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

    难得饭厅坐了满满当当的人。

    易母居中。

    左手下易谨。

    右手下钟晴。

    二人相对。

    付忠国坐易谨旁,对面易适儿。

    小绿躲厨房里不出来。

    易母是个和蔼的,但她就是怕。

    怕她身上那股子一家之主的当家气势。

    真正的食不言。

    连付忠国都只盯着盘子里的饭菜,安静吃着。

    索性钟晴听了易适儿转述的易母的话,心里并不担忧。

    只好奇,易谨瞒了她什么,会和她交代什么?

    是编辑和刺客的工作?

    还是?

    饭后。

    月上中天。

    易谨请钟晴书房里小坐。

    壁炉里,火焰温暖。

    茶几上,已摆好了热茶糕点。

    一副长谈模样。

    钟晴正襟危坐,双手交叠放膝盖,眸垂下盯着指尖,心底紧张。

    她正懵着,完全不知所谓。

    易谨见她紧张,心底不禁也紧张起来。

    只调笑的话,自然而然便流露出来了,此时专将她找来,正经交谈,反浑身别扭。

    想了想,递了份报纸给她。

    钟晴看了。

    报纸上登的是洪老太爷,抽大烟太过,马上风死在妓馆床上。

    又挖出高湖洪家外公馆的秘事,尤有亲身经历者名叫杏儿的亲口证词。

    洪家整个家族,身败名裂,在庆城政治圈里,正式垮台。

    洪琅经营半生,功名利禄,灰飞烟灭。

    钟晴看他,眼神在说,就这件事儿?

    洪家如何,她已不在意。

    易谨抿了抿唇,又拿了份书信给她。

    钟晴接了,打来看。

    写信人,正是安城中央情报组的负责人。

    安城政府成立后,和庆城中央,开始并治国家。

    钟晴对此稍有了解,却并不详知。

    此人写信给易谨,请易谨从大局着想,为国家一统,政局安稳,百姓安然生活,能暗中和安城往来,交换信息。

    钟晴一略而过。

    心里有数。

    概安城想在庆城政府中央埋下一根钉子,以获取高层中心的紧要情报,为后面的筹划做准备。

    组织很看好易谨,觉得易谨正直无私,与庆城中央高层那群只顾仕途经济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不同,是个心有大局心怀百姓的真正君子,故也有意规劝易谨弃暗投明另选寒枝而栖。

    钟晴看罢了信,原样折起,递还易谨。

    易谨接了,重放回保险柜里锁好。

    钟晴温润的眸里倒映着明明灭灭的焰火。

    神色平静。

    怔怔的。

    只发呆。

    只绞得发白的手指骨节,暴露了她的心情。

    易谨见状,心疼难忍。

    只想伸手将她那纤弱嫩白的手指揉在怀里,细细揉开。

    却不敢动手。

    只陪坐着。

    三月夜风微冷。

    易谨却闷得出了一身的汗。

    忍得难受,索性起身脱了马甲,只一件白衬衫。

    对比下,钟晴还披着棕色羊毛呢绒披肩。

    易谨从未有过的紧张,不由倒了杯茶抿了口。

    茶具碰撞,叮当脆响。

    钟晴回神。

    “这信,在疆城时,便收到了么?”

    易谨端杯的手一顿,放下杯子,盯着浮动的茶叶,低低嗯了一声。

    这事儿,若一旦事发,全家覆灭。

    易谨必死。

    “所以,你的主意,早已定了。”

    沉默。

    钟晴垂眸,伸手,拎起茶壶。

    只手抖得厉害。

    “钟……”

    钟晴手一颤。

    茶壶跌摔在地,溅了一地茶水。

    易谨忙蹲下身来,脱了钟晴的鞋,将钟晴的足捧在膝上仔细查看:“烫到没?小绿!!小绿!!快拿冰来!!”

    眸中焦急,不似作假。

    温热的指腹碰触到泛红之处,冰还没到,先吹了吹,仰头看她:“疼不疼?怎如此不小心?”

    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话也说的温软。

    钟晴缩了脚,整个人缩进沙发里,整个人显得愈发娇小柔弱。

    话却尖锐:“将军,是撇开钟晴,孤身赴死,让钟晴做那苟且偷安的小人?”

    虽能理解,却仍很生气。

    这是打算孤身赴险。

    还说要将她送去安城。

    甚至催她早走。

    她固然想躲清净的,不愿掺和内眷斗争里去,可也不能任由他孤身赴险却全然不知。

    易谨一愣。

    钟晴移开视线,似是不忍看他左右为难的神情。

    敲门声响。

    易谨起身,接了托盘。

    关门。

    半蹲,将冰外包上一层毛巾,递她眼前。

    “敷上吧。”

    钟晴垂眸,躲开他的手接了冰块,放脚面泛红火辣疼痛处。

    易谨起身,背对她,面向窗户。

    窗外,一钩弦月冷漠地瞧着他。

    “若您母亲今日不来,您是不是会一直瞒着我,直到某一日,我在报纸上看到您身死的消息?”

    “是。”

    “您是否准备,待一切尘埃落定,若得命,便来找我,若不得命,也是放我自由?”

    “是。”

    “这就是您之前所说请我信您等您的原因?”

    “是。”

    钟晴心里酸疼。

    声音却冷静。

    “您置我于何地?”

    沉默半刻后。

    易谨答:“我只想你好好的。”

    此生有幸在一起,他已很满足。

    如有意外,也能放她自由。

    “您母亲的安排是什么?”

    易谨又沉默了。

    半晌,才道:“将一切告知你,由你决定。”

    钟晴眼泪终滴了下来,洇进冰块毛巾里,消失不见。

    又问:“您……”

    哽咽阻碍了她的声音。

    “您……怎么这么无赖……”

    易谨指尖一动。

    心里揪疼。

    “您……还有没有……其他的,瞒着我……”

    易谨沉默半晌。

    “有。”

    钟晴身体一颤。

    一本册子,递在她面前。

    钟晴将冰块放茶几托盘里,双手接过,打来。

    竟是易谨的日记本。

    零零碎碎记了这几十年里的心情。

    看罢。

    合上。

    已是夜半时分。

    日记里所记,正是易谨年少至成年时期,对钟晴的心意。

    初见,是在孔家,一见钟情,回去要求定亲而不成。

    第二次见,她从酒店房里出来,和他撞了满怀,他心怀喜悦,什么比偶遇邂逅更浪漫的事儿呢?谁知,送她下楼,却眼瞧着她上了一男人的车。坐那男人身旁……

    再一打听,已成婚三年有余……

    第三次见,便是更衣室里,他明知面前的女子是有夫之妇,却仍忍不住满心的惊喜愉悦,紧张得话也不敢说,眼睛不知看哪儿,生怕唐突了女孩儿。

    第四次,游行时,他拉着她在小巷子里逃跑着,明明各自狼狈,他却像是踩在白云上,飘忽忽的踩不到实处,只希望,那段小路,长至天涯海角,永不结束。却不妨听见一声夫人,怔然失望而难过。

    再下一次,便是他军校毕业后,却先进了暗探科,接的第一个暗杀任务,在那辆列车上,看到了钟晴,同伴是几个学生样子的人。

    那会儿的钟晴,满怀对未来的期待希冀。

    伺机暗杀的同时,他送她直到上了船,花钱托了一人看顾她。

    此后,凡远涉北欧的任务,不论大小,不论难易,全接。

    有一次,他接了个刺杀外派北欧的伪军高官的任务,谁知那次信息有误,他被伪军围困,待他突破包围逃出,身上已中了数刀。

    待他趁夜去了钟晴的出租屋,想偷偷看她一眼便离开,却晕了过去。

    是钟晴,将他拖到屋里,上药,包扎。

    待他醒来,看了眼背对着他忙碌的女子,心宁静下来。

    待钟晴出门去,他偷偷走了。

    再后来,钟晴去南洋留学,他也接些南洋的暗杀任务。

    每次只能远远瞧她一眼。

    也心满意足。

    钟晴抬眸,看着那穿着单薄白衬衫,却仍紧张得额间沁汗的男人。

    “您怎么那么傻?”

    泣声已出,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易谨踟蹰再三,近前,递出帕子:“不哭了,眼睛刚好了没几日,小心又哭肿了,脚还疼着呢。”

    钟晴伸手。

    却一把抓住易谨的手臂,拉过,将自己埋进那冰凉的胸膛。

    “我……我……我认定您了……”

    易谨一愣。

    俯身将人抱起,自己坐沙发上,又将钟晴安置在自己怀里。

    密密的轻吻落下。

    落在钟晴的发丝上,耳朵上,面上,鼻尖上,泪珠上……

    手臂收紧,恨不得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卿儿……卿儿……”

    钟晴回抱住他,也恨不得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去。

    易谨吻了吻钟晴的额头:“告诉我实话,成婚之事,你如何看?我还是觉得,操之过急。”

    钟晴埋在他怀里,低低嗯了一声,她也觉得不急。

    易谨嗯了一声:“待会我打个电话给外祖父,母亲决定的事儿,只外祖父还能劝一劝。”

    钟晴垂首点头。

    易谨佳人在怀,不免心猿意马,贴耳低声诱惑:“卿儿,难道不想我么?嗯?”

    钟晴伸手抵住他的唇,从他怀里下来:“慎之,晚安。”

    说着抱起日记本,转身欲走。

    “这个?”易谨看向日记本。

    “这是我的。”

    钟晴抱得紧紧的,生怕他抢去似的。

    “好,你的。”

    易谨轻拥着她,送她回房,回去打电话给外祖父易大帅。

    钟晴从洗漱间出来,上床,抱紧日记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闭眼入睡,嘴角含笑。

    梦里,她好似从另一角度,看见了易谨的一生。

    三岁时启蒙,五岁开始记日记。

    她似瞧见了五岁的小包子易谨,端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努力将字写得端端正正的样子。

    “我今天玩了枪,很好玩。”

    一日又一日。

    笔力愈发有力。

    笔迹也愈发端正熟练。

    记着一些零碎琐事。

    “今天外祖父带我去了军工厂,看了工人造枪,很有趣。”

    “母亲读的诗歌很好听,我还不太会念外语,苦恼。”

    “和外祖父打猎捉到一只小兔子,他们说肚子里有小兔子宝宝,我想养着。”

    “外祖父因打猎扭伤了腰,被母亲训了,好可怜。母亲生气的样子很让人害怕……母亲禁止我们再去打猎……”

    “母亲今晚带我去酒店吃饭,酒难喝,菜也不好吃,巧克力苦。”

    ……

    “父亲来看望我们,不知道怎么了,他们吵了一架,父亲又回去了。”

    “母亲怀孕了,听他们说肚子里有小宝宝,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我喜欢妹妹,隔壁Kane的弟弟太烦了……”

    偶尔,日记里还有几句英文。

    骂人的话。

    十句里有九句是骂隔壁孩子的调皮捣蛋,毁坏了他的花园,捉他的兔子……

    也苦恼。

    “中文是最优美的语言,竟没有骂人的词汇,我只能用外语骂,得小心,被母亲看到要遭训的。”

    后来,妹妹出生了,取名适儿。

    和他的名字一起,取自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

    十岁后,日记里隐约现出思想新潮冲击的影子。

    外祖父为了让他有更好的教育,让他留在南洋。

    暑假,父亲叫他回国,将带他回了老家,高湖城,只住在了好友孔家。

    也没瞒他。

    父亲有意叫他与孔家二女孔忻定亲,定亲后,携孔忻一同出国留学,待二人稍大些,再行成婚之礼。

    但孔家素来尊重女儿自己的意见。

    住在孔家,也打着和孔家二女培养感情的主意。

    可他,却注意到了孔氏亲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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