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解意

    书斋外面,碧苔点缀潭水,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朱凝风却把自己关在斗室之内。一方面依然为了寻找秘籍,另一方面却也心事重重。

    她发现自己非但未把刘向南视作仇人,反而对他的感情与日俱增。她明明渴望与他共度余生,举案齐眉,却又不敢去触碰那条禁忌线,仿佛成为刘向南的妻子,她便是别人眼中忘恩负义,大义灭亲之人。

    当她还是孤儿的时候,她流离失所,举目无亲,朱家收养了她,她曾经一度将朱家视作超过衣食父母的神仙佛祖,也曾立誓若要她一死报答朱家,她必无怨无悔。可此时此刻,她所面对的局势,显然不是牺牲了她性命便能解决的问题!

    朱凝风深深清楚,刘向南带给她的何止是一段感情!他对她改变太多!经历了战场上诸多生死,而今她更能体会刘向南自小所背负的国仇家恨。与他相比,她所承受的仇恨可说是微乎其微。但只要是仇恨,便会牵绊人,何况是刘向南那种经历过非人遭遇的人!她已经消解了想通过三言两语去劝他放下仇恨的想法。从前倒是想过一路相伴他,然而如今看来,容不得她选择这条路。

    是否人的历练中总免不得阵痛?陆云贞曾经将陆岭寨托付给她,却也是一种对她的考验。尽管保护陆岭寨这件事,她做得并不理想,陆岭寨也被刘向南的熙国军队摧毁得稀巴烂,可恰恰是经历了一个可悲又无能为力的过程,让她更加清醒意识到世间弱肉强食的可怕,也更能明白为何从前刘向南要冷血执着复国。

    朱凝风不得不承认,她从前对许多人和事的看法,的确有单纯天真之嫌,对于刘向南的了解似乎不够深透。可即便今天想明白一些事理,她却还是无比坚信,善待他人,善心为本的准则一定是没有错的,好比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濯清涟而不妖。

    书斋内宁静无扰,和靖明府的喧嚣自是不同。

    她从前年纪尚小,得太君宠爱,又乖巧机灵,将靖明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为名副其实的管家,得到众人嘉许,难免少年得意,心浮气躁,于学识武艺上,并未苦学深究,后来经历了诸多劫难生死,又被靖明府上下寄予厚望,才知自己才疏艺浅,如今机缘一来,便发奋用功,这些时日,她日日废寝忘食,埋头苦学,便是为了让自己不负众望。

    朱凝风发现她最爱看的自然刘向南本人的笔墨手稿,那些诗词曲赋,书画字帖,皆是精妙绝伦,才气横溢,朱凝风即使不是行家,通过对比靖明府三爷和存哲少爷武夫拙作,她愈加能感受到刘向南身上超凡脱俗的文人书生意气。

    而他的手稿中,她最爱则是他写的诸葛亮《诫子书》。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这则字帖警示世人治学立志,莫虚度光阴,于她颇是鞭挞作用。她身处这所府邸中,终日无所事事,看似被囚成了名副其实的“人质”,却也是因为这段短暂宁静的时光,给了她一个独特环境,让她短短时日内学艺突飞猛进,许多观念也在逐步改变。而这一切的背后,都离不开他的“用心良苦”!

    “我的心意,难道你今日才如梦方醒?”

    朱凝风回忆着他的话,字字咀嚼,只觉字里行间,如一坛经久陈酿,苦涩又微醺的味,回味无穷。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留下玉佩离开她的早晨,她是有多么绝望悲伤!她也曾无数次忧伤自问,为何他要放弃她?为何他断是不肯给她机会?

    而今似乎迎来转机。这不正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吗?不仅给了她机会,还传授她奇门遁甲此等毕生绝学,甚至纵容她当“间谍”!这份情义,比之当年千里相送,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凝风恍惚了一阵才收回神,想起今日她为刘向南亲手做的糕点还未送去给他。她无法卸下朱家间谍这层身份,行动上总是有所克制,但是亲手为他做的糕点,却会如期送到。自从经历了糖水毒药事件,她就彻底放弃下毒念头,更加变本加厉任让自己去喜欢刘向南。

    她离开书斋,打算去膳房取正在蒸火的糕点。路过后花园,远远又见到毕茹在开开心心地荡秋千,那抹鹅黄色裙子飘飞在半空。

    朱凝风有时在想,如果没有朱家这层身份,那么她和刘向南相处,是否就会如那日她所撞见的那一幕?

    当时她头一次见到刘向南那般温暖善意对待一个女子,这与对待她的方式大相径庭,所以她才会吃醋,无比难过。后来知道他是毕茹兄妹的恩人,心中早已没有了当初芥蒂,又一步步感受到刘向南对她与众不同的“厚爱”,她算是领会到了她在他这里的“与众不同”了。

    朱凝风拿着糕点朝刘向南房中走去,如今她可谓进出自如,无人拦她。

    和往常一样,朱凝风推开门,以为刘向南会不在房中,大部分时候他是神龙不见首尾。怎知推门入内,便见到刘向南伫立庭中,长身玉立背向她,指中掐算,似在推算什么。

    朱凝风所猜测未错,刘向南近日对于朝中局势愈发关心,此刻他正沉浸在术数推测时局中,对于朱凝风到来,未曾及时理会。

    片刻之后,他才收回长指,侧首凝望朱凝风,柔声唤了她名字。朱凝风分明见到刚才还是一脸清寒端肃的人,此刻便云淡风轻了。

    “今日做的是芍药醉香酥,尝尝吧。”朱凝风一见到他,除了还会莫名地脸红心跳,笑容却愈发粲然明丽。

    刘向南看到朱凝风亲手做的糕点,自然是满心欢喜,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对她说:“无须每日送糕点,只要见到你,我便心满意足。”

    他如今和朱凝风说话少了“隐晦”,不再是和从前一样“口是心非”。

    “只要你喜欢吃,我天天做给你吃!”朱凝风也识趣地回应他,虽然她还是说得有些尴尬不自然,毕竟朱家仇敌的身份还未完全卸下。

    刘向南对她的反应倒是不以为然。只要朱凝风在他身边,他便能体会到那种魂牵梦萦的醉心感觉,这是任何一个女子都不曾给过他的,包括师妹陆云贞。

    朱凝风悄然打量他丰神俊朗的模样,真觉他当真是她平生见过最好看的人,便萌生了想与他倾谈的想法,于是便道:“我把你从前在华山求学的书册都看过了,哼!你什么来历,我了如指掌,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清楚你的底细。”说得娇颜俏丽,美目灵动,一股与有荣焉的小小得意。

    她如此自信的话,自是有理由。

    从前在地下石城中偶然得知他的童年,如今又得知他青年求学之路,虽和他在一起时日不久,然而凭着这份了解,却足以胜过他身边任何一个人。

    “是吗!知道了又想怎样?”刘向南看似随口一应,却语带机锋,笑笑凝视她。朱凝风如果没有仇恨背负,便会和地下石城一样对他倾心相待,而他也乐意见到她主动投怀送抱。何况朱凝风还能将他从前求学书册都读进去,又藏了一份想了解他的玲珑心思,这倒是令他油然心悦。

    “我最喜欢的当然是你字帖中那篇《诫子书》!”她颇有心触地念道:“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

    刘向南沉吟地听着,凝声问:“你有何感想?”他知道朱凝风素来机灵,善于借事喻理,如今提到《诫子书》,必怀了心思。

    朱凝风定了定神,煞有介事反问:“你真的想听?那我可就实话实话了。”

    “诫子书第一条立志!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何将复国视作人生头等大事。复国不单为了报仇,更是你施展抱负的志向,支撑你走到今时今日,如果要你放弃复国,无异于扼杀你的志向。草木无水难存活,君子无志而消沉。”

    刘向南只觉朱凝风今番的话令他耳目一新,不由得微微露笑,更加兴致盎然听下去。

    “其实这种体会,我也不是没有。小时候,我最大的理想是成为太君身边最得力信任的人,为了愿望成真,我真是什么苦头都吃得下。”她沉浸在往事中,颇感触地说:“以前我的志向是做一个像太君那样的人。我经常对自己说,一定不可让太君失望!”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又歉然道:“我知道你讨厌朱家,我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提朱家。”

    刘向南眉宇一动,慢条斯理笑道:“没什么!士为知己死,难得你对朱家如此忠心!”

    这一次他对朱凝风是显而易见的嘉许。

    撇开他和朱家仇敌关系,朱凝风能有此等觉悟,令他刮目相看。她不仅善良正气,还忠心耿耿。他阅人无数,自己更是精于心计诡道,当初假扮相士,头一次与朱凝风相处,为何对她一见倾心,想必也是相中了朱凝风身上这种秉性。

    朱凝风倒是心下一阵欢喜。她听惯了俞太君、朱存哲、焦重雷、邹定柏以及朱家大娘们对她的认可,唯独刘向南对她要么凶巴巴,要么一次次赶走她,如今看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是一个复杂又深刻的人,他想得到她的时候,极尽心思手段,却不曾会有溢于言表的情话或者说相机逢迎她。

    便是他这样的方式,才会令她浑然不觉沉迷下去,甚至甘愿泥足深陷……

    朱凝风微微脸红,止住遐思,思索片刻,又道:“诫子书第二条说的修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凡夫俗子,都会有阴暗、自私的时候,难能可贵在于身怀清正之气,用于安身立命。”

    “卢府家丁的事,以前你说过我单纯天真,还气得要赶走我,我迄今还是不服气。人心自有公道,卢府家丁,我对他出手相救,他却恩将仇报于我,是他不对,并非我有错。如果真要说我有错,那是我错在轻信一个人面兽心的恶人,而非错在我对他仁慈了。”

    “你的世界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我是宁愿少些杀戮,多些善待。有一句怎么说来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看这不拘小节,也可以是宽恕恶人,得仁者得天下!”

    朱凝风说得正酣畅,顺道睨了他一眼,只见他端肃持定,和大洛皇帝对她眉来眼去果真不同。

    这一次刘向南听得无可辩驳,然而他心内想法却总是不显山露水,而是淡淡应道:“你无非想劝我做个仁慈善良的人!”

    “其实不是!我现在改变了……”

    在刘向南顿感诧异的反应下,朱凝风毫不迟疑地说:“你喜欢大方承认自己是‘坏人’,但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你只是奉行‘弱肉强食’生存之道!”

    刘向南面色刹那间浮出一丝讶然,那一瞬间的怔愣,仿佛回到了当初雨夜山洞里,她忽然说喜欢他的那一刻。

    时至今时今日,朱凝风愈加看懂他。

    他清楚自己冷酷、世故,行事风格霸道强势,对他而言,只有可以利用的人和死人,没有人能阻挡他。而凝风,却是唤起他内心温情的人,如流星划破天际,撬动窒息的黑暗。

    朱凝风款款地说:“你熟读圣贤书,才高八斗,怎会不清楚好人与坏人之分?”

    如果刘向南真是十恶不赦,是非黑白不分的人,她又如何会爱上他呢……

    “你真是这么想?”刘向南眸光中有动容!她对他的解读,完全符合他的设想!

    想来他并未看错人!朱凝风注定是他所相中的不二人选。

    “你说复国就要流血牺牲,没错。为了朱家和洛朝,我上阵杀敌,免不了你死我活,而今我算是明白战乱与生死不可避免,因为有国必有立场,有立场必有争乱。”

    “凝风,你果然想法改变了……越来越明白我了!”

    刘向南看似言语由衷,神色却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憾色,直觉断定朱凝风虽是了解他,却仍深受羁绊。

    果然如他所料,朱凝风又变得顾虑,迟疑道:“有句话,我不知应不应该说!”

    刘向南闻言神色微变,似有沉思,就差对她说“若是扫兴的话,不说也罢。”

    朱凝风却像下定了赴死决心似的,非要说给他听:“只要你复国,我为朱家效劳,总有一日,我和你会有不共戴天之仇,刀剑相向时,请你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刘向南面色一僵,不由哑然失笑,心头难掩一阵说不出的烦闷失落。半晌,他似是恨铁不成钢地说:“凝风,世上最固执的女人莫过于你了。我对你怎样,青天可表,日月可鉴!”

    他长眉凝蹙,颇不解气地说:“你无非放不下朱家恩情,那我对你的情份呢?难道你一点也不感动?”

    “我对不住你!同样的,我真的不可以对朱家坐视不理!”

    刘向南忽然有种隔黄河送秋波,好意不被领情的挫败感。对于朱家人,他姑且做不到饶他们性命以成全朱凝风,可一想到朱凝风为此死了心眼将他视作敌人,他便难以接受。

    自从他和朱凝风有了夫妻之实,他便将她当作他妻子,拜堂成亲都是迟早的事,她也历练长进了,这才是属于他的妻子,可他却无法阻止朱凝风一根筋要往火坑里跳,教他束手无策。

    他就那么定在那里,心中颇是不快,克制隐忍的语气迸出一丝冷意,几分失落地说:“好!随你,你好好想清楚!”

    他平生最不喜被人违逆,朱凝风却屡屡挑衅他的底线。

    若非他对于某些渴望得到的人和事能保持着极强的隐忍心性,恐怕不会由着朱凝风一次次明目张胆和他对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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