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今夜阴云密布。呼啸的寒风直拍人面门,每个人走出恒温的机舱都打了个激灵。

    前面的男生穿得鼓鼓囊囊,浑似一个球,刚下机就哆哆嗦嗦地给家人打电话,“哎妈,港到,嚎冷啊,你们搁哪儿接……”

    宋尘很想走快点,将近七年没有回过H市,零下十几度的温度穿过层层记忆的围障,打得他措手不及。

    可是前面的球打电话打得意外地投入,滚动得十分缓慢。宋尘呼出一口几乎要结冰的气,从羽绒服袖口里谨慎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只球,“兄弟,走快点?”

    “急什么——”大球兄弟肩膀夹着电话,不耐烦地半回过头,愣了愣,“不是,你不冷啊?”

    宋尘穿了一件长款黑色羽绒服,设计感很足,是冲浪在时代浪尖尖上的款式,贵,且薄。他点了点头:“冷,再冻就出人命了。”

    那人果然不敢再多说什么,蹭蹭地下去了。

    宋尘无处可去,再加上实在是冷,干脆直接躲进了广场的咖啡厅。

    点单的时候才给手机开机,屏幕刚亮起来,一堆疯狂涌进来的未接提示短信微信消息就让本就电量不足的手机直接再度死了机。他抬起头,点单的小姐姐非常温柔地笑了笑,从抽屉里取出一根充电线,“先冲会儿电吧。”

    好在现在已经是夜里十点多,没有点单的客人,只有卡座里几个在等红眼航班的打工人还在笔记本上生无可恋地敲着。

    宋尘给手机充上电,却没再次开机,抬头对上了店员的视线。他的肤色本身就白,被冻得甚至带了些苍白的意味,更显得五官如泼墨,店员顿了顿,默默给他接了杯热水,放了两粒百香果,递给他道:“是第一次来H市的吗?”

    宋尘接过杯子暖手,有点应付地“嗯”了一声。

    “我们这儿冷,夜里尤其冷……”店员的话有点多,宋尘炉火纯青地左耳进右耳出,果断地开机,这次手机没再掉链子,他有些不耐烦地把跳出的消息向上拨,眼睛扫过几条“老板您在哪”、“老板,大宋总来了”“老板马上签约了,您在哪里,我去接您”……宋尘叹了口气,忍住想要再次关机的欲望,扫码付了钱,拖着箱子向外走。

    “先生,咖啡没做好呢。”店员在身后喊他。

    宋尘推开店门,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纸杯,走了出去。

    手机页面上有一条来自宋澄的短信:“交易完成。你要的资料我已备好,等你回来交接。”

    屏幕被按灭了,他没有回复。

    宋尘坐上出租车,报了一个地名。

    车里暖气开得足,车窗上起了一层浓浓的雾气,他用手心划开一片,看着沿途的街景。七年未见,这个地方已经变得跟他印象中完全不同了。

    他经常在夏日里顶着烈日去买卤味的摊子已经不在了。

    每日绕着跑步的中心花坛也已经变成了一座篮球场。

    车驶过一条小街的时候,他把额头贴在了车窗上,仔细地辨认招牌上的字。

    可惜车速太快,他什么都看不清。

    司机望着后视镜,道:“那片儿以前是个服装市场,我们这辈人都在里面买过衣服,好看还实惠。”

    宋尘半晌才道:“现在呢?”

    “现在没什么人在市场上买衣服了,主要卖布料,生意也还行,我婶儿家就在街上有个店面。”

    宋尘没再说话。

    司机觉得这人有点奇怪,话少,人也冷淡,车里又冷了下来。

    宋尘提着箱子走进筒子楼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会有一种萧索的心境,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矫情了,哪里有那么多的近乡情怯十年一梦,这筒子楼做了保温层,里面也重新漆过,每层阳台上还有公共绿植,比小时候清爽多了。

    行李箱轧过平整的瓷砖,几近无声,他从腰间取出一串丁零当啷的钥匙,找到了一枚,严丝合缝地插了进去,一拧,没转动,再一拧,听到了细微的咔哒声,还是没开。他不敢再拧了,生怕钥匙断在里面。

    于是宋尘坐了下来,就着手机不多的电量,调低亮度搜索“钥匙打不开门锁怎么办”。

    排名第一的答案:找修锁师傅。

    现下已经快接近夜里十二点,加钱也不好再让老人家顶着这鬼天气过来。

    排名第二的答案:换锁。

    毫无建设性和可行性,宋尘把答案划过去,在心里把答题人开除了。

    排名第三的答案:注油或者铅笔屑。

    这个答案看上去隐约有些靠谱,宋尘提着箱子也提着胆子,再次迈入了寒风中,眼泪都差点被冻出来。

    只是这片是个普普通通稍显落后的居民区,不在市中心也不在商圈,店铺居然都关门了,只剩下长街尽头的一家店还透露着些许灯光。

    按理说这种时候应该感觉自己很倒霉,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被冻的,宋尘心里一片空茫茫硬邦邦。

    来都来了,他想。

    这条街上雪没有扫干净,当他拖着箱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走到店门口时,真是被磨得一点脾气都没了。

    宋尘推开双开门,挂在门后的铃铛清脆作响,一股十分好闻的暖意扑面而来。

    上次进食已经是八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就正对上了从操作间走出来的店主的眼睛。

    宋尘一路受苦受难,自觉此时不大体面,于是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蹭鞋底,把沾着雪水的箱子留在了外面。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发现店主还在盯着自己,宋尘回看了他两眼,店主还是没移开视线,开口道:“欢迎光临,晚上好。”

    强盗?

    黑店?

    采花贼?

    啧。

    “嗯。”宋尘应了一声,扣上了羽绒服的帽子,这件傻逼羽绒服的帽子也很有设计感,大得四处漏风,好在能阻挡别人视线。

    在这黑店一屋子甜蜜的蛋糕饼干香气的夹击中,宋尘把开锁这一事项的优先级向后调了一位,转过身拿过托盘,手伸向一盒豆乳罐子。

    不得不说,这家烘焙店虽然开在老街上,但甜品却做得十分精致,深夜居然还有新鲜出炉的曲奇。

    宋尘转过一个玻璃柜角,余光发现店主已经移开了视线,正在拿着手机发消息。他这才觉得胸口那口冰凉凉的气儿消散了,各种面包甜点已经装了两只托盘,估计明早的早餐都有了。宋尘的脚步却莫名有些滞顿。

    这一天实在是漫长了,虽然今天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漫无目的地发呆,但还是漫长到几乎消磨了宋尘平日里堪称可怕的精力。他不太想回家收拾屋子。

    店内没有放音乐,静得很,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结账。”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宋尘还是看到了店主跟人聊天的页面,几乎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绿色的消息条几乎占了整个屏幕。他移开视线。

    店主迅速地把屏幕按灭,十分利索地扫码包装。这人的手指实在是很漂亮,白而细长,骨节分明,指甲上有着淡淡的月牙,动作起来有一种灵巧的气度。

    宋尘盯着这人的手,忽然福至心灵,抬头问道:“你会开锁吗?”

    周潮:“?”

    宋尘这句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脑子抽抽了,但还是勉强撑着面不改色,甚至微笑着道:“我家门锁打不开了,这么晚了,找不到开锁师傅。”

    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宋尘咬住自己的舌头,感觉自己被冻住的脑仁正在缓缓融化,整颗脑子在脑壳里漂漂荡荡,哗啦啦地响。找不到开锁师傅,于是到一家甜品店里问老板会不会开锁,真是大聪明。

    宋尘顽强地把话圆上:“所以来看看你这里有没有机油。”

    “你是刚回H市的吧?”周潮把最后一件商品扫码装进袋子里,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一条消息滑了进来:“别让这小子跑了,抓住机会揍他丫的!”

    “下冰雹了,在店里坐一会再走吧。”周潮道:“一会儿我跟你回去看看。”

    天地良心,宋尘真不是个爱看别人手机屏幕的变态。

    他绝对不是故意看到别人聊天消息的!

    宋尘虽然不明白那条消息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谨慎地向后倒退了两步,矜持地咳了一声。

    不会吧?

    他刚到H市,不会跟人结下什么仇什么怨吧?

    消息应该跟自己没有关系,还是赶紧开锁进家门要紧。

    这样想着,宋尘刚要再向前一步,就见店主手机上消息一条条推上去,店主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机关机了。

    他跟店长对视着。

    宋尘:“?”

    他没再迟疑,连自己刚刚买的东西都没拿,转身跑出了店外,拖了箱子就跑。

    “你等等!”店主的声音被玻璃门隔在后面。

    冰雹砸得他有点脸疼。

    果然人只要不使用钞能力,就会变成倒霉蛋。

    宋尘拿出手机,想给助理发个消息,让他明早来这里报道,保证自己不会因为生活无法自理而死。

    手指被冻得有点哆嗦,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宋尘听到声音就想跑,边跑还想边回头确认身后那人是谁。

    “小心脚底下!”

    店主的提醒十分及时,可惜宋尘已经踩中了一块冰的边缘。

    操!

    难怪他妈临终前不让他再回来!

    这地儿是不是跟他八字不合!

    这一跤摔得有点猛,那人在他膝盖上按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厉声问道:“你干什么?”

    可惜他现在实在有些狼狈,即使态度严厉也显得色厉内荏。

    “看看骨折了没,”那人低着头在他腿上按着,“哪里疼吗?”

    宋尘拍开他的手,自己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好着呢。”

    他站直身子,盯着比自己高半头的人,这才说道:“我们认识吗?我得罪过你?”

    面前这人怔忡了半瞬,很快说道:“我叫周潮,你可能不记得我。”

    居然还真认识,宋尘皱着眉头,“我确实不记得你。”

    “很正常。我经常逃课,我们之前一个班的。”周潮递给他一把伞,自己也撑开一把,提起他的箱子,“现在这天气不好在外面,先回我店里吧?”

    宋尘接过伞撑开,但警惕地没动,“去你店里,等人来揍我?”

    他确认过了,面前这个叫周潮的人他绝对打不过。

    周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看见我消息了?”

    宋尘咳了一声:“不是故意看的……这是重点吗?”

    重点是内容!

    他盯着周潮,眼睛眯起来:“你们是不是图谋不轨了?”

    周潮愣了,可他还没说话,宋尘就又补充了一句,“看我有钱,于是打算图谋不轨。”

    宋尘说这话,其实也是找个台阶下,周潮方才追出来,再到方才的表现,实在不像是有仇要报仇的,再说他三省其身,虽然自己这几年很是做了些不是人的事,但他在H市的那几年还在读初中,以那时候的性格,不太能得罪人。

    周潮果然点了点头,“是的,原本这么打算的,被你识破了,不好再图财了。”

    这话在宋尘耳朵里,无疑是在夸他是个大聪明,于是他狐疑地看了几眼周潮的脸。

    周潮十分自然地帮他提着行李箱,走在前面,步子很快,一路上没再说话。

    “我是不是之前得罪过那个人?”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宋尘才开口。

    “还琢磨这事儿呢,”周潮推开门,收了伞,示意宋尘进去,“他明天过来,你可以让他请你吃饭。”

    宋尘笑了,没有说话。

    周潮把放在角落里的一只躺椅拖了过来,示意他坐。

    宋尘本来是想矜持一点,但这躺椅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居然十分柔软,他觉得自己像陷进了一团云朵里。

    “这次来H市待多久?”周潮从柜子里拿了两罐牛奶,倒进一次性纸杯,放进微波炉,“还走吗?”

    “走吧。”宋尘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周潮没再说话,微波炉暖黄色的光映在他脸上,“叮”的一声响,微波炉停止了工作,周潮扔了颗方糖进去,放在宋尘面前的矮几上,随手把空了的牛奶罐捏扁,扔进脚边的垃圾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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