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道旁红叶飞扬,一路水田澄黄辽阔,田埂上农人往来。

    等行过蒲苇地时,又是野舟泊烟渚,万顷茫茫,却少见船家。

    水匪猖獗,人迹较少的野渡,连渔船都不敢出没。

    戚灵玉看着看着,却忽然想起一件事:“等等。”

    她侧过脸:“那日在船上,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连抢船的水匪教头都没有看出她来历,为何风景瑜能一下叫破她身份?

    便见风景瑜一僵。却将目光一撇:“……当初在上京,机缘巧合有过一面之缘。”

    戚灵玉一顿,忽而定定地看着他:“何时?何地?为什么?”

    风景瑜沉默片刻:“我忘了。”

    “当时是白日,还是黑夜?”

    “应是白天。”

    “是严冬,还是盛夏?”

    “……盛夏?”

    “人员几何?我身边跟着谁?”

    “……”

    两边都沉默下去。

    风景瑜抬眼:“二小姐怀疑我?”

    戚灵玉:“嗯。”

    “……”

    风景瑜也知道自己露了大破绽。

    哪怕是年岁久远,也不应当连最起码的细节都不记得。

    假若再给他一刻钟,他或许还能圆得回来。可戚灵玉问得实在太紧促。

    她问了,他便下意识回答。

    三两句便被她套出了话来。

    戚灵玉紧紧打量着他的神色。他面色淡淡,一时沉寂,形容有种故作掩饰的镇静。

    她这前夫,实在不是个说谎的好手。

    可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戚灵玉才发现,她竟然完全不了解他。十年前的风景瑜,和十年后的风景瑜,对她,似乎并没有多大分别。

    打定了主意,便沉默寡言,置身事外,好似一块撬不开的蚌。

    内里或空心或腐朽,或热忱或冷血,都与她毫无关系。

    教人无从分辨,坐在她面前的,究竟是哪一个他。

    她倏地住了口,坐在原地。

    心中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怒。

    风景瑜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空气里的静谧,似无形利刃,好似化为实质,一寸一寸将人血肉凌迟。

    倏地,他开口:“你想知道些什么?”

    戚灵玉讶然抬头。

    风景瑜深呼吸了一口气:“我确实知道一些事。”

    他把系统的话转述了一遍。

    “那日在船上,我也做了一个梦……那梦中人说,只有令宋衍动情,才能将我二人换回,制止荣国府的厄难。所以只有我……”他微一顿,喉间滞涩,微一阖眼,才继续道,“只有……”

    他还没说完,就听厢中响起一阵怪异的笑声。

    戚灵玉推出前因后果,捂着嘴,没忍住,笑出了声。

    “…………”

    热流涌上脑际,浑身上下,好似每一寸骨血都在发烫。

    风景瑜掀了掀眼皮,终于没忍住:“你笑什么?”

    他说话,鲜少如此,连个敬称也不加,可见是已然动了气。

    戚灵玉却觉得更好笑了。

    分明此事也与她切身相关,她却忍不住笑得像个幸灾乐祸的狗。

    好一会儿,才勉强正色道:“所以,世子爷待如何?”

    风景瑜冷冷睨她一眼:“你若不介意,我也不是不能将就一二。”

    戚灵玉陡然色变:“不可以!”

    静了静,又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是风景瑜有意刺她。

    这樽泥人,倒是罕见长了刺。

    她撇了撇嘴,自知缺德在先:“我的身子,没有我的允准,你不许乱来!”

    *

    马车停在了窦府门口。

    从上京荣国府来的表小姐,要借住在窦府,这消息早已在一个月前递到了金陵。

    荣国府的船在淮阴水匪所掳,沉入江中,表小姐不知所踪,这消息也在七日前随着江心逃出的四五仆役,递到了金陵。

    窦府所有人都以为表小姐只怕是已经死了,再不济也是为水匪所掳,失了名节。

    结果两日前,表小姐为淮安府衙所救的消息,就要往金陵来的消息,又传到了府上。

    听闻傍晚前车马就能到府,晚饭后,窦氏的女眷们都候在了阶下。

    “这二表姐可还真是福大命大,早听我从前的手帕交说了,那江阴的水匪,那是蝗虫似的,所过之处财也不留,人也不留。向来是男的杀了,女的卖了。这二表姐怎的就这样好运气,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这小声说话的是窦家大爷新纳的妾室李凤池,刚过府才两个月。

    从前也是个官宦人家,家道中落后,便成了窦大爷的妾室。

    这话声量不大不小。说大吧,似知道妄议外家小姐不妥,她压低了声量。说小吧,又刚刚能够到窦老太君的耳朵。

    “没规矩!正经主子也是你能议论的!”窦老太君黑了脸,抬手敲了敲楠木拐杖。手中玉串琳琅,磕在柱头,一阵脆响。

    李凤池惊白了脸色,悻悻噤声。

    她说的,也正是窦府不少人关心的事。但见她触了老太君霉头,一时便没人敢再开这个口。

    但嘴上不说,心中也各有计较——这匪窝里救出来的人,能干净到哪去?

    马车晃晃悠悠行至府门前。

    众人都不由得抻长了脖子。

    等看到那表小姐从车上下来,便更又坚定了这个想法——

    那从车架上下来的贵女,装束实在过于素净了。

    表小姐不是第一回来外祖家。上回来,下车时那金堆玉砌的气派,教织造发家的金陵窦氏都为之侧目。

    这回来,却只穿着寻常的素服。

    不是给水匪掳了去,还能是什么?

    借着幂篱遮掩,风景瑜打量着眼前这一行女眷。

    瞧见这一府人神色各异,便知他往后在这里住下,耳畔怕是不会清净。

    但也无妨。

    他素来不在意耳边事。

    他默默在心中回想着戚灵玉描述的各人特征,最后看着最前面的窦老太君。

    那老人站在一众女眷的中央,身骨瘦削,一身素色布衫,秋风过时带起她袖袍,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腕。站在阶上朝他望来,面色严肃,全然看不出对外孙女的挂牵。

    窦老太君是当朝太后的生母,因教女有方,受封一品诰命,在窦家说一不二。

    他略一垂目,想起在驿站时,他下车便要将一身素服换下。

    却被戚灵玉拦住:“等等还是别换了。”

    他抬目看她,却见她撇了撇嘴:“我忽然想起,上回回金陵,我那外祖母说我太奢费。她这人古板,你这身说不准还合她的心意。”

    风景瑜默默打量着眼前人的神色,一面躬身行礼:“姥姥身子可还安好?””

    便见老太君看着他,微露愕然。

    窦老太君记得她那荣国府的外孙女从前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儿头。

    每年来她这儿过冬,回回都是大箱小箱,仆役成群。浑身绫罗,和只孔雀似的招摇。

    她看不过眼,说上几句,那只孔雀便敢与她顶撞:“上京人人都是这么穿,怎么偏我穿不得?若是穿得磕碜了,出门岂非丢了姥姥的脸面?”

    她从前一直觉得她这外孙女风头太过,脾性太烈,过刚易折不说,早晚得给家中招来祸事。

    谁知死里逃生一回,竟看着沉稳了不少。

    莫不是,真在那匪窝里头受了委屈?

    思及至此,窦老太君倏地心一跳。只是仍不肯缓下脸色,只是略一颔首:“到了就好。”

    又道:“上前来,帽子摘了,我瞧瞧。”

    风景瑜依言照做,走上前去。便见窦老太君托起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又抬头看他头面,末了喃喃道:“还真是平日里娇生惯养,养出了一身富贵命,一点茧子都见不得。”

    风景瑜微顿,领会到此举的含义。

    这是当着阖府人的面过了明路,澄清窦府的表小姐未在那匪窝里头遭了折辱。

    往后府中再有人议论,也抬不到明面上来。

    花阶上另一妇人见状,笑吟吟应承道:“若不是这一身富贵命,怎能保得二姑娘一路柳暗花明?”

    这开口的妇人身量纤柔,一身石青织银丝梨团花褙子,柳梢眉新月眼,讲起上京官话,带着些吴侬软语的水乡风情,极是悦耳。是窦府如今的当家主母俞氏。

    风景瑜闻言,却道:“孙女此回能平安归来,还要多谢世子爷。”

    “这是……怎么个说法?”俞氏微顿,面露愕然,“是哪位世子爷?”

    戚灵玉半途上便遣了那些亲卫去酒楼,此时方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朝众人见礼:“晚辈风景瑜,上京宁国府人氏,见过窦老太君,见过几位长辈。”

    见了她,花阶前的众人陡然神色各异。

    窦老太君早得了信,只是露了笑意:“世子爷不必多礼。该是老身向你行礼才是。若不是你,老身这外孙女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来说说,你是怎么把我那孙女从匪窝里带出来的?”

    戚灵玉朝众人见过礼,沉吟片刻,开口笑道:“也是件巧事。晚辈那日沿河而下,遇上水匪劫船,见令府千金自船上跳下,便顺手将其救起。只是江上风波辗转,不得靠岸,这才耽误了些时日。”

    话音落,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李凤池忍不住开口道:“所以……表小姐并未给那水匪掳去?”

    这样大敕敕的开口,陡然让窦老太君黑了脸。戚灵玉扫了一眼,并不认识这是谁,只敛了笑,面色微冷道:“那是当然没有,她这两日都与我在一处。夫人这话,未免冒失。”

    窦老太君闻言,又回头瞪了她一眼。

    李凤池讷讷一笑:“妾身不会说话,叫世子爷见笑了。可这心里头却是真心诚意为表小姐高兴的。”

    说完了,又话锋一转:“既然是世子爷把小姐送回来,那咱家小姐也算清白可鉴了。”

    与外男在外两三日,虽也不妥,但总比落入匪窝好听得多。

    更何况,宁国府世子怎么也有爵位在身,又是上京官宦子弟。

    窦老太君闻言面色微缓,眼含感激的看了戚灵玉一眼。

    不论真假,这一番说辞,好歹算是全了自家姑娘的脸面。

    戚灵玉顶着花阶前众人各异的目光,却忍不住想,上一世风景瑜将她送回来时,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套说辞?

    如若不然,又如何消了那些闲言碎语。

    只是这些种种,随着前尘弥散,总是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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