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力摇手柄的小孩子们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爆起——这升降机的自重比站在上面的走走还要重得多,如果有媒体来拍,她们几个身上还得再加一个不正当利用童工罪。

    周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裤子,认为实在无法掩盖,于是也就没管自己的走路姿势,一瘸一拐地走到升降机下,握住手柄,跟着摇了起来。

    台子“咣当”一声撞到最高处的卡点,濒临散架似的晃了三晃,上面的人十分熟练地稳住了身形。

    直到这时,黄走走才从厚重的面罩后动了动眼珠,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被非匀质的绝缘材料意外撕扯出了些鬼叫的效果,“钱带回来了?”

    周行拍了拍自己的口袋。

    高温电焊枪喷出细腻的黄色火焰,一张伞状的蓝色光膜展开,电流在光膜上游走,映在面罩和少女乌黑的高马尾上,莫名显得有点温柔。

    “那你还在这儿站着,生怕腿瘸不了吗?”

    周行“啧”了一声,在T恤上蹭了蹭手上的灰,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福利院虽然现在不招人待见,但刚建成之初也是被当做区划人文重点示范项目来对待的,坐落在市中心的角落里。因此即使断了电,屋子里也并不漆黑,不远处的广告屏投下蓝蓝紫紫的光,照得饭桌上的剩菜有些可怖。

    周行呆坐了一会,腿上的伤口被酒精冲洗过,直冲脑髓的刺激感已经渐渐消退了,只剩下钝钝的抽痛,类似气极时太阳穴的跳动。

    她觉得自己这种类比十分新鲜,有点好玩。没什么食欲,目光扫过面前的食物时也就没往脑子里分辨,直接叉起来往嘴里送,发现居然是人造肉排,看来黄走走把今天自己带钱回来的事情告诉孩子们了。

    没了受资助的资格,日常开销只能由几个大点的孩子想办法搞了。所谓的“想办法”,比烧杀抢掠罪低一等,也无非就是坑蒙拐骗,再大一点想多赚一点就是——

    就在周行眯着眼睛辨认瓶子上写的到底是沙拉酱还是番茄酱时,“滴”的一声长鸣,来电了。

    地方新闻频道的投影蓝莹莹地打在墙壁上,画面还没实时调出来,声音先出来了。

    “三年一度的星际征兵活动如期而至,在各地掀起一股争为人先、当兵光荣的热潮,征兵点已经布置完毕,并提前人满为患,让我们跟随镜头看一看当地的盛况——”

    周行抬起眼睛,差点被清一色的大红绸缎俗瞎了眼,被临时召集的群演们不大敬业,到了饭点,正蹲在地上抱着盒饭吃得狼吞虎咽,被心急如焚的导播喊了两声,才茫然地抬起头来。

    镜头的角落里,导演不小心出了镜,在全体K7星人面前表演了一个手舞足蹈,试图让群演们放下盒饭、站起身来,过了大概十几秒,摄像大哥才发现了角落里的行为艺术,心虚地把镜头偏了一个角度。

    周行嗤笑一声。洗完手的孩子们排着队进来了,也不吵闹,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一排排的垫子上,仰头看着电视。

    黄走走最后一个进来,手上的水珠甩了一路,她瞥了一眼电视,撇了撇嘴,“多少年了,还是这样。”

    “是啊。多少年了,终于轮到我们了。”周行心不在焉地应和道。

    在星际征兵在K7星开始的前期准备阶段,跟小朋友一起排排坐收看这种具有搞笑效果的新闻节目,是一代代福利院儿童们的传统。

    当然再长大几岁,身份转换,他们就该考虑一下想做哪个兵种了。

    没什么职业逼迫,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他们给的钱太多了,是他们这些苦孩子们即使掉了脑袋还得竖起大拇哥的多。周行不清楚其他行星上征兵是不是也给这样一笔巨款,或许这是对K7星人心甘情愿充当全星系炮灰的补偿。

    “联盟也太看得起我们这些人的觉悟了。”黄走走打开冰箱,挑了半天,最后还是拿了罐“奇多”出来,也给周行扔了一罐,这饮料是K7星黑作坊的特产,在别的地方绝对喝不到工业糖精味道如此纯正的饮料了。她刺啦一声拧开拉环,舔干净溢出来的粉色可疑液体,眼睛还盯着投影。

    一个头发几乎快要剃到头皮的“青脑壳”正在一身正气地接受采访,表示自己从小立志做一名光荣的联盟军人,今年他终于到了法定年龄,说到这里,青脑壳喜极而泣,冲着镜头展示了自己资质证明上的年龄和照片。

    龇牙咧嘴,喜气洋洋。

    周行已经凑合着吃完了饭,斜跨在椅子上,手里的饮料轻轻晃荡着,吃饱了撑的发表意见:“真去应征的人哪有这么端正的,都是我们这样不务正业的歪瓜裂枣才对。”

    她说了这话,坐在她脚下的短发小女孩抬起头,想要表示异议,被周行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

    女主持人的声音依旧表现出了K7星系独具的热情,热情得像是热脸贴着冷屁股,不太专业。

    “方才,我们看到了K7星青年们饱满的精神面貌,预期今年报名应征人数有望突破400万,创下历史新高,必然能够助力全人类突破旧有的界限,推动宇宙边界的扩张……”

    “对了,你资料填好了吗?”黄走走问道。

    周行:“唔,应该是填好了。”

    黄走走没回头地隔空剜她一眼,“你放哪了?”

    “应该是柜子里。”

    “明天就要用了,你能不能长点心……”坐在地上的小孩子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供黄走走过去,然而很显然,周行接二连三的“应该”发挥了它词性里模糊性的本质,文件既不在柜子里,也没有填好。“你——”

    周行倒是心安理得:“我动不了。”

    黄走走:“是啊,腿癌扩散到手指头了。”

    黄走走把椅子拖出很大声响,坐她身边,从衣领上抽出来支笔,恶狠狠道:“姓名。”

    “周行。”

    “年龄。”

    “十七。”

    黄走走恨铁不成钢:“你不能说十七,十八岁才是法定入伍年龄。”

    周行十分从善如流:“那就十八。”

    “职业。”

    “混混。”

    “大混混还是小混混?”黄走走作为这里唯一的技术人员,表现出了相应的严谨品质。

    周行撑着头想了想,“写小混混吧,人要谦虚,我还有进步的空间。”

    黄走走十分靠谱,她自然不能真的写混混,笔下刷刷写得飞快,跟周行的鬼话一个字都不沾。

    周行一边看着新闻里的鬼话连篇,一边分心看看黄走走笔下的连篇鬼话。

    “……身为一名从记事起就成长在福利院大家庭的青年,我从未嗟叹过自己的命运,相反,我感激我的命运。K7星上无数的好心人为我们伸出援手,让我们吃饱穿暖,还有机会接受教育。这种人类之间的大爱令我树立了自己的人格,明确了自己的志向——我志愿做一名光荣的星际军人,为全人类的空间安全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

    周行捏扁了易拉罐,叹为观止,觉得黄走走可以不去应征,直接去电视台应聘应该也能找到份不错的文案工作。

    虽然她并非从记事起就成长在福利院,也没有受到过全人类爱的福泽,但无所谓。

    每个人的身世版本都有七八个,具体填哪一个上去,那也无所谓。

    大家爱听的都是鬼话。

    新闻主持人不知什么时候请来了嘉宾,三个人十分严肃地连线。

    主持人:“在这样一个意义重大的时刻,联盟也万分重视,派出了卡俄斯远征队的队长班利寅少校主持本次K7星征兵事宜,众所周知,班利寅少校是罕见的具有军旅经历的科学家,由此这也将是首次由人类科技先锋主持的征兵活动,张教授,请问您认为这是否是联盟释放的由科技引领人类的信号呢?”

    张教授推了推眼镜,开始了他的分析,嘴巴一张一合的,但这里没人听得清,因为从班利寅的名字一出来,黄走走就甩开了笔,没顾得上脸侧溅上的墨水,蹦了出来,指着屏幕上班利寅的照片开始声线尖细地叽里咕噜。

    周行歪了歪头,那只是一张戴着遮阳帽和墨镜的照片,连皮肤都没露出来几块,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班利寅!啊!班利寅!啊啊!”

    周行看着黄走走快乐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眼看就要喊出一个数列来,上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解风情地说道:“你怎么了。”

    黄走走掐得周行的手背有些疼,她眼里射出两道热切的光,像是要把班利寅生吞活剥了的那种热切,喘了两口,她道:“你知道卡俄斯远征队的吧?”

    周行用空闲的手挠了挠头:“好像听说过,是个挺大的科学组织。”

    黄走走:“那你应该也知道四年前班利寅组织的麦哲伦计划吧?”

    开玩笑,周行作为一个有志向的小混混,怎么配关注高在云端的某个科学组织的大动向。于是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唉,怎么连这也不关注,哪天K7星被灭了你都不知道。”

    难得见黄走走迸发出如此热烈的活力,于是周行十分体贴地没有提醒她的比喻不恰当,虽然她确实觉得如果K7星有什么天灾人祸,她这只阴沟里的老鼠得比这位科学家要先得到消息。

    毕竟大科学家要望着星辰大海,才不会抽空把视线投向这片荒郊僻壤。

    “根据卡俄斯基地TCM观测点探测到的天然伽马射线强度和光谱的普遍左移现象,有证据表明人类即将在一千四百年后迎来新一轮的大冰期和宇宙光爆,麦哲伦计划派遣了十七架超重型时空机甲——”

    周行不知为不知地抬起了手,“等一下,什么意思?名词太多你最好一个一个解释一下。”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想让我听懂的话。”

    黄走走一挥手,十分豪迈地说:“没什么,大概就是世界末日的意思。我接着说,远征队向外探索四年,终于回到首都星,这是伟大的壮举,伟大的壮举啊。”

    周行:“……”

    她有些忧虑,也许自己的好朋友刚才不小心触电,整个福利院唯一的好脑筋被电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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