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燕京才知道,那日在巷子里碰见的女子,就是书院先生的女儿,也是娘一心想要为弟弟讨来的妻子。

    书院先生姓何,在当地名望很高,何姑娘也是知书达理,美貌动人,上门提亲之人不在少数。

    燕母一直在撮合两个年轻人,他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

    在燕母看来,只要能够娶到何姑娘,他们仍然是书香世家,儿子读书的束脩也不愁了。

    听说何姑娘上门探病,燕母的病登时好转大半。

    出门看见这幅景象,燕母又晕了过去。

    燕京原本准备回去穿衣服,此刻别无他法,只能将燕母抱进屋里。

    他照顾人很有经验,细致检查过后没有发现伤口,将燕母半靠在床头,他又端起水碗喂燕母喝下。

    燕京有了伤病,都是自己扛过去的,慢慢的也攒下了不少经验。

    骨头有没有磕着,他一摸就知道,正帮燕母擦脸时,门外传来动静。

    是弟弟回来了,燕京松了一口气,他不用应付客人了。

    隔着窗纸,外面的声音清晰而刺耳。

    “何姑娘,你渴了吧?我去取水......我家的佃户住在这里,没有冲撞姑娘吧?”

    “多谢何姑娘挂念我娘,今日暑气重,何姑娘早些回家吧,我送姑娘。”

    燕京低着头,看着水碗晃出的涟漪。

    久久不语。

    这年田里大旱,上头催收课税不减,终于有一县百姓没了生计,落草为寇。

    不巧,那些土匪的地盘,离燕家的祖田很近。

    燕京只能夜里偷偷浇水,他不能看着地里的粮食旱死,现在世道乱了,想讨一口吃的不容易。

    那些都是能救命的粮食。

    可哪有人管这些?土匪杀人不眨眼,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燕母也担心不已,她身子骨弱,一受惊就喘不上气,听见外面的呼喊声就会惊悸心慌。

    燕母催着两个儿子搬家,她听说何秀才一家雇了镖师,打算一路往中州去。

    现在到处都是流民,哪里还有太平日子,碰到有些歹毒的,甚至会偷别人孩子饱腹。

    燕母可受不得这种颠簸,她向何秀才一家哀求,求他们能够带上她。

    一向好脾气的何夫人这次犯了难,犹豫好半天才道:“您也知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到处都要花银子,我实在无能为力。”

    碰了一鼻子灰的燕母回去后不住垂泪。

    燕京也没敢睡,他守在门外,挥赶着蚊虫,心里想着那些被土匪糟蹋的地,眉心拧得更深。

    忽然他想起来,已经有两日没见到弟弟。

    外面闹嚷嚷的,不知何处起了争执,火光在夜色忽明忽暗。

    燕京有些不放心,先是进屋看了看燕母,犹豫了一会,担心燕母的身体,没有去问弟弟的去向。

    这些年他与弟弟并不亲近,他整日想着农务,得了空闲他就进山猎野味,采草药。

    弟弟读书任务重,兄弟二人如今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燕京不知道去哪里找弟弟,碰运气一般到处看,竟然走到了何家院子。

    这座院子在镇上说得上阔绰,五进深的门脸,瓦片甚至还有雕花。

    燕京记忆中,小的时候他也住过这样的房子,只可惜世事变化太快。

    他不止一次经过这间宅子,目送燕母和弟弟进去,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更没有和何家的人说过一句话。

    对弟弟的担忧战胜了心底深藏的自卑,燕京上前正要敲门,却听见院子里隐秘的动静。

    是弟弟的声音。

    “何娘,我知道你们要走了,今后天高水远,也许是生死两隔,你保重。”

    “若你心中有我,就收下我给你写的诗集。”

    闺阁女子又是胆怯,又是不忍,便道:“我去帮你求求爹爹,送你和伯母到安全地带.....你放手!”

    燕京在外面听得连连皱眉,弟弟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这幅做派?

    他握拳重重咳嗽一声,然后开始敲门,故意将门板拍的砰砰作响。

    在家仆来开门之前,他闪身溜走。

    燕京没有走远,躲在暗处看着弟弟从墙上翻过来,做贼一般四处张望。

    他默默退后几步,将自己藏进更深的影子里。

    回家路上,他不远不近跟在弟弟后面,兄弟俩的影子在月光下拉成长长的两条线。

    又被浓稠的阴影隔开,再无半点交错。

    第二日,燕母早早起床,进了弟弟的屋子。

    燕京如往常一般,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娘,昨天运气好,网到一条草鱼,你们吃,我不饿。”

    燕母今日的面色好转许多,看见燕京时,眼神却微微闪烁。

    “儿啊,难为你了。”燕母说,“现在是乱世,柴米贵,地又种不了了 ,可怎么办啊?”

    燕京默不作声地听着,将挑好刺的鱼肉送到燕母和弟弟碗里。

    这么多年,他早就做习惯了。

    他的手做惯了农活,骨节膨大,布满茧子,但做起照顾人的活,细致又妥帖。

    鱼汤里加了甘草,是他在山里采药时剩下的,他问过大夫,这种草药吃了能补虚,对燕母身体有好处。

    弟弟出来了,“可算闻到肉味了,娘,多吃点。”

    明明是一家三口,可母子俩都习惯了燕京的沉默寡言,自顾吃饭。

    燕京看着脚底磨穿的草鞋,一言不发。

    屋子里安静极了。

    在燕京的识海中,这一幕像他在田里见过的干裂缺水的地,透着一股莫名的死气。

    燕母仍旧是蹙着眉,慈爱又虚弱地看着他。

    她的嘴一开一合,声音像从很深的水底传来,嗡嗡作响。

    “儿啊,家里剩的银子还多吗?”

    “儿啊,你弟弟的宣纸用完了,娘想多买点,免得哪日没得用,误了你弟弟的学业。”

    “儿啊,娘的腿最近又开始疼了,上次你在山上采的草药很有用,你再去采点吧,我太痛了。”

    “我的儿,家里还有银子吗?让娘看看。”

    “啊,娘知道京儿最听话了,快去采药吧。”

    “娘在家等着你,哪里也不去。”

    这几句话像魔咒一般,不断回响。

    直念得燕京五内俱焚,心脏像痉挛一般,跳个不停。

    他紧咬的嘴角溢出鲜血,只能从牙缝里挤出颤抖的声音。

    “骗人的。”

    “娘,你根本没有等我。”

    “你的心里只有弟弟,我做的再多,也得不到您一眼高看。”

    “像我这种不识字的,在您看来根本不配当你的儿子。”

    “你们的命高贵,不像我,卑贱粗俗,饿死也好,被土匪杀了也好,都是我应该的。”

    幻境渐渐变灰,生出一阵黑中泛红的雾,如丝如缕,缥缈不定。

    燕京痛苦地伏在地上,额头抵在地上。

    这是入魔的迹象!

    万佛宗的长老立刻唤出佛修们列阵,钟磬声大作,梵音镇抚众人心神。

    一个白眉长老严厉斥道:“姜宗主,这就是你一意孤行的结果!”

    魔息侵入灵台,这个修士已经没救了,万幸他现在还在万佛宗,废了修为还能保住性命。

    姜眠昙静静望着幻境,神色淡淡,眼前的画面她见过很多次。

    但这几个徒弟中,燕京是最不可能入魔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沾染了魔灵珠。

    没记错的话,上次燕京在严州,协助当地隶属于太一门的瞭望台追查一个魔修摄魂的案子。

    没想到那里居然藏了魔灵珠。

    姬九叙一瞬不眨地看着幻镜,瞳孔微微颤抖,“师尊,大师兄他,不该如此的。”

    上次见到大师兄,他分明眼神清明,这些往事只是心结,而不是执念。

    不该将他逼到如此地步。

    “会没事的。”姜眠昙轻声道。

    她仰着头,隔着鲛纱静静看着幻镜,自言自语地喃喃:“他会没事的。”

    随手将阿凤拽到手里团吧团吧,姜眠昙便不再关注幻镜。

    可怜阿凤费了好大劲梳好的羽毛,又成了皱巴巴的。

    幻境中,燕京蜷缩一团。

    脑海中的声音在不停蛊惑他,他捂住耳朵,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恨他们吧,想想你后来的经历,挖野菜,啃树根,家也被土匪烧了,和叫花子有什么分别呢?你娘和你弟弟拿着所有的银子离开了,他们不要你了。”

    “他们明明知道留下来是什么下场,却还是扔下你,在他们眼中,你远远比不上银子。”

    “哦,你弟弟说过的,他把你当成家里的佃户呢。”

    “报复吧,他们都该不得好死。”

    燕京颤抖着,一口狠狠咬上虎口,用疼痛唤回一丝理智。

    他慢慢爬起来,眼前的景象变了,他不在家里,而是站在山道上。

    他的手里,提着一把染血的刀。

    燕京恍惚了一会,看见路边的茶棚,这才想起来,这是去镇上的路。

    哪里来的刀?

    燕京下意识去找附近魔物的尸首,却只看到两个土匪的尸体。

    他要去哪里呢?

    燕京想不起来,家里没人了,地也没得种了,镇子刚刚被土匪抢过。

    他还能去哪里呢?

    习惯性地,他想要往山林里钻,可是那个声音又一次冒出来。

    “去中州吧,他们去得,你也一样能去。”一匹马从林子深处走出来,打了一个响鼻。

    直到被马儿驼到背上,燕京还在四处张望。

    附近该不会有官差吧?他听说只有县官老爷才能骑马,连镇上卖盐的掌柜都只能骑毛驴。

    马沿着山路往前走,燕京像做贼一般,浑身不自在。

    这可不行,这太容易遭贼惦记了。

    燕京往下跳,可马儿忽然撒开蹄子朝前跑,他从前只听说过有良马能日行千里,没想到是这么快。

    他只能抱着马脖子,趴在马背上压低身子。

    似乎只过了一刻钟,他已经跑到五百里外,马才放慢速度。

    嘈杂的声音尖锐刺耳,刀剑声混杂着哭喊求救声,像极了修罗地狱。

    燕京的眼睛蒙上一层灰雾,地上的鲜血让他有些燥热。

    “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了,我给银子。”

    “不要杀我儿子,我有银子,你放过我儿子。”

    翻倒的马车被火舌席卷,地上躺着何秀才和何夫人的尸体,而何姑娘被绑住手脚,绝望地挣扎。

    燕母跪在地上哀求,却被土匪一脚踢开。

    燕京往前挪了两步,可燕母却啊啊叫着,往后躲。

    他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中拎着那把染血的刀。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世上最无用的,就是眼巴巴等着别人赏赐你,那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手中有刀。”

    丝丝缕缕的魔气缠绕刀锋,那声音带着蛊惑,“你弟弟有的,你可以抢过来啊。”

    “杀了你弟弟,她们就是你的了。”

    刀尖缓缓抬起,颤抖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

    只要这一刀落下,燕京必定入魔。

    幻镜外面,万佛宗的僧众已经不忍去看。

    他们早就听闻朝露宗的事,也知道这个宗门早晚会走到这一步。

    从前慧空方丈没受伤闭关时,曾讲过,朝露宗的人不是毫无头脑的莽夫。

    他们只是知道,魔焰高涨,畏畏缩缩明哲保身,只会被蚕食殆尽。

    “那是一群有血性、有锐气的修士,哪怕有一天贫僧等会亲手除去神志尽失的他们,我仍感念于心。”

    万佛诵经祷告,宝相森严,万佛宗的塑身金佛迸发出金光。

    檀念双手合十,闭目祷告,默诵《法楞严经》。

    他念着经,起身朝着广场走去,僧众们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广场中央已经用结界将燕京和其他修士区分开,免得波及无辜。

    姜眠昙跪坐在蒲团上,手中揉着阿凤毛茸茸的身体,看似无波无澜。

    身后僧众结阵,佛也向着燕京举起屠刀。

    她似乎对身后的事毫无所觉,连姬九叙折身离开,也无动于衷。

    檀念召唤出缚魂索,并指一挥,缚魂索游蛇般冲向燕京。

    此物能锁人神魂,正常修士用了无事,可对于魔修来说,会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痛苦。

    而这件法器,正是出自姜眠昙之手。

    缚魂索转瞬到了燕京的面门,游蛇般的一端跃跃欲试,想要钻进燕京眉心。

    软剑破空声响起,缚魂索被人生生拽住尾端,竟然冒出苍白的火焰。

    姬九叙分毫不让,劲瘦手腕上条条青筋暴起。

    手心像握了一块炭。

    姬九叙一字一顿:“我师兄,尚未堕魔,怎能用刑?”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只剩半口气在?”慧绝长老厉声道。

    然而燕京身上的弟子令忽然浮起来,上面隐隐亮起符文,生成一个护罩护在燕京身边。

    无论檀念再如何催动法诀,缚魂索再不得存进。

    檀念无甚意外地折身,“困住他即可,无须多加枷锁。”

    他的视线越过众多僧人,投向大殿。

    香灯缭绕的大殿内,安静跪坐的人影孤寂且单薄。

    但只要 她不允许,缚魂索便不可能伤到燕京分毫。

    天下修士济济,但无几人知道,一应镇魔的法器皆是出自姜眠昙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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