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夏长晞都是小矮子,坐在第一排。

    上课时是紧贴着的同桌,放了学回家是紧贴着的邻居。

    早上见,中午见,晚上也见。

    晴天带着帽子见,下雨天撑着雨伞见。

    见得多了,夏长晞的爸爸妈妈就把我给看顺眼了。

    今天做了鱼香肉丝,让我尝尝。

    明天做了芋圆甜品,叫我试试。

    我像他们家凭空多出来的女儿。

    这在长安巷里倒也算不得什么。

    同住一条巷子的男女老少,吵起架来的时候,脸红脖子粗,也会动手。

    但闲来无事,坐在门头拉家常,嘘寒问暖、互相帮衬更是常事。

    我和夏长晞在外面疯玩,跑累了,回到他家。

    我们像个小牛犊子一样浑身散着热气,嗓子渴得直冒烟。

    他打开冰箱,拿了一瓶AD钙奶,先递给我。

    再伸手去拿自己的,没拿到。

    这是最后一瓶了。

    我乖乖地把AD钙奶还给他。

    他拿透明吸管戳开锡纸包装,又推回来给我。

    抬手擦额头上留下来的滚滚汗珠,喘着气说:“我们一人一半。你先喝。”

    刚开始我只浅浅吸了一口,准备把一大瓶都留给他。

    可是冷藏过的AD钙奶酸酸甜甜的,冰冰凉凉的,在我的味蕾上跳芭蕾舞,边跳边唱。

    “再喝一口吧

    “就只再喝一口

    “小小的一口

    “甜甜的一口

    幸福快乐都向你飞过来 ”

    我年纪小,经受不住诱惑。

    张着深渊巨口,像田边拿来抽水的电泵,一下子就把水田里的水吸得一干二净。

    等终于从芭蕾舞曲的旋律中醒过来,AD钙奶快见底了。

    我很愧疚,老师在学校里教给我的为他人着想的美德被我忘光光了。

    把AD钙奶给夏长晞,低着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他接过来把锡纸盖子都撕掉,抬头把最后一口喝光,喝完又舔了一圈,然后一脸迷蒙地看着我:“啊?你刚刚说什么。”

    ……

    还好他忘性也够大,没过两分钟这事儿也就翻篇儿了。

    我们端着小马扎坐在门口的大树叶子下玩过家家。

    我是厨师,他是老板,做好菜后端给我们的蚂蚁客人吃。

    第一顿厨师手抖了,淹死一窝蚂蚁。

    第二顿成功把一只体型硕大的蚂蚁引出洞来,老板挪马扎的时候不小心把人家压死了。

    正好做第三顿,主题就是给刚死的大蚂蚁追悼开席。

    我俩沉浸在蚂蚁王国里,玩得不亦乐乎。

    路过的蔡婶儿看到,像是发现什么大新闻一样:“哎呦呦,你们两个小夫妻在着学做菜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夏长晞听了之后脸就变了,过家家是女生玩的游戏。

    他起身就回屋了,留下我这个掌勺厨师和一大群等着上菜的蚂蚁宾客。

    大蚂蚁甚至还尸骨未寒!

    真是的!我讨厌蔡婶儿!

    *

    夏长晞仿佛在拼命证明自己是个男孩子一样,第二天和其他几个小伙伴挤在巷子里一个大哥哥家,看奥特曼。

    我跟着他去,他摇着头拒绝。

    “这是男孩子该看的东西。

    “你是女孩子。”

    然后在我面前砰地关上门。

    我踮起脚尖,透过掉漆的门板缝隙,看到里面黑压压地坐满了男孩子。

    迪迦在打怪兽,被怪兽一尾巴扫到脸上。

    扣人心弦的战斗BGM响起,不知道哪个性急的站了起来,挡住了我透过门缝的视线。

    我是女孩子,可我也想看迪迦啊!

    大哥哥也不让我进。

    他是巷子里年纪最大的哥哥。

    房间墙壁上贴着蔡依林、林俊杰和周杰伦的海报,桌子上有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

    大哥哥的爸妈整天数落他不好好读书,成绩差得一塌糊涂。

    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群孩子中身边知识最渊博的人。

    他是秩序的化身,是规矩的执行官,是我们的偶像。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不。

    我转头就走,去找住斜对面的子晴。

    长安巷里孩子多,女孩子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巷子里栽满了歪脖子树,我带子晴去爬树。

    结果她摔了下来,脑门磕到地上,哗啦啦地直流血。

    我摸着她脑门上的伤口,哗啦啦地直流泪。

    她爸妈慌忙跑了出来,子晴妈妈一看宝贝女儿血流不止,声音提高八度,“哎呦”一声把我推倒。

    “小杂种,你自己学坏别带上我家子晴。”

    子晴爸爸抱起静静,吼了她妈妈一声:“跟个孩子有什么好说的!先去医院!”

    我看着手上干涸的血迹,恐惧和愧疚排山倒海呼啸而来。

    电视剧里面杀人凶手都要毁灭证据,我跑到洗手间,扭开水龙头一下一下地搓手。

    洗过的水,怎么看都是红的。

    爸爸不在,妈妈不在,爷爷不管,奶奶忙着。

    我越想越哭,越哭越怕,只好跑到天台躲在墙角。

    夏日再长,天也还是一点点地黑下来,蚊子成群结队地在我耳边吵吵。

    要是能变成蚊子,趁还没人发现我,悄无声息地飞走就好了。

    夜晚彻底黑下来,奶奶打着手电筒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哭得太久,眼泪都哭干了,精疲力尽地睡过去。

    我父母从子晴爸妈嘴里得知了这件事,一个电话打过来。

    话筒那头父亲的声音怒不可遏。

    “赔钱货!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给我找麻烦!当时就应该把你打掉!”

    我啪嗒一声又开始流泪,啜泣着冲着话筒说“对不起”。

    真是奇怪,明明在天台上已经哭的没有眼泪了。

    是不是只要有新的悲伤,人就能无穷无尽地制造眼泪呢。

    “对不起,我错了……

    “对不起,我以后会乖乖听话当好孩子……

    “我会改的,我现在长大了能帮奶奶干活,求求你们别扔掉我……”

    我不会用报纸做窝,睡桥底会着凉感冒。

    我还不会捡垃圾,没钱换食物。

    要是他们不要我,我真的会死在路边。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鉴于我认错态度良好,他们留下我了。

    不过我没有玩伴了,男孩子嫌弃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嫌弃我不像女孩子。

    小孩儿只有小世界,小世界里天塌了。

    就像是小羊羔被母羊抛弃了,跑到马队里,被马撂腿子踹开,跑到牛群里,又被牛角顶飞。

    没地儿可跑了,可也总不能跑到煮羊的锅里。

    就只好乖乖找个山坡吃草,身体长大了,世界也会跟着变大。

    等世界越变越大,原来那一方塌了的天就会变成一个小小的洞口,再变成小小的窟窿,再缩成细细的针眼,直至用放大镜对着找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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