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主事厅内。

    八位帐房先生分列左右,一一禀报账目,阿爷边听边点头,虽偶有皱眉,但并无打断,似是对一切亏空早有预料一般。

    在阿绪隆的怂恿下,粮、布、盐三位帐房各派出了商队南下,奈何兵荒马乱,商队一入越州境内,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了...而阿绪隆显然并未如约私下补偿这三位帐房先生,因此先生们禀报时皆有意无意提起阿绪隆,提醒他该去请母族的银钱补贴了。

    阿绪隆却故意要拖到此时履约,因为只要帐房先生们在阿爷面前频频提自己而不提宗珍,便更显得商道离开他便转不下去的!

    “你们放心,我阿娘已派她的族人去寻消息了,至于丢掉的银钱,我阿娘也早就打点好,明日便能送来。”阿绪隆颇得意。

    宗珍有些后悔:先前怎会将阿绪隆这样幼稚的人看作对手呢?当初对付他,何需用奎番草自伤呢,简直是高看他了!可笑他还以为有的翻身,更可怜他还不知道翻身之后会面对什么..

    阿爷却展眉一笑:“好!阿绪隆心疼你们,也是心疼我啊,回去代我向你阿娘问好。”

    阿绪隆极受用,大声道:“阿爷放心!阿爹阿娘常教育我,无论付出多少,都要替阿爷守好这商道!”

    宗珍在旁冷冷一笑,先前还以为阿爷多么偏爱阿绪隆一家,甚至为此吃味愤恨,但此时看得清楚了,只觉得阿爷笑得虚假,而阿绪隆混身透着可怜。

    皮、肉、药、石四位帐房各有小成,尤以皮货、肉货两位贡献甚高。阿爷听后,自是宽心,对宗珍也大加赞赏一番。

    气氛还算和乐,临近尾声,却突然有族人悄悄从后入内,对原本负责铁器的帐房先生耳报了几句。先生闻讯,神色慌张,闯入厅前:“族长、珍主事,出大事了!窝阔儿...窝阔儿提前到了。”

    宗珍:“马也到了么?这么快?”

    先生:“第一批马,两日后才到。”

    宗珍松了一口气,一万两银钱的事,她还需要时间筹备,只要马还未送到,便来得及。

    “许是为了感谢珍主事姐弟,窝阔儿将原本要卖给我们的肉货作为礼物先一步送来了,冻肉库房刚好空了,便将礼物收进去了,可谁知...谁知...”先生显然知道事情的严重,左右瞧瞧,不敢开口了。

    阿绪隆催促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出了事谁都跑不掉,你只管说!”

    先生却不理他,抬眼看宗珍的意思,直到宗珍发话:“他说的没错,八大山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瞒不住的,又何必瞒,快说吧。”

    先生忐忑着说道:“唉,冻肉库房里藏着个人!是珍主事你的...是窝阔儿的儿子别古津!发现时,人已经被挑断了手筋和脚筋,神智也不清醒了...唉!”

    宗珍反应平常,阿绪隆却吃惊问道:“神智...神智不清醒是什么意思,他还活着么!”

    先生叹道:“唉,许是还有口气吧,人已经被抬到大巫那了。”

    ......

    后半夜,横谷山脉,达尔孜部,别驿。

    “雪灵芝...宗烈快跑...快跑...”宗珍似醒非醒。

    宗烈凑到榻前焦急道:“阿姐,阿姐你快醒来啊!”

    但宗珍仍像吃醉了酒一般,闭着双眼囫囵呓语着。

    宗烈摇晃催促着大巫:“我阿姐她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吃了解药还不醒来!”

    大巫掰开宗珍的眼皮,眼底无白,却充盈着满眶血红,想了想,将一根银针轻轻探入宗珍耳中,而后轻转取出,银针果然发黑,回头问宗烈:“你阿姐体内为何还有别的毒?被蛇咬之前,她还碰过什么!”

    “入林之前,我阿姐还好好的...被蛇咬之前...驱蛇粉!我和阿姐的驱蛇粉有问题!”阿绪隆匆忙将自己随身剩下的驱蛇粉摊开。

    大巫轻捻一点,凑在鼻尖,惊道:“奎番草?!此草与驱蛇粉中的天南星混合,便能伤人肝胆,轻则致人失明,重则半月而亡。”

    宗烈听闻,朝一老者脚边跪趋:“阿爷!是阿绪隆!驱蛇粉就是他分发给我们的,阿姐洒了驱蛇粉,本不该被蛇咬的...阿绪隆明明先我们之前就已经取了雪灵芝,却故意放在蛇窝上面,为引我们过去,所幸阿姐谨慎,走在我前面,阿姐定是已经看不清了,才没有避闪过那条毒蛇!阿绪隆是故意要我们姐弟两人的性命!”

    大巫在旁也向老者禀道:“这驱蛇粉制成之后,我的确只给了阿绪隆一人。”

    老者撑起拐杖,缓缓站起,对大巫不急不慢道:“先治好宗珍的眼睛,阿绪隆的婚事还要指望她。”

    宗烈不服气:“阿爷,你怎能这样偏心?阿绪隆害了我阿姐,你怎能还让我阿姐替他换亲!”

    老者将拐杖狠狠一下敲在地上,震得宗烈闭了嘴:“你们姐弟俩难道就什么也没做!那为何阿绪隆兄弟四个,到现在一个也没有走出来?!你阿姐被蛇咬之后,难道他们就将雪灵芝白白送给你们了?他们毕竟是你们的堂兄弟,为了一条商道,至于彼此下死手?”

    宗烈此时也硬气,跪地叩首:“证据就摆在眼前,阿姐就躺在面前,难道阿爷还要偏袒么!阿爷是觉得,出来的就该是阿绪隆?雪灵芝就该是他的?我们姐弟就活该死在那林子里,活着出来倒是错了?难道我阿爹死了,我们就活该任人宰割么!”

    老者震怒,将拐杖敲在宗烈身上:“混账!”

    宗烈却越挫越勇,豁出去了一般:“上山之前,阿爷就当众说过,我们孙辈当中,无论是谁,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头一个取回雪灵芝的,就是下一任商道的管事!阿爷是想出尔反尔么!难道这不是阿爷想要看到的结果,否则,你何必要特意说那句,无论用什么办法?!你难道不是逼我们自相残杀?!”

    老者握紧拳头,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开宗烈:“养不熟的狼崽子!来人!将他锁起来,除非阿绪隆回来,不准给他饭食!”

    两个族人上前,将宗烈架走,宗烈还在叫嚷:“阿爷当初也是这么逼死我阿爹的么!”

    老者年岁已高,怒气冲头,有些颤巍。

    大巫扶他坐下,宽慰道:“宗烈还小,担心自己的阿姐,难免说些胡话,族长不必动怒。阿绪隆他们兄弟几个,大约只是夜里辨不清方向,族人已去寻了,或许很快回来。”

    老者叹了口气:“难道我达尔孜部,到了孙辈,竟要靠一个女娃么!女娃立足谈何容易,更何况她还有一半雾原血统...不说草原上其他部那些豺狼虎豹们,就是她眼前这几个叔侄也要活剥了她!我费心为她选了多好一门亲事?她却非要豁出性命来趟这商道的浑水!雪灵芝偏还被她拿到了,叫我如何是好!阿绪隆这不争气的...我达尔孜好不容易挨到老可汗去世,你该知道,我为这一日筹谋了多久,牺牲了多少,我怎能放心将部族的来日交给一个女娃娃!”

    大巫跟随达尔孜多年,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愿,但却比达尔孜通透,从容笑道:“宗珍能活下来,或许正是神的旨意,族长何不跟随神的指示,让她试一试?”

    ......

    天明。

    族人匆匆入内来报:“阿绪隆他们回来了!”

    见到达尔孜,阿绪隆兄弟四人有了倚仗,当众连声叫屈:“阿爷要替我们做主啊!我们好心等她姐弟俩,她们倒好,刚一到便将雪狼全放了,趁我们追狼的时候,宗珍抢了我们的雪灵芝!没有雪狼拉橇,我们在林子里不敢到处乱走,所幸有驱蛇粉,在树上生生耗了一夜!”

    达尔孜本想替他掩盖一番,不料却被阿绪隆抢先一步,当众吐露出雪灵芝的下落,庇无可庇,气不打一处来,越看阿绪隆越气恼,干脆骂道:“混账!你先入的林子,已取了那雪灵芝,为何不老实回来,等那里耍什么小聪明!你自己拱手送人,等着别人去抢,难道不是自作自受!还要我做什么主?”

    阿绪隆堂皇道:“阿爷,你怎么反悔了,咱们不是说好了...”

    达尔孜怒呵道:“够了!同一片林子,同样带着献狼的羊肉,怎么只有你们追不到出路?不争气的东西!”

    左右架走了阿绪隆几人,才打断了阿绪隆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

    一衣着朴素的老妇趁机从人群后站出来:“阿绪隆刚才说得清楚,我儿宗烈只是放了雪狼,他并没有残害他的兄长们。雪狼本就属于雪林,阿绪隆为抢先寻到雪灵芝私捕了雪狼,已是投机取巧,触犯族规,我儿宗烈放了雪狼并没有过错,还请族长放了他。”

    达尔孜心中烦闷:“哪个多嘴的把你叫来?一个妇人家,来别驿掺合什么?!”

    老妇跪地:“我夫已死,大儿宗绰被逼出走,身边只剩下一个小儿子,难道族长也要狠心夺去么!”

    达尔孜自认有愧于自己这大儿媳,不好再当众斥责,妥协道:“你只是来接宗烈的?”

    老妇:“我女宗珍既然已经得到雪灵芝,想必族长还要留她在此,吩咐些商道要事,我一个闲散妇人不敢多听多嘴,但求族长准我带回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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