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皮袋里的竹笋装了差不多有一大半。

    周凭念将袋子往坡下一丢,袋子落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姐姐等会儿带点竹笋回去吧。”他喊姐姐好像喊得越来越顺口了。

    “这怎么好意思,我又没帮什么忙,无功不受禄。”邓一祎习惯性地拒绝。

    少年搬起袋子,拎上小锄头,往菜园的出口处走:

    “这竹林是你大舅家的,你带些笋回去,合情合理。”

    邓一祎一听,连忙追上他的脚步:“对了,你过来挖笋,我大舅知道吗?他这个人,心眼小得还没针眼儿大。”

    她怕他被大舅追责。

    “他知道。这锄头就是我找他借的。说好了挖到笋,跟他对半分。”

    原来如此。

    这孩子还挺有头脑!

    出了菜园子,大舅方光明刚好出现在厨房旁边的小路上。

    他看到周凭念搬着袋子回来了,笑意吟吟:“小伙子,挺不错。来来来,先过来吃饭。”

    说着,上前帮忙接过少年手里的小锄头。

    同时也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是自己的外甥女。

    “依依,你怎么也在这儿?没去打牌啊?你妈妈刚才还在找你呢。”

    邓一祎乖巧地笑:“大舅,等下您分我一些笋呗,我妈她爱吃。”

    “好咧!”方光明答应得爽快。

    “要从您的那份里面分哦。人家小周忙活了一下午,您还要分掉他一半,这不纯纯地属于剥削劳动力么?”

    方光明老脸微微一红,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不过他也没跟小丫头计较:“行!从大舅这里分。”

    冬日傍晚时分,暮色即将笼罩大地。

    厨房炊烟袅袅升起。

    三人踏着落日余晖,回到楼房前的坪地上。

    打牌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已经换了有两拨,之前那几个年轻人都不在牌桌上。

    大家还是会为了谁谁打出去的某一张牌,争论不休。

    这也成了村子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收桌子啦。吃饭了!”有人从厨房出来,朝外面喊。

    “等下天暗了,路上不好开车喔!”

    “吃饭了吃饭了!”牌桌上的人闻声而起,动手收牌、算钱。

    晚上的宴席相比较中午而言,就没那么正式了,比较随意。

    客人们都相谈甚欢。

    有的甚至还吃串桌了,满场子跑。

    邓一祎原本和妈妈、弟弟他们坐一起。

    可不知怎地,她的双腿似乎是汲取了什么不可控制的力量,牵引着自己,转到了周凭念的隔壁桌。

    此刻,两人背靠着背,她站着,他坐着。

    快吃完的时候,邓一祎悄然回身,筷子抓在手里,像是还在扒饭的样子。

    她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背后人的肩膀,在一片嘈杂声中,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等会儿你别走,姐姐有东西给你。”

    周凭念吃饭速度快,正在等周四伯把酒言欢之后,一起回周家村。

    他想劝四伯少喝点酒,话未出口,便嗅到身后有一股极淡的香气往自己这边飘近。

    那味道好似月季,又好似茉莉。

    原本要劝四伯的话,在他喉头翻滚了几圈,硬是给咽了回去。

    就让他最后贪恋一会儿与她共处的时光吧!

    下次再见面,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不!

    也许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再见面。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餐桌上的某个点,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肩膀被轻轻撞了一下,身体顿时一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是她不小心碰到的,于是坐得更加笔直。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那浑身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女孩,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自己说话了。

    她说,有东西要给他。

    “哦。”回答的时候,周凭念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灵魂,有一半都快要出窍了。

    邓一祎听到回答,便迅速吃完碗里的饭,趁其他人还在谈天说地,去了自家车子后座,拿了两件东西出来。

    筵席到此刻也差不多接近尾声,宾客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互相道别。

    趁人不注意,邓一祎赶紧把东西塞到周凭念怀里,说:“这是护手霜,还有暖宝宝,直接贴在肚子上就行,可以带到学校用。包装上都有说明,你自己看。”

    少年双手接过,仔细收着。

    纯澈透亮的眼睛望着她,好看的嘴唇上下嗫喏几番,最后化作了一句:“谢谢姐姐!”

    “不用。就当作是下午你帮我舅舅挖笋的报酬吧。”虽然这些东西可能还不值几斤笋的钱。

    “你们在干嘛?”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两人耳边炸起。

    邓一祎吓得差点跳起脚来,一回头,看到李鹏程站在一米开外,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

    那双深邃的鹰目里,不仅带着一丝似笑非笑,还透着一股仿佛洞察一切的敏锐之力。

    “没干嘛啊!他下午帮舅舅到竹林里挖笋,我给了点东西,算是辛苦费。”邓一祎暗暗呼了一口气,她又没干坏事,怎么跟做贼心虚似的。

    “是吗?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李鹏程走近了两步,看清楚高瘦少年怀里抱着的东西。

    “没有啊,我哪有紧张?”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紧张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鹏程看她死鸭子嘴硬,冷哼一声:“下午打牌的时候,你们俩就不对劲。”

    “你别瞎说好不?”邓一祎选择性遗忘下午俩人靠那么近,她还脸红过的事实。

    李鹏程视线转到一直没吭声的大男孩身上,将对方从上往下扫视了一番。

    尔后,唇角微勾,俊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笑容,对着沉默的少年懒懒开腔:

    “依依姐,简大哥今天是没联系你吗?哪天有空,上我学校玩儿去,我们警校里多的是一米九,拥有八块腹肌的长腿大帅哥。”

    这话明明是对着邓一祎说的,目光却停留在周凭念身上不曾挪开。

    周凭念猛的抬头,他不傻,听明白了李鹏程话里的调侃和警告。

    四目相撞,空气中溅出雄性之间独有的火花。

    一个倔强不服输,一个冷冽且锐利。

    这种对峙不过也只持续了几秒。

    李鹏程率先收回目光,转身,大步流星地跟着妈妈启程回家。

    走到半道,又回过头来跟邓一祎叮嘱:“依依姐,记得来我学校玩!”

    “好!知道了知道了!”

    邓一祎应着,思忖这表弟今天发什么神经,老关注她干什么。

    方光明已经把竹笋放进了二姐的车子后备箱,还塞上了一堆农村土特产:“你们今天回L市吗?”

    方锦秀站在自家车子旁,眼睛四处张望,在寻找女儿的身影。

    “先回县里住一晚,凡凡开夜车我不太放心。”

    她回答着,看见丫头正跟一个陌生男孩子靠那么近,眉头一皱,声音也染上些许不悦:“依依,走了,回家了!”

    “喔。来了。”女孩小跑着过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周凭念目送她离开,直到那辆看上去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彻底消失于视线之中。

    周四伯喝得有点上头,拉着方光明的手说个不停:“光明啊,你爹去得早,娘也没等到孙子出世,就不在了。等哪天阿峰他两公婆怀上崽子,你一定要摆喜酒,还要在你爹娘的石碑上,刻上大孙子的名字……”

    周凭念见四伯还要继续说下去,赶忙起身将人拉开:“方伯伯,我们先回家了。谢谢您今天的款待,祝哥哥嫂嫂百年好合,幸福美满!”

    方光明听了,欣慰地拍拍少年削瘦的肩:“好孩子,你们是骑摩托车来的吗?”

    “没有,我们走路来的。”

    方光明沉吟了一会儿:“那你带好四伯,路上注意安全。夜间天冷,从我这儿拿件外套吧。”

    “不用了,方伯伯,我身上有暖手宝。”周凭念拍了拍搂在胸前的纸袋子,那是刚才邓一祎送给他的。

    方光明看了一眼:“那行。对了,你们把笋带上,今天辛苦了,挺能干的!现在愿意在地里干活的年轻人不多了。”

    周凭念也没客气,拎起用塑料袋分装好的冬笋。

    那是他劳动了一下午的战利品。

    没理由不要!

    大约四十分钟后,邓一祎这边回到县城住处。

    邓一帆下了车,在后座翻找了半天:

    “咦,奇怪了,我的护手霜呢?早上明明带出来了。”

    找到最后,他将询问的目光停在姐姐身上:“邓一祎,是不是你拿去用了?那是我刚让人从澳洲带回来的!你快点还我!”

    “没有啊。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护手霜。一定是你记错了,说不定还在L市家里呢。”

    “不可能!你少忽悠我。”邓一帆不信她。

    “我真没拿。”某人这会儿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这边厢,周凭念一路听着周家四伯的“酒后真言”,总算是过了进村的石孔桥。

    冬日夜色下,少年的脸庞晦暗不明,只是那双黝黑的眼睛,闪动着坚定的光芒,说出的话,亦掷地有声:

    “四伯,我想去城里读书!”

    絮絮叨叨的中年男人,以为自己幻听了,酒也猛然醒了一大半,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大胡话呢?你拿什么进城读书?凭你语文考50,英语考30吗?”

    他作势推了一把少年的脑袋:“别白日做梦了,回村后还是挑些腊鱼腊肉,让人给你们班主任老师捎去。”

    少年暗自屏息静气,先前坚定的目光中,不由得掺上了复杂的无助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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