步,略略扬声道:“萧云毓?!这名好生耳熟,老夫曾有一学生,乃前朝第二尊贵人,姒大人怎与老夫的这位学生同名同姓?!”

    温宁躲在门后,疑惑皱起了眉。

    她怎听着这话的语气不对?

    还有,父亲为何要说,殿下是前朝的第二尊贵人,那第一尊贵人是前朝的万岁吗?

    姒婴将视线落在故作夸张的温辅良身上,微笑道:“平王,姒婴就是他。”

    温辅良又是倒退一步,像是今日才认识他,将他上下一通打量,连连称赞:“殿下福大命大,老夫万没想到,您竟回来了,还要完成那桩婚事。”

    他说着,假模假式地,就要拜姒婴。

    姒婴也不拦着,安心受他假模假式地一拜,道:“温大人,孤与太子妃的婚事,乃父皇、母妃之令,今时孤做了姒婴,这婚事却不可不认,明日早朝,孤会向庾成道明因果。”

    温辅良听到这话,反迈前一步,往夜色的穹顶望了一眼,道:“天色还早,万岁尚未休息,殿下没死,乃是好事,好事不分晚迟,还是现在告知万岁为好。”

    他说着,向身后道:“来人,老夫要入宫。”

    姒婴心知,温辅良这是在逼自己。

    他若想借用萧云毓的身份,必要现在随他入宫,向龙椅上的逆臣,将这层窗户纸提前捅破。

    他看着笑眯眯地温辅良,眸色极冷。

    大商的聪明人很多,温辅良是聪明人之中的聪明人。若说有谁知晓他真正的身份,普天之下,光靠猜测,就猜出的,也就是温辅良了。

    他笑道:“温大人,孤若不想现在去哪?”

    温辅良将双手一摊,一脸无能为力的为难之色:“殿下是何人,温辅良不过是个臣子,您若不肯,温辅良自然不能强迫您。只是,温辅良得知这样大的消息,自要连夜入宫,亲自面见万岁,将这份大喜事,亲自告知万岁才好安心。”

    在他眼底,自己的义兄是个愚笨之人,那是个武夫,虽做了天子,却不擅长权谋之事。

    姒婴这些年隐姓埋名,搅乱了新朝这滩本就浑浊的浑水,为了什么,自家义兄心底清楚,却将希望寄托自己身上。这本就是为了逼自己,主动坦白前朝那段隐秘且不可告人的事。

    他偏不愿。

    而姒婴,他是真殿下,毋庸置疑。他不在乎,他却在乎。这段往事,他必要将其埋入黄土不可。

    他要做萧云毓,娶他女儿,他同意了。

    可他温辅良的女儿,也不是白娶的,他要娶,便要随他心,将那段过去隐藏不可。

    姒婴将眼一眯,突笑了:“也好,孤便随你走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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