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大家都只生一个的年代,我是头胎。

    还是女孩。

    我父母自然没有停止努力,可劲造人,终于把我弟给造出来了。

    医院病房里,一家人围着刚出生的小男孩其乐融融。

    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背着手对躺在床上的我妈不住地点头。

    “李娇,你这次给我们老陈家立了件大功啊!”

    虚弱的母亲像个凯旋而归的将军,双眉倒挂忧心忡忡。

    家里没法养两个孩子,不然得丢工作。

    我只是将军出征前拿来练功的木桩、磨刀的石。仗打完了,石头放哪儿好呢?

    老头子大手一挥:“大的我们两个老东西带回老家给你养,你们一家三口好好过,啥也不用担心。”

    于是,四岁那年,我改姓周,跟着爷爷奶奶回到了一个海滨小镇。

    在那里,我遇到了夏长晞。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

    终于抱上大孙子,可把我爷高兴坏了,逢人就说。

    街里邻舍都知道我弟一出生就有七斤八两,在娘胎里就会长,以后有出息。

    可惜乐极生悲。

    老头子年纪大了,遭不住这么激动,中风了。

    之后他行动不便,一天有20个小时都得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看。

    一老一小都靠我奶照顾,她像个风火轮一样每天眼一睁就开始转着圈忙活,给我和我爷刷牙抹脸、择菜做早饭,喂鸡扫鸡屎,缝旧衣裳,去交水电煤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有人给我家出主意,说把我送给做生意的老王叔两口子。

    老王叔八面玲珑,可会赚钱了,是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早几年的时候,每天叼着烟,拿着黑色大哥大讲生意,就和电视里的香港明星一样,有气势!

    可惜人无完人,老王叔啥啥都会,就是不会生孩子,膝下寂寞。

    我们家认真去打听了一阵儿,结果发现人家只要男孩。

    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这个小困难才难不倒老陈家。

    商量过后,他们决定把年仅四岁的我送去上学。

    幼儿园学费贵,那就直接跳过幼儿园,去上小学。

    所以,四岁的我,背着个哆啦A梦的粉色书包,就跟着高我一个头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上小学了。

    上课听不懂也不要紧,能认路,到点记得回家就行。

    就跟草原上放牧的民族一样,我奶是任劳任怨的牧民,我是满山野乱逛的小羊崽。

    早出晚归,一天管三顿。

    除此之外爱干啥干啥,没人拘着。

    我真是全镇最幸福的小孩儿。

    作为全班最小的学生,我还很受照顾。

    我把作业本子摊开来放在桌上的时候,旁边的大个子男生凑过来,睁着他圆溜溜的眼睛看。

    绿色线分割的田字簿上,密密麻麻地抄满了课文。

    “你怎么把这课也抄了!老师说这个不用抄啊!”

    我疑惑地看着面前的本子,老师是这样说的吗?

    旁边的几个学生也在附和他。

    他们比我大,记性比我好。

    我赶紧接过大个子递过来的橡皮,礼貌地说了句谢谢,用力把铅笔笔迹擦干净。

    擦了半页,大个子又抓住我的手。

    “哎呀!你擦错啦!是左边那页!”

    刚才附和他的几个人都在呵呵笑。

    我于是又把左边那页给擦了,拿出铅笔把原本右边那页补上。

    早读时间,语文老师来检查作业。

    半挽着头发的女老师看着我擦得干干净净的本子,面色阴沉,厚重的眼镜片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投下一层阴影。

    她拎鸡崽一样把我拎到讲堂边,让我蹲在阶梯边缘把课文补全了。

    教室里爆发出洪亮的笑声。

    大个子在笑,刚才那几个学生都在笑,全班都在笑。

    我挠挠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上学真好玩。

    *

    很快开始第一场考试。

    我趴在课桌上,看着卷子上那个大大的括号。

    放手一量,哇!比我的最长的手指还要长。

    这得写多少字啊?

    还好我是华夏儿女,从小不怕苦难。

    我吭哧吭哧地用中华牌铅笔费劲吧啦地答题,写得手都酸了。

    交卷的时候一看,就数我的卷子上字最多!

    嘿嘿嘿。

    回家的时候我挺起圆圆的肚子,骄傲地和奶奶说了考试的事,告诉她我可厉害了。

    奶奶就往我碗里多勺了个水煮蛋。

    第二天发卷子。

    我零分。

    大个子抢过我的卷子,看到我密密麻麻的答案,笑倒在地上,两条腿像兔子一样踩着空气乱蹬。

    他扯着嗓子在班里大声说:“天才!天才!”

    更多人来抢我的试卷,看完笑得七倒八斜的。

    大括号那题是默写古诗,可是我看不懂题目那几个字。

    我把所有会的字都写上去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木林森鱼米乡鸟水火土花草…..】

    奶奶拿着我的卷子端详半天,不得其解。

    她不识字,可她知道这是一张0分的卷子。

    爷爷懒得看。

    拿0分变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同学们明明叫我天才。

    学校不仅教学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才是好孩子,期末才能拿着金灿灿的奖状回家。

    所以学生放了学得轮流值日打扫卫生。

    今天我值日,大个子招招手把我叫过去。

    “天才,你个子小,拿着扫把直接从桌子底下推过去,三两下就能扫完。”

    凳子都倒扣在桌子上,齐齐整整的两百多条凳腿像小树林一样,地板上的纸团和橡皮擦屑看得清清楚楚。

    真不愧是大个子,个子大脑袋也大,真聪明。

    我照他说的,扒在地上,右手抓着扫把,像只匍匐前进的□□在课桌底下爬过。

    爬完一溜下来,这一列课桌地板都被我扫的干干净净的。

    晚上奶奶捏着我脏兮兮的裤子骂骂咧咧,说我不懂爱护东西,膝盖那里磨损严重,穿不了多久了。

    哎呀,奶奶,我这是参加劳动呢,没办法。

    上学真快乐,可是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转眼就到期末。

    暑假前最后一天是发奖状的日子。

    同学们脸上都喜滋滋的,就连大个子也拿了一张进步奖。

    我没有,老师给了我一本薄薄的评价表,让我带回去给家长看。

    晚上爷爷和爸爸通电话,我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

    大人的话很难懂,他们在说什么智商测试、检查费用什么的。

    九月份新学年开始,我还是读一年级。

    大个子他们已经升二年级了,上课都要走到二楼的教室了!

    一群完全陌生的人成为了我的新同学。

    不同的人、相似的事。

    我经常能逗得大家笑哈哈。

    班主任的表情很奇怪,我总是看不懂。

    奶奶车轱辘打着转儿地照顾我爷和我,整天进进出出,手里不是拿着锅碗瓢盆就是衣服针线,一天下来也没见她坐下来过。

    又是一年。

    *

    2004年9月,我再一次作为一年级新生入学。

    一年级,我读了三年。

    流水的同伴,铁打的我。

    我像一个牢固的锚,不管海水如何翻涌,我定在哪儿,哪儿就是一年级。

    放学后值日,我继续上演□□绝活。

    钻过最后一个课桌的时候,我抬头,对上一张白白的脸。

    剃着干净碎发的夏长晞蹲在地上,歪着脑袋问我:“周月,你在干嘛呢?”

    我也歪着脑袋回他:“我在扫地呢。”

    夏长晞是住我隔壁的男孩,比我大一岁。

    不过他之前上幼儿园,上学往左走,和幼儿园的朋友一起玩。

    我之前上小学,上学往右走,和我奶奶养的鸡一起玩。

    各自精彩。

    直到他也来读一年级,我们才像大海里的两条小鱼,终于会合。

    夏长晞牵着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抓着扫把向我示范。

    “扫地不是这样扫的。

    “我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走了呢”

    我学着他的样子照葫芦画瓢,一下一下地用扫把抚过地面,动作像奶奶拿着不求人给爷爷挠痒痒。

    嘻嘻,给地板挠痒痒。

    夏长晞跟在我后面,我扫过的地方,他要再扫一遍。

    “谁教你趴在地上扫地的?”

    “大个子啊。他现在都读三年级了,可厉害了!是大孩子了!”

    “以后别这样了,按我教你的扫。”

    我乖巧地点点头。

    扫完地,我们俩手牵手往回走。

    走过紫荆花道。

    走过晨练小广场。

    走过堤坝土路。

    就像一场表演开场的序章。

    接下来的每天都有着不同的故事在上演。

    章节连贯,就是我和他相伴长大的六年时光。

    仿佛我刚出生时只是个空壳,只等到去到这个不起眼的海滨小镇,让时间河流里的水一点一滴地往里灌。灌得多了,空壳里有了重量,踩在记忆的大地上,才开始留下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深的浅的印子,人生才终于开始有迹可循。

章节目录

初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双丰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双丰山并收藏初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