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升三年级了。

    之前跟父母说我长大了,会帮奶奶干活。

    确实也是说到做到。

    奶奶家没有洗衣机,我主动把这一重担揽了过来。

    自己的运动校服、奶奶的碎花裤子、爷爷的背心裤衩子,都归我管。

    把衣服泡在大桶里,撒上洗衣粉,把手伸进去划拉划拉等冒出泡泡,就开始反复搓洗。

    天热的时候还好,天气凉了,身上穿的衣服又厚又重,泡了水更重,洗起来很是费力。

    我最恨洗那种带着拉链的外套,搓起来硬邦邦的,一不小心就被划破手。

    破了皮的手泡在冰冷的洗衣水里,又辣又痛。

    洗完一趟衣服下来,手指皱巴巴的。

    倒水也是个麻烦事。

    满满一桶水,兴许比我还重。

    我抓紧桶的边缘,咬着牙提起来,让水顺着另一侧流出去。

    还不能倒得太快,不然水一下子冲到墙壁上,再一下子反溅到我身上。

    春节的时候,我父母带着弟弟回来。

    又把我爷高兴坏了。

    他腾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吃饭不用我喂了,走路不用我扶了。

    真是精神矍铄一老头儿!

    路过的狗都能被他嚎两嗓子回去。

    一大家子围坐着看电视,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一盒蓝罐曲奇饼干,塞给我弟。

    他弯着腰凑过我弟耳边,笑眯眯地,脸上的褶子都要挤出油腻的幸福来:“成成,多吃点。爷爷特地藏着等过节给你吃的。”

    陈有成是跟我父母呆在城市里的,小我三岁,但见过的吃过的东西比我多得多。

    爷爷给他手上塞太多了,小小的手掌包不住。

    我坐他旁边,他就拿了一块给我:“姐姐也吃。”

    老头子见他珍藏已久的心意就这么轻易地被大孙子分给我,脸上凝固了一瞬,波纹荡漾的水面变成一片龟裂的干涸大地,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我的自尊在这一刻萌芽。

    把手里那块曲奇放回盒子里:“还是你吃吧。我吃过这个,不喜欢这个味道。”

    我爸听着话苗头不对,诧异地看着我,像警官审犯人一样不信任地问我:“你哪来的曲奇吃?”

    我撒谎了,我不止没吃过曲奇,就连那香香甜甜的黄油味道都是第一次闻。

    我脑子转得不快,嘴里像在吃热豆腐一样含含糊糊地的吱声儿。

    他最看不得我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摆在上面的年橘都跟着震。

    “说话!”

    我被吓得肩膀一抽:“夏长晞妈妈给我的!”

    我爸可不认识夏长晞:“谁?”

    奶奶倒是对巷子里各家的小孩叫啥名字都记得个大概,她听懂了。

    “哦,隔壁阿华给她的。夏长晞是她儿子,比周月大一岁。”

    听完解释,知道我没偷也没抢,父亲冰山一样的脸才缓和了下来,从鼻子里哼一声:“书不好好读,吃的倒是勤快,腆着个脸谁家的都敢去要。你不要脸,我们还要!”

    听了这话,也没人为我找补。

    妈妈一年到头和我见不了几次,爸爸怎么想的,她大概也是怎么想的。

    爷爷一向不喜欢我,带我回来养着只是为了能让成成跟着我父母在城市生活。

    奶奶整天忙活,我能帮忙的时候她也喜欢我,犯了错给她添麻烦的时候就差一点。

    成成比我还小,看看爸爸又看看我这个姐姐,好奇我们在干什么。

    我低下头,无措地搓着因为冬天干燥而破裂的双手。

    成成学着我的样子搓手,他的手白白嫩嫩的,像块豆腐,一看就知道这个冬天抹了很多很多的保湿乳膏。

    双手流血难受的时候,我也会去厨房偷几滴香油点在手背上。

    不过冬天有冬天的好处,天气干燥雨水少。

    我只有一双鞋子,夏季天天下雨,鞋子淋湿了没干,也只能硬着头皮套上脚。

    穿一天下来,鞋子上的颜色都掉到了脚上,灰的黑的,比菜市场里卖的烤猪蹄还要色香味俱全。

    我又忍不住看成成脚上的运动鞋,侧边有个钩子一样的标志,好像经常在电视上看到。

    *

    他们一家三口呆了几天就又走了,像一阵风儿似的匆匆忙忙。

    临别时爷爷奶奶不住地往行李里加东西。

    “这个海鸭蛋,红心的,你们上边儿可吃不着。”

    我爸嫌弃地把红色塑料袋装的那袋鸭蛋从包里掏出来:“哎呀拿不了这么多,上面什么都有得买,您就别瞎操这个心了。”

    他们一走,我爷又躺床上了,路也走不直了,吃饭也拿不稳碗了。

    我站着喂他吃饭,菜夹多了他嫌味儿咸,饭勺多了他嫌噎着。

    老头子真的很难伺候……

    还好他自己睡一张床。

    我和奶奶睡在另一张床。

    奶奶身上有一股香香的肥皂味道,天气冷被子不够盖,我只能紧紧贴着她睡。

    那香味更加让人舒服过了头,我在睡梦中就去山上和武松一起打老虎。

    那老虎向我扑过来,我怕极了,用尽全力踢了过去,还绷着脚尖钻了几下。

    老虎惊呼,发出惨叫。

    第二天起来奶奶拿药酒倒在大腿上揉了又揉。

    原来昨晚不是去打大老虎了,是在被窝里踢我奶了。

    奶奶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上前帮她揉腿,她一挥把我打开。

    “去去去,别碍事。

    “你现在大了睡觉越来越不老实,马在窝里翻草也没你狠的,你去楼上那屋睡吧。”

    我心里很抗拒,二楼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木头床,什么都没有。

    风吹一下,门吱呀地响一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回响。

    晚上听到这声音,我三魂七魄都被吓飞,就怕下一秒再听到什么不应该听的。

    听说我们这一片以前是坟场来着。

    我把这事跟夏长晞说了,他皱起眉毛:“自己一个人睡难道不好吗?”

    “可是我害怕啊。”

    “周月,你胆子真小。”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不敢翻身。

    一翻身床就作响,我怕鬼趁我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突然出现。

    有什么轻轻敲窗子的声音……

    应该是我想多了,拉被子蒙头,把脚丫子也严严实实藏进来。

    那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得清清楚楚,还依稀夹杂着我的名字。

    完了完了,这鬼还是特意来找我的。

    躲不掉,那就去看看吧。

    我抄起一个铁衣架,做贼似的靠近窗边,啪地一下打开窗。

    一个苍白的脸直勾勾的盯着我,我两眼一闭即将倒地。

    还好倒地之前又看了一眼,是夏长晞。

    我们两家挨得近,他的房间和我的房间正对着,只隔着三米左右距离。

    夜里的风很冷,他应该等了我很久,鼻尖被风刮得红红的。

    我丢下衣架,蹭衣服抹掉手上出的虚汗:“你干嘛!”

    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朝我扔来一个纸杯——“接着!”

    我接过纸杯,发现后面连着一条线。

    传声电话?

    夏长晞手上拿着另一个纸杯凑近嘴巴,把线扯直。

    我连忙把纸杯堵到耳朵里,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在不断重复一句话。

    好像是——“周月,别怕。”

    周遭黑漆漆的房子突然一下子真的不再可怕。

    我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正对着冷风吹了一会儿,忍不住打个寒噤。

    夏长晞也冷得发抖,黑夜里他的眼眸亮晶晶的,对着我喊:“快回去躺着吧!别着凉!”

    我关上窗,重新躲回被窝,手里还攥着纸杯。

    杯子上连的线绷直了,有一道力在轻轻扯着它。

    我想象了一下夏长晞躺在被窝里扯被子的画面,脑子里都是这个画面,就没有心思再去想神啊鬼啊的了。

    他停了以后,我也扯一下回应。

    他扯一下,我扯一下。

    力道越来越弱,直到沉沉睡过去。

    后来每天我们都要这样打“长途电话”。

    天气转暖,再慢慢热起来,我们就直接整夜整夜把窗户打开。

    有时候抓起纸杯,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响,但是大多数时候都听不清夏长晞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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