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谏君

    曲州是熙国重要的军事重镇、交通中心及商贸都会,位于幽蓟十六州汉地境内,为契真五府都之一。

    此刻曲州皇城内,紫隆殿富丽堂皇,歌舞升平,霍律嘉绪正与北院大王萧达斡饮酒赏歌,好不快哉。

    “刘向南怎么还没到?朕等他多时了,真是岂有此理!越来越放肆了!”皇帝霍律嘉绪显是按捺不住,一碗酒仰头喝下之后,龙颜颇不满,显露年轻帝王的矜傲与浮躁。

    萧达斡旁敲侧击,压低声音道:“ 从前刘向南唯太后马首是瞻,如今权倾天下,谋逆之心昭昭,皇上想驾驭此人,只怕他早生反叛之心……”

    皇帝重重一怔,随即阻止他说下去:“萧卿家,不得胡乱揣测!”

    萧达斡是萧太后宗室嫡亲,骁勇善战,为契真新秀猛将,自萧天佐上九阵丧生之后,他被提擢为北院大王,辅佐少帝霍律嘉绪,因擅长揣测帝心,日渐得皇帝倚重。

    还未说完,皇宫内侍官来报:“丞相求见。”

    “快请!”霍律嘉绪下令之后,竟止不住心间微微跳动,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位风华绝代的熙国丞相了!

    自上次攻洛收兵止战后,刘向南便借口养病为由,多时不在契真上京御帐露面,然而此人不现身契真上京御帐,却留在梁云十六州熙国辖地内曲州皇都,背后极尽操控朝野,拔擢梁云汉地文臣武将,可谓独柄大权,功高震主,常常令霍律嘉绪大为不满,有种被牵制的无力感。

    半晌,在皇帝和大臣注目下,刘向南出现在金銮大殿上。

    只见他一身契真公卿华贵深紫朝服,信步而来,衣冠持重,气度清贵,只是周身散发出来的肃陆凝重气场,与从前的春风满面,判若两人。

    “臣参见皇上!恕臣晚来一步!”刘向南颔首步入大殿,像过去一样,气度翩然,行举从容,对皇帝行君臣之礼。

    霍律嘉绪和萧达斡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刘向南身上,只见他依旧风神俊逸,仪表卓然,看起来比前阵子气色好了许多,不再是苍白无血色的寒漠面孔。

    “丞相真是姗姗来迟,让朕等得望眼欲穿,心焦如焚了!”霍律嘉绪打趣笑道,口吻却夹带些许不满。

    刘向南目光一凛,面不改色,沉声道:“臣知罪!”

    皇帝被他身上那股清冷倨傲气息所慑,顿时怒气消挫几分,不得不换了温和口吻,说道:“丞相快入座,听闻你康复甚顺,可喜可贺,朕的肱骨大臣又回归了!朕今夜特意为你安排了接风洗尘。”说完褪去刚才的责备,转为神采奕奕。

    北院大王萧达斡却皮笑肉不笑,阴恻恻道:“皇上知道丞相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今夜接风洗尘,所招来歌舞美人,皆是中原冠绝,必令丞相大开眼界。”

    “皇上费心了。只是臣原本不喜声色犬马,但如果皇上今日想遣乐,臣自然奉陪到底。”刘向南风度翩翩回应,语气不冷不热!

    霍律嘉绪即刻挂不住脸,待要发作,却又生生压下不满,蓦然想起上个月刘向南还曾送来奏疏,劝他勤于政事,少沉湎酒色。

    他观察刘向南,从进来那一刻,一直矜傲不苟言笑,他遂别有心思说道:“朕观丞相似心绪不佳,不若今夜君臣无碍,开怀畅叙,杯酒共乐。”

    刘向南落座,目光环视一周,入眼皆是酒色迷离,歌女缭绕,一旁萧达斡虽酒胆微醺,却目光凛然,暗自打量他。

    刘向南心中有数,面上波澜不惊,眉眼淡然,虽然他也知道霍律嘉绪素好射击骑马,歌舞载乐,但今夜皇帝和北院大王一唱一和,反倒令他所有警觉。

    趁着倒酒间,霍律嘉绪问道:“丞相心疾可有好转?听说差点命不保身。”

    刘向南唇边扬起隐隐冷傲笑意,应道:“有劳皇上挂心,臣不单毫发未伤,还能修复上九阵,功力比之从前更胜一筹。”

    他淡然回答,眉眼难得一见的自负笑意。

    这抹春风得意,不知怎的,在霍律嘉绪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心悸胆寒。他知道刘向南为保住上九阵阵心,竟换心埋阵,此刻身上装的是童子之心,性情比之从前更阴鸷。

    霍律嘉绪不自觉露出忌惮笑容,逢迎似应道:“丞相将生死与大熙国运相连,乃大熙社稷之福,朕一直记得母后对丞相的允诺,如若有朝一日收复南朝,朕定会助丞相光复北梁。”

    “多谢皇上!”刘向南唇边扬笑,踌躇满志道:“洛朝气数未尽,苟延残喘已久,此次被我朝重挫锐气,相信不日大熙很快踏平南朝。”

    他目光炯炯,自信从容,却让霍律嘉绪感觉到一种巨大胁迫。

    霍律嘉绪很清楚自己虽然是皇帝,但是他没有母后的胸襟和手腕,想要这位雄霸天下的卓绝人物服服帖帖做他的辅臣,实在勉为其难。

    他正沉思间,萧达斡已插话:“丞相,皇上特意寻了一位南朝世外高人乐师,编排了一曲南朝绝世歌舞,特意想请丞相品鉴。”

    霍律嘉绪这才回神,笑道:“丞相文才武略皆通,朕早就想让丞相替朕过目宫中所训练舞女是否合格了!”

    刘向南沉吟着,面上却淡淡一笑,

    不多时,殿中烛光摇曳,二十名舞女分作两列,鱼贯入场,一个个婀娜多姿,体态轻盈,跟随节拍,翩翩起舞。

    香风拂袖,彩袂飘飘,使人眼光缭乱,仿佛置身于蓬莱仙境中,紧接着鼓乐大作,钟、磐轻扣,琵琶慢拢,一曲雄浑大合唱响彻大殿上空。

    “霓裳羽衣曲?”刘向南凝神辨音,遂而发问。

    “丞相才识过人,慧眼识曲!”霍律嘉绪称赞后,神秘一笑,朗声道:“丞相难道没有发现这是一群男挛舞伎吗?我将他们训练为宫廷禁卫军,你看可好?”

    刘向南皱皱眉头,心下思索,霍律嘉绪是怎么会想出让娈男来做贴身禁军呢,这一定是萧达斡献的馊主意!

    传闻萧达斡这等宗室贵族喜好酒色,宅中蓄有众多妖童媛女,并训练他们充当近身护卫。平常在府中与娈男寻欢作乐,外出行事打猎,不忘携带这群名义为护卫的娈男。

    刘向南正私下嫌恶间,四周已被一群脂香粉气争相恐后围绕,谄媚献色,举杯相邀,不断向他劝酒。

    霎时他眼前一片魅眼妖艳,腰肢扭动,风情迷人,大有迷惑心智的画面。

    他礼节性连喝几杯酒,忽然,一位娈男舞姬伸出纤纤细手,端着酒杯递到他面前,长而尖的指甲炫目迷人,花枝招展,极是妩媚。

    一丝戒备自刘向南心头生出!

    他不由凝目细看:女子脂粉香味如此独特,舞姿独特又蛊惑,似带神秘感……

    那舞姬反倒不惧怕他冷傲气度,妖冶眸光闪烁,水蛇般身段柔软靠近他,竟毫无顾忌地偎依向他。

    电光火石间,那舞姬五只手指甲已弹出五枚暗钉,朝刘向南心脏处挥射!

    怎知那歌姬手中酒杯被刘向南一把夺过去,适时挡住进攻而来的指甲末端尖尖毒针。

    只听歌姬一声惊恐娇呼,刘向南已拽住她手腕,迅速扯开一段衣袖,分明看到三朵梅花印痕!

    刘向南惊怒交织,看向皇帝和北院大王,叱道:“皇上,为何大殿之上会有杀手?”

    那舞姬收住指甲银针,速度之快,如蝶翅扑闪,以轻功做掩盖,娇滴滴地避开刘向南的反击,妙曼身姿匍匐在地,哀怜看向皇帝,央求道:“皇上饶命!奴婢的舞姿无意间惊扰到丞相了!”

    “怎么回事?有人胆敢行刺丞相?”皇帝一并慌乱,惴惴不安看向北院大王。

    “无妨!近来要刺杀我的人多得是了!”岂知刘向南却冷蔑一笑,从容不迫说完,当即要皇帝将这群舞姬处死。

    一旁侥幸存活的舞姬极力向霍律嘉绪献媚求饶。

    “丞相,朕绝未料到此种变故!”霍律嘉绪看向北院大王,心下立时反应过来,明白了方才这出刺杀,一定是北院大王私下安排。

    原来这出类似“鸿门宴”的歌舞盛宴,乃是萧达斡为皇帝出谋献策,精心筹备,名为歌舞,实为试探刘向南底细和本事。只是皇帝却被国舅蒙在鼓里,尚不清楚舞姬中藏了杀手,于是刚才一场忽如其来的杀祸已然发生。

    想到北院大王是他心腹,皇帝到底还是平复心情,淡声道:“丞相息怒,朕不清楚禁卫军中竟混入要谋害丞相的贼人,朕一定处置他们。”

    刘向南却不予解释,唇边掠过一抹会意冷笑,锐利目光逼向萧达斡,冷嘲热讽道:“北院大王安排这出歌舞戏,当真演得真惟妙惟肖。”

    说罢霍然立起身,广袖甩掷,面色阴寒,心中冷冷一斥!想来熙国的明争暗斗是要逼他出手摊牌了!

    皇帝夹在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是皇亲国戚,彪悍蛮横的北院大王,一个是朝廷权臣,心机深沉的熙国丞相,新晋皇帝只好屏息呼气,束手无策。

    “来人,替皇上召文武大臣,即刻上朝!”只见刘向南眉眼闪动出一抹冷厉,果断下令。

    霍律嘉绪心中一凛,刘向南明显不将他放在眼中,此刻他按捺不住,扬声道:“有事当面禀报朕,何必动劳文武百官呢?”

    怎知刘向南不亢不卑伫立,背手在后,冷傲气度,令皇帝不敢小觑,只听他别有深意道:“皇上,臣有忠言直谏。”

    承庆殿,数十支粗壮宫烛燃着亮堂堂的火焰,驱散了殿宇内的阴暗,映照着御座上正强压怒火的契真皇帝霍律嘉绪。

    大深夜,数十位身居要职的文武朝官被唤来临时上朝,六部九卿更赫然在列。

    满朝文武都诧异丞相刚回朝便以皇帝之名临时召集群臣,深夜议政,这做派果然足够专横跋扈!

    殿堂上,契真北面官员、汉室南面官各自肃容整衣,列位而立。

    霍律厚向南话锋藏机,昂然道:“臣远居僻地,从未怠慢朝事。皇上若要与臣议政,秉烛相谈,长夜不眠,臣自不必推托,然而皇帝今日安排歌舞,则是以娈童作乐,沉湎酒色,有违风化,过去臣已多次谏言,望皇上及早改之,悬崖勒马,造福社稷!”

    皇帝头一遭被刘向南不留情面弹劾,心头十分不悦,怎奈皇帝宝座刚坐上不久,他始终忌惮刘向南这位权臣。

    他想起数日前萧达斡说过的话:“刘向南越来越目中无人了!身作契真重臣,借口养病在外,不来事君,如此行径,分明触犯龙鳞,彰显权臣之威。”

    霍律嘉绪叹气道:“自太后病危以来,刘向南一手遮天,独揽军政大权,北院大王有何良策削他大权呢?”

    萧达斡于是献策这出试探刘向南“脾性”的舞宴,用以看看刘向南那藏得极深的“真面目”。

    今夜刘向南飞扬跋扈,果然是真面目示人了。

    此时刘向南已怒火消却,冷静道:“皇上息怒,待臣说来。”

    “刘向南……你……”霍律嘉绪待要发作,触碰到刘向南倨傲冷冰目光,不禁气焰退却三分。

    “诸位卿家,食君之禄,岂可不忠君王之事?君主有过,耽废朝事,为臣者理应拨乱反正,清肃社稷。”

    他信步走动,唇边浮出一抹运筹帷幄的笑意,徐徐道:“臣刚归朝,早知太后病危以来,朝中人心浮乱,朝纲废弛,不若趁此机会,以接风洗尘为名,召集百官,广开言路,从谏如流,以清肃朝野不正之风!”

    刘向南侃侃而道,浅笑眉目中,一股震慑气魄不经意流泻开来。

    本该是谪仙出尘的男子,斯文清秀的眉眼,犹带几分温润书生气,却因为嗜好于权柄,从而蒙上了一层权臣的阴霾……

    “晃佑,替我将奏疏读给诸位卿家听。”随着刘向南一声旁若无人的下令,殿堂一片文武官员神色轰然。

    徐晃佑官阶算不上高,却被唤来殿堂公然宣读谏言奏疏,不消说,朝野上下今日对于丞相专横弄权,总算有所领教。

    徐晃佑遵照刘向南旨意,念完了皇帝霍律嘉绪沉迷酒色,荒废朝政的厉言奏疏。

    待他念完,刘向南朗朗道来:“大熙数百年基业得来不易,君王疏于朝纲,上负祖宗社稷,下愧黎民苍生。皇上贵为一国之君,理应以苍生为己任,岂能耽于享乐,沉迷不悟,铸成大错,招致江山倾覆,后悔莫及!”

    霍律嘉绪气得面色发怒,方才的《霓裳羽衣曲》那群男挛舞姬,全都被刘向南当作祸乱君心的罪人,斩首示众,告知百官。

    他虽怒极,最终还是恨恨道:“丞相一来,就给朕带来一场雷厉风行的谏言,果然是良臣难觅,猛将难寻。”

    刘向南却从容不迫道:“皇上若能体察臣良苦用心,自是君臣和睦,上下齐心。”

    说罢也不拱手相拜,更不行君臣之礼,而是颔首浅笑,睥睨自如。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当面参劾丞相触怒龙威之行径,反倒都三缄其口,不敢造次。

    当中声望最高者当属于越韩德让。契真于越由帝王赏赐,官阶尊贵无上却无实权。

    只听于越韩德让忽然问了一句令在座所有人皆感匪夷所思之话:“太后说过丞相为上九阵甘愿换心祭阵。不知丞相如今换了童子之心,是性情纯良了还是走火入魔了?”

    刘向南脸色一沉,眸光深沉。

    所谓的剖心祭阵,从前都是背着他议论,为何今日有人敢在满朝文武面前公然相问,这明明是含沙射影诋毁他清誉。

    他乃北梁皇族后裔,身份尊贵,一身绝学,素来傲视凡俗,岂容他人众口铄金,肆意诋毁?

    何况他所有的心血付出,也帮助契真削弱洛朝军事兵力,攻城略地,屡立奇功,对得起熙国契真。

    想到朝中那些反对他的契真权贵不断造谣诽谤他,将他说成了那等奸佞狂妄的魔鬼权臣,他压住心中嫌恶,淡然道:“韩王所问之意,有失偏颇!昔日纣王昏庸,比干挖心而亡,商汤亡国,此前车之鉴。今日我剖心祭阵,与性情无关,却与忠心有关,足见我对大熙一片赤胆明心。为了大熙社稷,我九死一生,罔顾性命身家,韩王难道不是应该效我所为,为大熙舍生取义,尽人臣之责吗?”

    一番话,刘向南说得慨然动容,然而言外之意,却令人心生胆寒,朝中大臣噤若寒蝉。

    契真老臣此刻心照不宣,暗暗揣测有朝一日得罪这位赤焰嚣张的丞相,估计下一个被削官夺籍轮候流徙的人便轮到自己了。

    于越韩德让蔑然冷笑,不再辩驳。

    这人如此破釜沉舟,可见决绝至极。值此太后病体不明关头,朝庭夺权已露出冰山一角,往后只会更牵丝扳藤,水深火热。而刘向南似乎游刃有余,倾轧周旋间,更是笑里藏刀,刀刀见血。

    未来大熙朝政,想必会掀起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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