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心障

    细雨淅沥,芭蕉分绿,雨珠拍打蕉叶,声声点点,洗却尘气,带走夏日几许闷热。

    刘向南下朝回府,便有侍女迎前为他更衣。

    按照往常习惯,他在府邸日常起居,喜欢将契真换成汉家水青色广袖长衫,这样的着装令他倍感舒适。

    伺候他的两名侍女一左一右,屏息凝神替他卸下契真冠帽官服,丝毫不敢怠慢。

    这般日常换装的微末琐事,刘向南本是习以为常,只是当身旁侍女铺开一袭汉服,待要替他穿上时,不知怎的,一幕硬生生的画面忽然自他眼前现出……

    那是朱凝风俏丽的身影,顾盼生姿的笑靥。

    “天凉了!我帮你添衣吧。” 她娇小身影依逼近他,咫尺之距,女性气息萦绕,朝他嫣然一笑,话语轻暖,动作轻柔敏捷,便为他完成了更衣。

    油然而生出来突兀幻觉,令刘向南蓦然心间一紧,似有伤疤被揭痛。

    那个辜负他的女子,他一定要忘掉她!

    刘向南即刻又让自己恢复波澜不惊,任由婢女敛眉低腰为他更衣换袍。

    门口长衣广袖的谋士徐晃佑不知何时已来相见。

    他面见少主可无需禀报,任意往来,以至于他向少主笑言:“我都快成了你半个家眷了”,这也算是少主倚重信赖他的独特恩许。

    换回一身飘逸汉装,刘向南恢复了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他眼角一瞥,淡笑道:“进来吧,想见我何须等候!”

    白袍谋士徐晃佑信步入内,关切道:“属下挂念少主安康,看来少主恢复得极快。”

    刘向南应道:“无需挂碍。只是丢了朱存哲这颗破军将星命格,上九阵修复需要更多时日。”

    他见徐晃佑似乎心情不错,便问:“你今日是来向我报忧还是报喜?”

    徐晃佑和往日一样谦和温恭,眉眼朗笑道:“无风不起浪,少主这趟回朝刮起的大风简直要把朝廷掀翻了!可知南北两院大王自从昨夜以来掀起轩然大波,大批契真幕僚群集献策,通宵达旦不辞别。”

    刘向南悠然一笑,沉吟道:“ 此种局面早在我预料之中。南北两院大王,面上相合,暗中相较。我等只需在中间相机而动,择机乃发,加以周旋离间,便能令他们两两嫉恨,争相夺权,内耗必损。”

    “少主总是料事如神。”

    刘向南胸有成竹,自信一笑,淡声道:“过两日南院大王霍律隆庆定会来见我,你说我抱恙在身,不便相见,随后领他去瀛州和涿州,让他见识两处驻扎兵况。”

    瀛州、涿州两座攻洛兵家要塞,统兵上百万,是刘向南和他的北梁近臣近年呕心沥血训练的中原精兵强将。

    “少主此举是想向南院大王霍律隆庆“亮剑”,给北院大王萧达斡“立威”,此事可放心交给属下。” 徐晃佑心领神会笑道。

    刘向南满意一笑。

    追随他的亲信心腹,越来越能明白他心中意图,对于复国来说,无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他转念一沉吟,又道:“晃佑跟随我多年,本想提擢你官职,却怪我不舍,眼下复国总需要你在我身边随时出谋献策!”

    徐晃佑由衷道:“熙人许以高官,并非晃佑所向往。忠于汉室,辅佐少主,是家父谆谆托付,也是晃佑本人心愿。”

    刘向南心间一动,浅笑道:“你有这般胸襟,我自是日后不会亏待你。”

    他展颜舒笑,是难得一见的真情流露,对徐晃佑道:“我已命人将你妻儿接到曲州,加以安顿。你老母亲手脚风寒病,无需忧心,我已替你寻了曲州最好的大夫替她把诊。”

    徐晃佑彬彬有礼的面容上浮出惊喜,拱手致谢:“多谢少主!少主不单对我有知遇之恩,更对我优待有加。”

    “不必多谢!你我何止臣属,更似手足!”

    徐晃佑心中一暖!别人眼中的少主是何等魔鬼脾性,都说他冷血无情,但少主对待北梁旧臣,却是优待有加,恩义并重!”

    他陪伴少主多时,越发被少主魅力所折服。少主虽然心机深沉,复国手腕狠辣,但他却能识人于微末,明辩善恶,比如过去假仁假义的窦善昌,被少主杀死,却也是死有余辜。

    只是唯独近来的朱姑娘,却让徐晃佑有些看不懂少主了!

    若说少主对朱姑娘无情,何以会与朱姑娘情分匪浅,愿意与她拜堂成亲呢?而若说有情,又何以闹成分道扬镳,两相决裂呢?

    如此一想,徐晃佑心下斟酌,别有深意道:“少主对朱姑娘青眼有加,已经和她拜堂成亲了,却没想到朱姑娘不念少主不杀之恩,做出背叛之事,少主对此作何感想?”

    刘向南面色转沉,眼眸陡然冷了几分,应道:“从今往后,休得在我面前提这个人的名字!”

    徐晃佑微笑摇摇头,少主这是在逃避,还是对朱姑娘真心恨极了?

    他无惧少主抵触之意,反倒生出了一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便道:“容属下说完话。难道少主和朱凝风成亲,是为了引来陆云贞对付她?”

    刘向南怔住,一时哑口无言,想了想,毫不犹豫地道:“是!”

    怎知徐晃佑不置可否,固执道:“少主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属下!属下想说,天下女子何其多,少主犯不着娶一个处处与你作对的人。”

    刘向南心间仿佛被什么重重一抓,无端生出楚痛……

    没想到时隔一段时间了,自己居然还是会迅速被“朱凝风”三个字触疼了心扉。

    “少主……”徐晃佑见刘向南恍惚出神,不由唤了他一声。

    他亲眼看着少主在梅苑和朱姑娘两相恩爱,形同伉俪,最后朱姑娘却做出破天荒之举,背叛他,又离他而去,少主虽然也动过杀念,最后还是纵她活路,这着实不像少主一贯的处事风格!

    徐晃佑的所思所顾虑,很快被刘向南收入眼底!不消说,这又是一个想看穿他那点 “感情心思”的窦善昌。

    刘向南遂冷静起来,淡声道:“晃佑想对我说什么,开门见山地说吧!”

    “属下想说,帝王霸业之路,艰难重重,专情远比多情更易被人抓住把柄!”

    “你无非想说我对朱凝风动情生意是不妥!”刘向南深吸一口气。

    “少主一向以复国为重,又兼一表人才,天下女子本就对你趋之若鹜,属下希望少主选择一位能辅佐你复国大业的贤惠佳人。”

    “够了!除了复国,其他事无需替我操心!”刘向南清俊的眉眼涌起一抹不悦。

    这些劝他之话,他何尝不懂,然而却不愿多听!眼下他只想极力抛除这些恼人杂念,让自己心无旁骛复国。

    徐晃佑动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干笑几声,温声道:“比干有七窍玲珑心,少主的心思,恐怕连比干都要甘拜下风!”

    刘向南淡淡一敛长眉,不置可否。

    徐晃佑向他默契一笑,不知怎的,他发现自从上九阵破灭之后,少主身上的变化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从前的他春风满面,口若悬河,仿佛一颗冉冉新生的王族后代星曜。

    如今他历经大风大浪,九死一生,顽强苟活下来之后,整个人却也变得更深沉复杂了,他收起从前那份浮于人前的飞扬洒脱,更多展现出一种成熟内敛气度,性情也比此前更讳莫如深了。

    “少主,属下察觉出你近来似乎变了!”

    “有所经历才会变化!”刘向南眺望窗外那抹芭蕉绿,不以为然应道。

    “属下一直好奇,自从少主认识了朱姑娘之后,整个人好像脱胎换骨变化了,看来朱姑娘还是能影响到你……”徐晃佑对少主的一言一行一举最是熟悉,少主的变化,他最能敏锐察觉。

    原本他从少主和朱姑娘的相处中,看到了极为难得一见的少主一面,却没想到他的爱情来得极快,消失得更快,仿佛昙花一现……

    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说话打脸了!刚才明明也是他主动劝少主放弃朱姑娘在前!只是朱姑娘给他记忆太深了,这姑娘身上的温暖向阳,似乎极能和少主一番互补。

    刘向南对徐晃佑的话讳莫一笑,并不作答,眉间似有怔忡。

    徐晃佑应是不知晓他的转变来自两件极为重要的事。一件是他与朱凝风地下石城相识相爱,另一件事则是他在阮家村弑师明志。

    两件事皆与复国有关,代价何其大!

    为了做到决绝复国,他选择断情绝爱,放弃醉心的爱情!

    为了证明他决不被任何人阻挡复国道路,他弑师明志,走上不归路。

    可并非所有的事,他都能做到按照既定的目标勇往无前。

    他也会执念动摇。

    比如,明明亲手斩断的爱情,却又重新拾回来……

    这莫不是应了一句佛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仿佛是心障难消!

    刘向南颔首眺望,不知何时,窗外芭蕉浓绿已到了尾声。

    片叶舒展,荫满中庭,叶扇和叶心相互依恋,一卷卷,一面面,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仿如他心中那处难解迷结!

    直到他逡巡的目光,落在了对面花厅墙壁上悬挂的那幅《梁云十六州》舆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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